帮执废上好药,殷无遥握着执废的手,将他带出了密室。
除了地上躺着的三四名被敲晕的守卫,密道里就只有执废和殷无遥,抬头看向略走在前面的帝王时,对方也回过头看着自己,勾起的唇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父皇是跟着其中一人来到这里的,回来的时候不见了小七,就知道是沈荣枯做的,在听风堂等了这么久,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也听到了沈荣枯和阿普之间的对话,帝王沉着脸色,露出嘲讽的笑容,一手拿着火把照明,一手牵着执废的手探着路。
如果不是小七拼了命般地敲击着密室的门,就算能走进密道,也会因为错综复杂的路线和阵法而迷失了目标。
殷无遥在暗淡无光的密道里悄然看了执废两眼,眼中的那抹柔情却是谁也不曾见过的。
出了密道口,眼前是空旷的侧堂,避过把守的耳目,两人匆忙沿着一条蹊径下了山,夜幕初上,刚升起的一轮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在云层中间透出了淡淡的黄色光芒,像缭绕的雾气。
账房的小屋是回不去了,殷无遥闯入密道带走自己,就是不希望暴露身份,执废想着,突然扯了扯殷无遥的袖子,“沈荣枯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撕毁盟约……”
“盟约?”殷无遥勾了勾唇角,“那种东西随便撕毁都可以,主要是看沈荣枯的态度——”
伸手揉了揉执废黑缎一般触感良好的头发,殷无遥带着执废上了早就备在山下的马,将执废护在身前,手臂环着执废拉动了缰绳,“沈荣枯能发现你,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十九是朝廷的人,对戎篱的若即若离,对小七卖的人情,甚至充实兵器库,置办大量的物资,这些无非都说明了一点——沈荣枯这般的处心积虑,正是要朝廷不得不与他合作,共歼戎篱,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的重回朝堂。”
冷哼一声,殷无遥看了看天色,月色下两人一骑的影子不甚清晰,“沈荣枯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可惜他遇上的是朕……”
得罪了戎篱,摆明了立场,就由不得沈荣枯不继续演下去。
不按常理出牌,将天下尽收拢在掌心里,殷无遥自信的神情宛若骄傲的神祗。
沈荣枯若是发现执废被带走,大概也不能说什么吧,戎篱疑惑执废的身份,这个时侯执废离开了拔天寨,对沈荣枯而言或许正是求之不得的。
不管怎么样,殷无遥还是达成了最初的目的,分离了可能与戎篱融合的势力,接下来就是沐家了。
拔天寨上的房屋陆续点了灯,山林间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几缕炊烟,风呼啸的声音从耳边掠过,执废靠在殷无遥胸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周除了风声就是马蹄疾驰的声音,带着某种节奏,规律而动听。偶尔几声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有的高亢,有的婉转,有的古怪,倒是相得益彰,听着感觉也不错。
“小七……睡了?”殷无遥有些好笑地看着在马背上还能安然闭上眼睛的执废,收了收手臂,将人圈得更紧些。
执废动了动眼皮,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慢慢张开了眼睛,“唔……睡不着,只是有些累……父皇,我们这是去哪里?”
殷无遥露出深不可测的表情,“信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一个尚且繁华的小镇,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客栈的招牌已经掉了一些漆,烫金的字迹写了一个通俗常见的名字,既好记,又会因为过于熟悉而容易与别的小店混淆。
马夫牵过马,两人便坐在大堂的一角点了些饭菜,清淡而普通,就着粗陋的茶水草草结束了一餐,殷无遥优雅地放下筷子,看着还在低头架在的执废。
信都并不在西北的范围内,距离拔天寨也有一段距离,印象中,信都是个富饶美丽的地方,民风淳朴,天灾连年也并未受到太大的波及,每年上缴皇都的赋税最多,因此在信都做官,是个能捞到不少油水的肥差,每当地方官员调动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贿赂吏部的大臣们。
戎篱的手,应当还没有伸得这么远,那么殷无遥为什么放着打击沐家的大好时机不动手,而带着自己去了信都?
说到信都,执废想起了那位封在信都的王爷,除了小时候在国宴上见过他以外,执废似乎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不似活人的王爷。
看见执废正出神地想着什么,殷无遥并不说话,而是偶尔往执废的碗里夹些菜。
执废一边想着,总是有许多地方想不通,帝王总是在最后才做解释,眼前所见之事,总是似乎彼此毫无关联,却又能在殷无遥的解释中串联到一起。
每当遇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执废已经习惯先独立思考,再找殷无遥解惑了。
一边伸手拿过一只杯子,将杯中的液体灌入干渴的喉咙,等喉间传来一阵麻辣,舌尖晕开淡淡苦涩的时候,执废才闻到那浓浓的酒香味。
殷无遥正支着脑袋邪魅地笑着,“小七酒量不错啊……”
也不知是突然灌下了酒而呛着了,还是因为殷无遥戏谑的话语而感到窘迫,执废微红着脸,皱眉倒了一杯茶喝下。
执废的酒量并不好,在宫中的宴席上总是避开皇子们或大臣们的敬酒,宫廷御用的酒多半浓度较高,往往喝下三四杯人就微微能感觉到脸颊发烫,所以执废总是最早离席的那个。
在冷宫的时候,偶尔节日,母妃也会酿一些淡味的果酒,没什么浓度,却喝着有种温和的果香,甘甜而不涩口。
想起母妃,又想到那浪子一般的丹鹤。
当晚,他们在客栈住下,还是两人同床,执废睡在里面,由于疲惫和颠簸,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二人早早地从小镇出发,执废这才看清他们同乘的那匹马,通体的枣红色,只有四个蹄子是雪白的,毛色鲜亮,鬃毛长短刚好,很帅气地打了一个响鼻,眼睛炯炯有神,大大地映着执废靠近的脸,看了眼执废,枣红马温顺地蹭了蹭执废的脸颊。
执废淡淡地笑着,也摸了摸它,手中握着缰绳,踩上马镫翻身上马,马厩那边殷无遥正牵了另外一匹马走过来,昨日赶路太匆忙,离了拔天寨和戎篱的势力,便能单独乘一骑,执废亲昵地摸了摸骏马的鬃毛,附耳跟马说了些什么。
远远地,看见少年面露欣喜之色低□子蹭着马颈,殷无遥眼里闪过一丝不悦,翻上马,两腿朝马肚一夹,先出了客栈。
执废跟在后面,微微笑着策马而出。
虽然一路上只有帝王和执废两个人,但是执废还是能感觉得到周围有不少视线正盯着自己,殷无遥已经和部下们取得了联系,影卫们不可能不跟在皇帝的身边,不过是躲在暗处罢了。
这一路,殷无遥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很少说话。
在到了下一个客栈的时候,执废见到了丹鹤。
丹鹤也是一路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别的地方赶过来会和的,一脸的疲惫,却依然在帝王面前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皇帝却漫不经心地吃着茶,浑身毫无破绽。
“送你到信都我就走,書香門第”丹鹤简洁明了地说,“沐家那边的事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和皇帝合作不过是为姐姐报仇而已……”
说着丹鹤第一次露出了一抹苦笑,“以后要去哪?是啊,天下之大,老子有的是地方可以去。”
执废抿唇,想了想,还是对丹鹤说,“不去见见母妃吗?”
丹鹤缓缓摇了摇头,凌厉的视线变得柔和了不少,“老子会去看你们的,但不是现在……”目光沉淀着某种坚定,丹鹤定定地看了眼执废,露出些微无奈却又爽朗的笑容。
去往信都的路有些沉闷,丹鹤不似从前那般肆无忌惮,随心所欲,面对殷无遥的时候眼里总会闪过一丝阴霾,偶尔会笑着跟执废说些江湖异闻,引来执废好奇的目光。
直觉丹鹤会跟殷无遥合作并不是那么简单,可每当话题带到这个问题上,丹鹤总是闭口不谈,一行三人总算到了信都。信都的繁华与热闹确实与传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繁闹的街市和琳琅满目的商铺,遍地茶肆酒楼,目之所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
选择了一间简单干净的客栈住下,殷无遥便与影卫去了别的地方,或许殷无遥在信都也有对付戎篱的部署,看着殷无遥略带匆忙神色的背影,执废微微叹了叹气。
每次都是在他部署好了以后,才会告诉自己到底部署些什么。
殷无遥的谨慎,有时会让执废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在他面前就像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一样,悲观无助的时候会觉得像个扯线木偶,或者是在他保护之下的棋子。
就是这种感觉,总让执废的心里有些堵,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化解。
丹鹤离开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早,或许是前一晚的深夜,没有和执废道别,也没有留下书信,像是从来没有在执废身边出现过一样,来无痕去无踪,如鸿雁飞过,带起水上微微的涟漪,片刻后湖面又恢复平静。
想起丹鹤跟执废说过的话,执废微蹙着眉,似乎眼前就能看到丹鹤最后站在熟睡的执废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突然听到门外的响动声,执废披了衣服出去看,却是陌生的脸孔,似乎在楼下争执着什么。
那些人的穿着都十分光鲜,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无论是腰间佩的扇子,腰带上挂的美玉,手中摇的扇子,五一不是精挑细选的上等佳品。
其中一人已经争得有些面红耳赤,那人穿着一身浓绿的衣袍,上面绣着繁复的牡丹图案,皮肤很白,五官并不算精致,却也算得上美男子,加上一身儒雅的衣着,更显得青年一表人才。
绿衣青年被周围人的笑声激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水有不少撒了出来,同一桌的儒士们纷纷安静了一会,没多久又笑了起来。
执废听到那人说了句,“在下、在下是真的收到回书了……”
急急地将袖中揉成一团的纸张铺开,新白的宣纸整齐的墨迹上多了一笔圆润的朱砂痕迹,一点滴落在上面,仿佛不经意间留下的一般。
坐在青年对面墨蓝色长衫的男子摇了摇扇子,勾起讽刺的笑容,“这点红墨算什么回书,恐怕这是赵兄无意间滴落的吧!”
“不是的!”绿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抚平了纸张,脸色却有些沮丧,“这真的是王爷的回书啊……”
听到“王爷”两个字,执废更是好奇地看着那名青年,刚及冠的年纪,嘴唇鲜红,手指也很长,那张薄薄的宣纸上写的字太小,执废看不太清楚,好像是一首诗。
在座的人又笑了起来,有人说,“赵兄啊,不是我们不顾同窗情谊,而是你也不该用这种拙劣的方法啊……”
绿衣青年哭丧着脸,忿忿地将纸张收入袖中。
执废觉得有趣,拉过收拾刚完上房的小儿,“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小儿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副了然的神色,嘿嘿笑着,“嗨!还不是咱们信都的那位王爷,听说这些年来愈发的沉闷了,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出去,都好几年了。这不,王爷的管家满城贴了告示重金酬谢能让王爷说句话甚至是写个字的人。”
“这里坐着的几位,是信都有名的儒士,常常聚在一起风花雪月,喏,那位穿绿衣裳的,人称‘信都四才’的赵慕箫赵公子,前些日子和另外几位公子爷输赌,说他写的诗定能得到王爷的回书……”
执废看了几眼楼下已经将话题转到王府的华贵上的青年们,淡淡笑着摇了摇头,谢过小二,转身回到屋子里。
殷无遥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这天过了正午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执废觉得闷得慌,用过午饭便下楼在客栈周围转了转。
偶尔能听到关于信王的言论,多半是这些年来信王府的管家如何费尽心思却依然无法让信王步出房间。
对于信王的样貌,执废已经记得不太清晰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血缘上的伯父,距离现在已经快有十年了,只是当时对信王的印象至今还有残留,那是一名毫无活着的气息的中年男子。
城墙上张贴的告示粘得不太牢固,已经起了角,风再大一些,就能将整张纸吹走,执废看着上面的黑色字体语气恳切的话语,突然觉得信王有些可怜。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心中隐隐的觉得,殷无遥来信都或许不单是为了部署这么简单。
血浓于水,手足之情。或许在别人的眼中,殷无遥就是一名毫无个人情感的君王,弑亲夺位,血缘不过是成就霸业的绊脚石。
但是,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执废淡淡地想着,一只手覆上了被风吹起一角的告示,或许是风有些大,竟然整张纸都飘飘欲坠,执废忙用两手扶着告示,让它贴得更牢一些。
那纸张却像是在前面糊了浆糊,粘在执废手上,一时半会的无法松开,执废叹了口气,却看见守城的卫兵们目光怪异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