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敲定,执仲心中一块重石终于有人与他一同分担,舒了口气,执仲开始将桌上的奏章再行分类,事不宜迟,让执语将就着旧时寝宫的书房办公。
看着面前不多不少忙到晚膳时间刚刚好的奏章,执语拿着扇子的手僵了僵,笑容也冷了几分。
看到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时,两人皆是心头一惊。
帝王围剿沐家本来就不需调动大批的军队,令城中百姓惶惶的原因也正是帝王亲征和大量军队调动两个原因,可没想到,原来帝王的最终目的不在沐家,而是早与沐家勾结的后台,戎篱。此举成功挑起了两国征战的导火线,大军压境,戎篱一方也似乎早有准备而与帝皇军僵持,西北沿线几个城镇连番攻打,估计战火无法在短期内得到解决。
而且,速战速决似乎也不是帝王的打算。
那么难道帝王会放任朝中几个月都没有正主?
显然是不可能的,会这么放心,多半是过不多久边线几员大将的支援就会到来,而他还可以先行将太子执废送回帝都。
只是很久没有听过执废的名字,无论是各自的情报网上还是正规的战报上,这之间又有怎样的一番内幕,却都不是他们能猜中的了。
战火烧起的时候,又有谁能想起被遗忘在信都的信王,又有谁能看出信王与执废之间的关联?
就连帝王,也以为执废正在信王府安然地受到保护。
可听到兵士通报之后,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帝王,也不由得怔了怔,一旁的兵士略带尴尬困惑地低着头,为何陛下久久不将人唤入,正在心里疑惑的时候,听得帝王低沉的声音响起,“传他进来。”如蒙大赦。
不多会儿,那人沾了些许灰土的衣摆映入眼帘,魂牵梦绕的脸依然俊秀而透着恬淡,神色与以往一样,平和而无欲,仿佛之前发生的事情从来没有过。
少年立身帝王面前几步远,恭敬地跪下行了一个完整的君臣礼,“儿臣叩见父皇。”
掷地有声,中气十足,难以与眼前文弱书生般的外表联系到一起,可那偏偏就是执废会做的事,一旦他下定决心,那份倔强,竟是连自己也比不过。
帝王惊讶之余略有些怒气,“父皇以为,皇儿已经听得很清楚了,西北战事,无需你插手。”
“儿臣只问,父皇故意挑起两国战事,所图为何?”执废的目光清冽而坚定,“江左七策施行不过几年,国势尚未完全繁盛,民众的生活也称不上富饶,突如其来的战事,父皇将民心和好不容易充盈的国库置于何地?”
殷无遥眯起双眸,认真地打量起面前质问自己的少年,虽然年纪轻轻,虽然才能手段或许比不上他的兄长们,虽然他此前从来没有表露出一分对这个国家的关心,但是此时此刻宛如脱胎换骨却又明显是同一个人的执废,殷无遥的心跳逐渐变快。
这样的执废,更迷人,也更值得。
勾出一抹笑,帝王对上少年那双明亮的眸子,“朕所图者,非是戎篱那块长不出稻苗的地,千军万马……只为几个人而已。”
“几个人?”这下子轮到执废愣了愣。
还是那个不自觉会露出毫无防备表情的少年,殷无遥心情顿时转好,“唔……可能是一个人,两个人,或是三五个人。”
“小七觉得,这第一个人会是谁呢?”
五十七
季节由凉转冷,察觉清晨一件单衣已经不能抵挡清寒的时候,风沙弥漫的荒漠上已是一层银白的霜雪。
殷无遥不过问他在信王府上的遭遇,执废也没有主动告诉的意愿,只是那天执废掀开军帐的帘子时,帝王良好的视力捕捉到曾经的影卫十一的身影,以及他并不陌生的王府管家徐彦冷酷桀骜的背影。
小七还真是会给人惊喜,殷无遥这么想着,又投入到分析军情中去了。
执废也不离开军营,也不参与军机,沐翱和徐彦跟在他的身边,时常一整天连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看着他。执废只留在伤兵营帮助军医行诊,他并没有穿着一身铠甲,完全一副书生的质朴打扮,加上无论是随行的沐翱或者徐彦都没有刻意显露执废的身份,殷无遥也没有特地对执废加以照顾,故而中下层的士兵们都只知道军中有一名热心关心兵士的书生,却不知那书生是属于哪个将军麾下的。
这天,执废如以往一样走在前往伤兵营帐篷的路上,清露冰寒,纵使身上披了一件斗篷,不见阳光的时候阴冷更甚,微微冰凉的手指在见到沿途的伤兵时不自觉地蜷曲起来,攥成拳头,在距离帐篷尚有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帐内哀嚎声起,不绝于耳,帐外是帐篷已经无法挤下的伤兵,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听说昨夜似有一场激烈的硬仗,执废只听说连夜出击攻下了一座不大的城池,但战胜换来的代价,却是活生生的人命。
战争之残酷,执废心里很清楚,实际接触到,却是另外一种心境——无能为力,手足无措。
那些他曾经包扎过的伤患,可能没多久又要重新投入战场,成为倒下亡魂,埋名沙场,前一秒与他拉家常说闲话的兵士可能下一秒就永远消失于战场之上,两国相争,冤冤相报,但苍生何辜。
他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重新迈开步子,掀开了帘子。
帐内忙碌得焦头烂额的军医正在帮其中一名伤兵上药,周国或者说这个时代还没有麻沸散的出现,伤药疗效虽好,但一点也无法阻止伤痛的蔓延,那名兵士咬着木棍怒目圆瞪,疼痛非常,喉咙里呜呜咽咽,等上好了药,人已经半昏迷了过去,而这样的伤兵,满帐内都是。
执废不等军医安排,径自拿了伤药帮别的士兵伤药,过了一会儿,两名士兵将一名重伤昏迷血流不止的兵士抬了进来,那名士兵的一臂一足已断,但还剩一口气在,另外两名士兵殷切地看着军医,恳求先帮那人止血,然而军医看了一眼以后,只说,“扔出去。”
“什么?!”
“他还有一口气在,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本就气氛悲戚的帐内显得异常剑拔弩张,差点就一把抓起军医的衣襟,执废连忙放下伤药拦在两人面前一番安抚,再看向军医。军医停下手上的工作,瞥向重伤昏迷的士兵,“就算能医好,此人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战场了,何况现下药石短缺的情况下?衷心建议,垂死之人,你们若是为他好,一刀给他个痛快吧。”
“你这庸医!!!!”
听到这番话,任谁都不好受,何况是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
医者仁心,执废听了这番话也是一愣,但身体已经先行反应,横挡住失去理智准备上前报复的两人,但他单薄的身躯不仅无法挡住两名高大壮实的士兵,反而让那两人心中的怒火更盛,其中一人抬腿便踹向了执废的小腹。
“呜……!”执废捂着肚子向后倒去,却意外地没有重重摔倒在地,而是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执废转头去看,才知道那是沐翱,而面前的两名士兵,也被徐彦制住无法动弹,军医一脸的面无表情,将心比心,执废理解军医的自责和无奈,毕竟军医要负责的是整个军队的伤员,而非单纯的个人,怀抱仁心可能会失去更多救治他人的机会,医者本无能救与不能救,但上了战场,连大夫也是军人,时刻要以军队的荣誉与利益为目标。
在徐彦与沐翱两位高手面前,两名士兵敢怒不敢动,均恶狠狠地等着搅局的执废,而执废却连苦笑都做不到。
他们的心情,他又何尝感受不到?
沐翱本来很生气,区区两名兵士竟然敢对殿下动粗,但是他更关心的是执废的身体,一手稳固地扶着执废的身体,一边问,“没事吧?”
执废额上冒了些许冷汗,轻微地摇摇头,想说没事,小腹传来的阵痛却让他一时开不了口,徐彦环视了一圈,对沐翱说,“先出去再说吧。”然后转头对那两人道,“你们也跟着,带上那个人。”
周国大军突袭两国边境夺回一城,算是短暂的按兵不动之后的一次奇袭,士气大振,这场胜利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到了皇都,战胜的喜悦一扫先前的阴霾。
满朝文武不再围绕着该不该开战而争论着,质疑陛下的能力本来就是不明智的举动,而眼下,朝臣们的目标都放在如何将这段战事写入史书,帝王归来之时要呈上怎样的庆功文书。
甚至有些宫殿的宫人们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百姓们茶余饭后聊得最多的也是战争。
战争,本不应该是件值得人们喜悦的事,而跟风这个习惯,却让多数的人忽略了这一点,谈及战事,多数人兴致高昂,更有胸怀大志的青年志士恨不能投身战火报效国家。
无边落木萧萧下,秋去冬来断肠时。
眼见别院的高挂的红灯笼,伊人轻叹口气,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却仍觉得冷,身冷,心更冷。
而内心的酸楚,心中的担心,是身边人都无法理解与化消的,迎风只能闻到落木枯草的衰败味道,丝毫感觉不到一丝可以喜悦的情绪。
“主子,这里风大,回屋里吧!”想再为她添一件衣裳的绿芳面露忧色,却不敢多说话,不远处驻守冷宫的宋景满一丝不苟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原本活泼的小宫女此刻只能暗自叹气,却是因为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就连她,也不能解开主子日渐紧皱的眉头。
沐妃点了点头,虽然心情担忧,但性子温和的她也能理解身边伴她多时的宫女的心情,淡红的唇动了动,正欲转身进屋。
一道灰影嚣张地窜入了冷宫,越过驻守的侍卫,直闯入沐妃所在的庭院。
只一瞬间,兵器交接的声音便在空旷寂静的院子里传开。
绿芳本能地护在转过神来的沐妃的身前,却和沐妃一样在看到那道灰影时震惊了。
一对凌厉的杏眼,面容英俊,颀长身材与高超的剑招,即使宋景满与他过招时间不短,却依然占不了上风,气急败坏的宋景满正要采取快攻的时候,只听得柔弱女子的一声“住手”。
双方都同时停了下来。
纵使过了十多年,岁月却独对那人有所偏好,脸上不仅未添多少风霜,甚至寡淡的神情更添几分清秀如画,淡雅美好。
面对眼前思念了这么多年的人,沐丹鹤只能哽咽着用嘶哑的声音道,“姐……”
“……丹鹤?”沐妃全身微微颤抖着,突如其来的震惊让她有些难以适应,心中的喜悦却是泉涌而上,“真的是你?”
沐丹鹤艰难地点点头,若不是宋景满一剑横在他面前,早就冲上去了。
宋景满在沐妃与男子之间看了眼,利剑爽快一收,转身离去,“一刻钟,我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绿芳还在惊讶宋景满怎么这么好说话的时候,丹鹤已然跃起拦在宋景满的面前,“什么一刻钟?你有什么能耐在一刻钟后赶我走?!”
宋景满皱眉,“宫内禁军可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丹鹤怒火中烧,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绿芳连忙上前拉住他,不自觉地用了从前的称呼,“少爷!你千里迢迢困难重重地过来该不是就为了和宋师傅吵架的吧,有什么话赶紧跟主子说吧,被发现了你走得了,主子和我该怎么办啊!”
这声劝,让丹鹤稍微冷静了下来,收剑快步到沐妃的身边,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沐妃轻拍着青年的背,眼中虽是泪水盈眶,嘴角却噙着微笑,“这么多年了,你的性子还是没变……”
宋景满守着院门,偶尔朝里面的院子望一望。
擅闯皇宫的人竟然是沐妃的弟弟,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没有将这件事情上报,不仅如此,还给他们相聚的时间。
可紧握着剑柄的手却不自觉地颤抖着,一份莫名其妙的心情占据着宋景满的内心,对于住在这里的那对母子,他心里总有种不知名的感觉,明明只是不需要予以感情的监视对象,却不知不觉间在帮助她们,而今日见到沐妃那惊鸿一瞥的笑容后,这份心情变得更加浓厚。
而他却不讨厌,不仅不讨厌,还能感觉到不小的愉悦。
他从来没有为过一个女人拔剑,他的剑,从来是为了朝廷和主上。
这一次的破例让他感觉到些许疑惑,从不曾后悔。
一刻钟后,那道灰影如约无声地掠去,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他们短暂的兵器相接也没有惊动任何人,望着门扉紧闭的屋子,宋景满猜想此刻房中的人不知是何表情。
五十八
冷宫的访客来得无声无息,而裕王府上也迎来了一名神秘的客人。
过长的斗篷与兜帽隐藏了那人的容貌,只凭身形知道那是一名高大的男子,气势非凡,却很擅于隐藏自我气息,尽管看不到面容,一双犀利的目光却仍能让人感觉到战栗。
执语浅笑着摆好茶具,只见那人从容落座,低声道,“茶不够味,我要烈酒。”
只有两人的屋内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执语儒雅的面容微笑不改,“不想惊动我府内的人,阁下只好将就,因为本王也不确定府上那些人是别人的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