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真竖着耳朵候在门边,只等这一声,一听见立刻就吩咐人将早已准备的好礼服配饰等一并带进内室去。
李琛伸展四肢站住,由众人依次穿衣佩戴齐整,宋春景则靠在床头看。
看他身披五爪龙纹袍,看他披上金绣端罩,乌金丝绸攒苏绣的宽绶束在腰上,垂下长长的坠着穗子和紫玉珠件的压摆宫绦。
龙袍为他量身而定,肩背腰无一处不妥帖,恰到好处的包裹住充满力量的肌肉,拉平富有攻击性的线条。
胸前五爪金龙盘踞云端怒目而视,为如山一般结实的帝王添上了足量威严,周身气势更加盛气骇人。
宋春景看了一会儿,转开眼盯着床顶红穗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李琛穿戴完毕,凑到他跟前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拉回他视线和思绪,“你在寝宫等我,等祭祀完毕,会有人来接你,去天坛观礼。”
宋春景酒醒了一半,只要一想事情就头晕目眩,因此先应了,“好。”
李琛伸手蹭了一把他侧脸,只觉手指挨到了光滑的缎面,柔顺细腻,滑不留手。
他又蹭了一把,手指才不甘愿的离开。
宋春景伸手一把拉住他手,李琛看着他一挑眉。
“等等。”宋春景说。
他掀开随意搭在腿上的锦被,起身下来床,然后伏下身,行了个跪拜大礼:
“微臣祝皇上,身体康健,国泰民安。”
清亮的声音被闷在地上,但是仍旧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李琛耳中,他不由笑了,“起来。”
他将宋春景拉起,为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松垮的里衣,二人面对面,他笑着说:“你也要身体康健,然后陪着我一同看国泰民安。”
宋春景抿着唇,双眼盯着他,眼中透过阳光如万花筒一般闪烁灿烂,十分缭乱。
他目不转睛上前一步,李琛站在原地未动,二人离的更近了些。
“好。”宋春景上前抱了抱他。
吉时越来越近,若是再不动身恐怕会耽误了,闫真不得已上前低声提醒:“皇上,百官已经到位,该动身了。”
李琛点了一下头,对着宋春景说:“你再歇会儿。”
宋春景看着他笑了笑,眼睛更加狭长清亮:“好。”
李琛随着赵毅彩出发去天坛,一路乘坐轿撵,经过宫人无一不行三跪九叩大礼,虔诚恭敬的跪拜这位新的君主。
李琛高高坐在华丽轿撵上,垂下的蚕纱叠蜀锦龙纹丝绦轻轻随风飘荡,偶尔露出一点其中人浓重削斜的剑眉来。
赵毅彩跟在下头一路疾行,嘴里提醒着:“待会儿到了正殿,轿撵不停,百官随后而行出发去天坛,到了天坛后皇上需双手持香登上天坛,然后念祝祷表彰词,最后再将香插到方鼎之中。”
他说完着急的确认:“祝祷词皇上还记得吗?”
李琛没多说,沉沉的“嗯”一声。
赵毅彩松了口气,然后说:“下了天坛接受百官朝拜,皇上只需说‘众卿平身’,然后回驾返回宫中,到太和殿再次接受朝拜。”
李琛问道:“皇后是不是该出来了?”
见他还记得流程,赵毅彩心中宽慰,掠过种种细节不提,只道:“对,皇后从凤鸾中出来,同您一起站在太和殿前接受封后典礼,然后一起走下龙纹台阶,站在台上受百官礼。”
“嗯。”李琛又是低低应了一声。
他坐在轿撵中,看着外头繁华景色,听着礼炮连鸣,心中想着春椒殿里的人。
手微微一展,将掌心的潮湿摊开来,他揣摩了一下,面和骤然一缓和,轻轻呼出一口气。
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春椒殿中,宋春景头痛欲裂的发了一会儿呆,自己找了点药吃了下去,总算好了点。
他睡不着,因此起身站在窗前,透过半扇窗户看着远处的烟花。
卯时,天边骤然大亮,礼炮声音越发震耳欲聋。
宋春景望着远处天坛方向,不自觉一笑,心想:该是在天坛祈福祝香了。
一刻钟,礼炮声音渐歇,晨光彻底笼罩烟花,将璀璨吞噬,只闻其响声。
宋春景心里估算着该回銮去太和殿接受百官朝拜了,才伸了个懒腰,去寻自己的衣裳。
昨日穿的一身官服一团糟糕弭乱,已经拿去清洗了,好在今天穿内务府送到的朝贺礼服,不必穿寻常官服。
礼服早已备好叠放在衣架上,宋春景拿起来看了几眼,觉得有些奇怪。
说简单不简单,说隆重也不算隆重,
非要说,有点像繁华礼服的中衫。
然而皇帝登基不是多常见的事情,朝拜礼服或许一辈子就只穿这么一回,宋春景没多想,粗粗打量几眼就穿上了。
内室本就做了良好的隔光,又隔着一层昏暗窗纸,这个时间也熄灭了灯光,因此宋春景没有看到衣衫身后大片的凤凰暗纹。
闫真捧着盖着吉盖的紫檀镶金镂画托盘,在门外敲了敲门。
宋春景拉开门,闫真立刻着急的说:“晚了!宋大人快随奴才上轿,皇上此刻已经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拜了!”
按照时间来算并没有晚,但是毕竟都是按照行程进行,上一步快一些,这一步就提前一些,也不是掐算的十分精准,毕竟皇帝也是头一回登基。
宋春景一见他着急,自己也跟着疾行几步,“可是祭祀出了什么差错吗?”
“没有没有,”闫真同他说着,解释道:“皇上不知怎么的,祝祷词丢下了一段,好在百官在下听不太清,但是时间上缩短了不少。”
宋春景轻轻“啊?”了一声。
“赵大人说不妨事,”闫真赶紧说:“不算什么的大差错。”
宋春景松了一口气,叫风一吹觉得有些凉意,才发现自己手中竟然捏着一把薄汗。
闫真朝他往轿撵上一迎,“您请。”
宋春景打量一眼轿撵,觉得有些华丽的不同寻常,八角攒着明珠,四面垂着无数精致宫绦,锦缎纹绣飘带层层叠叠的挡住了里头的情景。
宋春景脚下一顿,闫真焦急万分的催促:“大礼已经要开始了,顾不得许多了。”
许是圣驾回銮,就着方便将銮驾直接抬了过来,他转头一看闫真的焦急神色,也顾不得许多,头一低坐了进去。
外头,闫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焦急也消失无踪,声音底气十足的吩咐:“太和殿。”
銮驾抬起,四面锦绣纹帐轻轻一晃,露出坐在里头整理衣领的宋春景来。
他将衣裳整理服帖,静静坐在銮轿中,想着太和殿中接受朝拜的帝王,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来。
太和殿。
龙鼓、号角、虎钟等数百乐器齐响,震的人耳根发麻。
“吾皇万岁——”
百官行完三跪九叩大礼,嘹亮声音仍旧回荡不停。
赵毅彩身着礼服,带着金边高冠毡帽,站在离皇帝最近的阶下位置上,高声道:“今,宋氏仪天下,望尔内驭后宫,外辅朕躬,四海同遵王化,万方共仰皇朝……”
百官勤谨而站,身体微微前倾,恭敬尊听。
太和殿旁,凤鸾停在一旁,但是贺词未完,无一人妄动敢看。
“臣等,恭请皇后受封——”
赵毅彩悠远响亮的声音传来:“百官,跪——”
百官叩首,齐呼:“臣等,恭请皇后——”
宋春景听着外头震天呼声,隔着幔帐一望太和殿正中的人。
李琛正望过来,侧脸刀劈斧削般的线条深刻而明显,眼中如宿深渊,沉默坚毅的看着他。
宋春景心下一个咯噔。
闫真掀开托盘上的红布,提起上面折叠整齐的外衫一抖。金光耀眼,缎面丝光波闪,精致繁华的绣纹自后背攀扶到衣摆之下,迎着风骤然展开双翅。
凤衔明珠,几欲望天起飞。
闫真小心捧在臂弯,弯着腰,隔着幔帐问:“宋大人,小人冒犯了。”言毕捧着皇后礼服进了銮驾之中。
宋春景皱眉看着他,眼神虽还镇定却已经染上一半疑惑。
闫真趁着他未反应过来,严肃恭敬的跪在地上,将衣裳往他肩上一披,伸手去系那领口绸带。
宋春景一顿,身体下意识往后一躲,伸手一挡。
轿撵宽敞,装下两三个人都不算问题,闫真跪在地上也不显空间局促,“宋大人,皇上等着您呢。”
宋春景略偏头,视线扫了一眼自己肩上披着的华服,还有身后繁复精致的花纹。
他觉得药劲儿似乎过了,又开始有些头晕的醉酒感,但是脑海中又无比清醒正在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高大壮阔的太和殿前面,李琛伫立在台阶之上,直直望着这边。
群臣久等不到,再次高声呼:“臣等,跪迎皇后——”
宋春景心跳声越来越响,觉得头更加疼了。
他面上说不出的什么表情来,闫真越等越焦急,头一回在他眼中看出来了一些惶然无措。
外头礼乐和鸣,司监唱报声此起彼伏。
闫真着急的扭头撩起幔帐看了一眼李琛的方向。
李琛抿紧唇,立刻对着赵毅彩道:“皇后身体不大好,朕去可否去扶一下?”
皇后身体不好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赵毅彩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反倒觉得帝后伉俪情深,乃是一段天赐良缘。
“当然可以。”他提着苍老的声音赶紧说。
凤鸾已经停在太和殿一旁,李琛直直走了过来。
宋春景透过宫绦纱帐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
锦帐一撩,李琛低头进来,看着他身披特制的礼服,皱眉坐在銮驾中一动不动的模样。
闫真无声息退下去。
“怎么不同我商量?”宋春景问道。
李琛蹲下身仔细盯着他眉眼,然后低头提了提嘴角,春暖融冰般的一个笑浮现在脸上,使整张脸的线条都跟着柔和了。
“这是惊喜。”他道。
宋春景看着他,李琛无视他的阻挡,伸出手给他系着衣服上的带子,“也是我的心意。”
他系完衣带,又小心给他抚平华服的每一处褶皱,然后伸手按在他眉心,轻轻揉了揉。
“皇后呢?”宋春景问。
“没有皇后,从始至终,就只有你。”
李琛道:“铺垫了多年,如今终于派上用场,希望能博你的欢心。”
宋春景敛下眉目。
其实他心中有过猜想,从之前太子曾经含糊其辞说的一句‘没有皇后’开始,再有整个东宫都没有几人见过所谓的‘太子妃’。
这种不同寻常叫他难以克制的期待过,但是怕期待落空,所以从来不主动提及。
还有,他私以为最多皇后同贵妃一样,只是不受宠罢了,却没想到,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当年太子推拒高官之女,执意要求娶没有来路的江南孤女为太子妃,都是一场戏。
一场为了今天而提前唱出前奏的戏。
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才揭开真正的帷幕。
“春景儿,”李琛半跪在身前,态度虔诚,“信我,疼我,不要离开我。”
他仰头望着心中所爱,语气沉沉的说:“陪我一起看天下太平,看朝升夕落,看盛世繁华。”
这个站在权利顶峰的男人,说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些许颤音,中带着些许祈求“……好吗?”
宋春景张了张嘴,但是嗓子似乎被堵住了,一时无法发声。
李琛掌心有些泌汗,紧张的上前亲了亲他的唇角,“凡是好的,你要的,你不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沉声道:“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到老,到死,死后葬入皇陵,你也是我的皇后。”
宋春景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咚、咚咚”
这一方天地阻隔了些嘈杂声,最后被无限放大的是传到耳边的心跳声。
“咚咚”
李琛笑了笑,帝王杀伐果决面容上添了如初恋少年般纯净而腼腆的笑容。
他说:“我心跳好快。”
宋春景放松下来,舒展着眉目静静看着他。
李琛只觉手一紧,被他反握住了。
宋春景拉着他手放在自己胸膛处,“我也是。”
“好,”他静静笑了,然后郑重而坦然的道:“说定了。”
群臣等候多时,皇帝终于携手皇后出了銮驾,声乐、礼炮、人声,顿时鼎沸。
“臣等,拜见皇上、皇后——”
“愿帝后百年好合——”
“福绥安康——”
……
李琛携着宋春景行至玉案之前。
司礼监低着头,恭谨呈上玉册金宝,李琛稍微用力捏了捏宋春景的手,然后提醒般看了他一眼,宋春景停顿一下,伸出双手接过册宝。
文武百官抬首注视,都想瞻仰一下这位‘病体缠绵’的皇后真容。
但是离的太远了,只能看到身量比一般女子高许多,身姿体态倒是落落得体,气质也端方文雅。
离得最近的就属赵毅彩,然而他年事已高,老眼昏花看了一眼,只觉皇后礼服有些不同以往,看上去同旁边皇帝的礼服制式差不太多。
但是刚刚已经耽误了一会儿,还要抓紧时间进行下一步骤,于是赵毅彩赶紧念道:
“……兹仰承太皇太后懿命,以册宝立为皇后。事同政君,宜令所司,其佐宗庙维馨之祀。”
宋春景手捧金册,静静站在台上听着。
李琛拽了拽他的衣角,宋春景看过去,正看到他对着自己眨眨眼,用口型问了一句,“晚上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