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似乎像是二人吵架了,又不完全是。
宋春景的背影慌张而匆忙,像是逃走的。
乌达隔着门问里头,“殿下,今日还出去吗?”
太子在里头待了一会儿,室内似乎弥漫着甜腻暧昧的气息,他沉浸其中,许久才回过神。
“找个人进来。”他对着外头道。
嗓子仍旧带着些沙哑,乌达更加摸不着头脑。
乌达思量着他话中意思,说明道:“可有什么吩咐吗?宋太医自己走了。”
太子站在原地未动,宽厚肩膀上线条十分精悍,带着微微薄汗,皮肉之下仿佛隐藏着龙吟狮吼,虎视眈眈窥视着外面景象。
一张脸上沉如水,瞳孔深处是漆黑无波的深潭。
唇微启,他道:“先送他回家。”
这个就容易理解多了,乌达应了一声,立刻着人备马车去送宋春景。
等他回到门边,往里一望。
太子仍旧站在原地。
乌达打量着他腰背上包扎好的纱布,又望了望地上桌上许多狼藉。
血迹沾染到纱布上非常显眼,桌面上盆中也留下深色血水。
刚刚想必很难捱。
乌达问道:“殿下可要找人来擦洗一下吗?”
太子无声默许。
一排侍女鱼贯而入,有的收拾地上和桌面,有的则端着温水候在一旁。
专门负责洗漱的侍女卷起袖子,芊芊细手将吸水的面巾拧至八分干,小心翼翼的绕开伤处,慢慢擦去肌肉上的薄汗。
“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放着就行。”他冷漠的双眼注视的侍女,英俊贵气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侍女生怕惹到他丢了命,非常没有存在感的低低应答:“是。”
侍女擦洗完毕,捧着东西退下去。
另外的人便无缝交接,上前为太子穿戴衣服。
动作轻微迅速,全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想必诸位同僚在东宫生存二十多年,已经练就了精准的察言观色能力。
太子一个表情,就知道他心情如何,是否该多话。
乌达上前禀告尽量放轻脚步声,声音也非常低弱:“殿下,礼部来人了。”
太子穿戴整齐,最后看了一眼摆放在桌上的药箱。
他十分珍重自己的药箱,能让他将药箱都丢在这里,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太子心中吐出一口气。
算了,他心道,慢慢来。
六部中最为清闲的礼部终于要忙碌一回了。
清晨得了传位诏书,这会儿不过近黄昏,已经开始着手策划登基大典。
礼部尚书赵毅彩带领侍郎赶至东宫,询问登基大典具体事宜。
当年皇帝登基的时候就是由他主持,不料自己能活过两代君主。
不仅活得比皇帝久,还能再次主持登基典礼,这份无上荣耀还没有出过第二人。
他与侍郎在书房等了约一炷香的功夫,门一开,太子走了进来。
赵毅彩连忙跪拜,关心道:“听闻殿下在处理伤口,身体可还能坚持吗?”
太子想到慌忙逃走的宋春景,脸色更加不好看。
绷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道:“坚持不了太久。”
赵毅彩本来只是客气一问,尽一尽臣子本分,不料太子竟然直言不讳。
这话中之意,明明是说:有话快说,说完滚蛋。
该说的还是要说,赵毅彩小心道:“那微臣就说快一些,咱们直奔主题。”
太子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边看书,边沉着一张脸,随意一点头。
赵毅彩组织好语言,直接跳到了登基大典那日:“首先,要拜祭太庙和社稷坛,之后到天坛拜祭天地,噢……”
他停顿一下,解释道:“专门的祭祀服装稍后典仪司会来量身,制作之前要半个月,刚好大典时可以穿上。”
“一定要半个月吗?”太子问。
赵毅彩想了想,看了一眼拿着笔不停记录的侍郎,“或许……最快也要十二天。”
“不,”太子说:“不能晚点吗?一个月行吗?”
赵毅彩:“……”
只见过嫌登基晚的,没见过还要拖时间的。
“为什么要推后啊?”他诚恳问。
既然他问了,便是有周旋的余地。
太子肃然道:“荔王是否逼宫还没有查清楚,父皇还病着起不来床,我实在没有心情去典礼。”
哎唷。
赵毅彩被太子忠义仁孝之心感动了,立刻朝他鞠了一躬。
“太子纯孝,是我朝之大幸啊!”
“一个月行吗?”太子打断他恭维,问道,“或者一个半月也可。”
他一手搁在桌子上,捉着一根毛笔,不停揣摩着光滑笔杆,另一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就定一个月吧。”
赵毅彩摸了摸花白胡子尖:“拖的太久了也不太好,恐怕出乱子。”
太子点头,算是应允。
于是赵毅彩继续道:“从天坛下来,改穿礼服,朝拜皇太后,行三跪九叩礼。礼毕后到中和殿接受内廷大臣的拜礼。”
“这就完了。”太子松了口气。
“然后到太和殿,大学士献上御玺,并祝上贺词,王公大臣上表行礼,三跪九叩,丹陛大乐、中和韶乐等设而不奏,不宣表,不赐宴。仪式完毕后,便可回宫。”
太子点了一下头,示意听进去了。
赵毅彩看一眼侍郎,侍郎依次记好,他继续念:“到了宫中,大殿之上,万臣再行朝贺礼,流程就算走完了,九天后才诏告天下。”
“有劳尚书了。”太子将笔放下,站起身来。
赵毅彩一看,他似乎是要走人,便立刻上前挡住他前行方向,“还有还有,登基大典完了,还有后宫设置,封赏太子妃、侧妃封号,然后定下大秀初选时间,是否需要起新殿,东宫内的东西是否需要全部搬去,如何摆置……”
太子:“……”
他只觉得脑仁儿疼痛万分,立刻摆手制止他继续念经。
“只将春椒殿一分不差搬进去,其他的,”太子道:“你看着办。”
赵毅彩:“……”
从没有听说过皇帝搬家让臣子说了算的!
赵毅彩差点蹦起来。
太子绕过他往外走去。
“殿下万万不可随意……”赵毅彩追着出去,“再听几句,再听几句!”
太子只觉苍蝇在绕着自己飞,嗡嗡声不绝。
他朝后一摆手,“你做不了主就去后头,”他随意道:“找侧妃定吧。”
然后脚下半步不停,走了出去。
赵毅彩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回忆起当年来。
“先帝登基时,也是如此。”
他脸色挂着温柔的笑容,“足足让我在后头追了半个月,才算是彻底敲定了大典事宜。”
禅位诏书已经昭告天下,再称呼为‘皇上’就不太合适了,只能称为先帝。
侍郎合上书,扶住苍老的上司,“大人,那咱们……”
赵毅彩同他对视一眼,想了想,“那就……去找侧妃吧,啊?”
宋春景终于回家了。
此时已经傍晚时分,太医院早已下班。
宋爹在门口等了许久,才看到他人影。
载他回来的马车格外华贵眼熟,一看就知道,是东宫的马车。
宋爹叫人扶着,往前走过迎他。
宋春景下了马车,站在他身前,喊了一声,“爹。”
宋老爷上下打量他,发现他略微黑了些,似乎比之前也有些瘦了。
不过精神还算好。
他苍老眼皮遮掩住了大半眼睛,也挡住了大半朦胧的泪眼。
“春景儿?”他颤颤巍巍喊了一声。
“嗯,”宋春景提高了些声音,又喊了一次,“爹。”
宋爹没忍住,眼泪满了眶,眼周围的皱纹都被染湿了,晕染开一小片水渍。
宋春景上前扶住他,刚一挨到小臂,便被宋爹紧紧抓住了手,“你这个不孝子,东宫的人都回来了,只有你和太子没回来,爹派人去问了多少趟,都没你的信儿,差点就活不了了……”
说着,抬起手打了宋春景胳膊一下。
他岁数大了,人精瘦,已是黄昏态。
扬起的手虽高,打到身上仿佛被轻轻拍了一下。
宋春景沉默下来,心中责怪自己没先回家。
他抿唇片刻,解释道:“儿子回来先去太医院值班去了,才下班。”
宋老爷根本不信,“你坐东宫的马车,想必是去了太子那里。”
他又绕着他看了一圈,“药箱呢?”
宋春景一路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归了位,才想起自己的药箱来。
他沉稳的脸上立刻露出一点惶然表情来,随即又被他立刻控制住,那一瞬间非常短暂,若不是仔细盯着他看,根本发现不了那可以忽略不计的异样。
宋老爷还瞅着他等他说话。
宋春景笑了笑:“碰见点事情就先去了太医院,后来东宫去请,就给太子包扎伤口去了,这才回来晚了些。”
“儿子回来晚了,让您担心了。”他上前抱了抱宋老爷。
怀中身体没有年轻时高大,圈在两臂之间十分瘦弱。
宋老爷伸手擦了擦眼泪,说不出话来。
夕阳即将垂下地平线,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片刻后终于沉了下去,天光一瞬变暗,不如刚刚暖意撩人。
宋春景搀扶着他进了院中。
旁边的小厮道:“老爷许多天睡不着觉了,今日总算可以安枕了。”
宋老爷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没有完全褪去伤心的笑容来。
宋春景:“房里还有配好的安神药,等吃过饭喝了再睡。”
宋老爷点点头,眼睛舍不得转开。
他睁了一会儿,才不舍的眯了眯眼。
“晚上一起吃饭,”宋春景抓着他的手,按摩着上头的穴位,“儿子给您讲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嗯,好,好好。”宋爹眼圈红透,又哭又笑的点了点头。
他抓着宋春景,探着头悄悄问:“听说皇上传位太子,已经不理政事了?”
在自己家中,本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宋春景看着他万分谨慎的模样,宽解道:“太子登基至少还要一个月时间,这期间,表面上仍旧是太子规制。”
宋老爷哦了一声,看他根本不当一回事的样子,稍稍松了口气。
第64章
东宫茹萝殿。
送走礼部的人,侧妃池明娇还是那副伤春模样。
倒是侍女差点高兴疯了。
忙送不迭的跑去刑部尚书府,对着预备‘国丈’通报消息。
“老爷!”迎袖一头扎到他跟前磕了个头,半哭半笑道:“殿下亲口对礼部的大人说,后宫事宜一切由侧妃做主!”
尚书看她急匆匆模样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完之后也高兴疯了,“真的?!”
“礼部大人亲口所说,千真万确!”
迎袖重重一点头,“刚刚敲定不少东西,连后宫殿宇的分配、东宫搬挪摆放的格局,统统都由侧妃来定!”
“这,这……”尚书忍不住笑起来,又问道:“那太子妃呢?”
迎袖想了想,摇了摇头。
尚书疑惑看着她。
“太子妃深居简出,连院门都不出,也不见人,”迎袖仔细想完,揣测道:“太子可能也不大瞧得上她了。”
“哎呀,”尚书长长出了一口气,“想不到……”
他看着这白净侍女,口气中尽是志满意得,“看来我的女儿,也不是于皇后位全然无望啊?啊?”
“正是呢!”迎袖俏生生又行了一礼。
“好好好。”尚书一连脱口三个好,笑的满脸纹路深刻明显,“殿下去何处了?”
“应是去刑部了,听说荔王不认罪,太子要亲自审问。”
尚书再次感慨万分的哎唷了一声,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迎袖觑着他神色,做主要起人来,“岑大夫可在家吗?”
“下午刚刚回来,”尚书以为太子要找人,便说:“叫他随你去吧,若是太子伤势需要,住在东宫也成,登基大典之前不用回来了。”
“多谢老爷体谅侧妃,”迎袖笑着说:“等殿下回来,正好该换药了,先将岑大夫请过去准备好。”
尚书点点头,叫人去带岑大夫来,等待间隙又夸她能干懂事。
迎袖远远的看到岑大夫背着药箱走过来,“老爷,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好好伺候侧妃,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他伸出手,随手抓起茶桌上一枚翡翠飞鱼衔金元宝的手玩摆件,递给了她。
那翡翠虽然看不出深浅来,但是通透水纹却清澈无比,那嘴里的金元宝也是货真价实的金子。
迎袖深感受重视,双手接了,捧在手心里,“谢老爷赏赐,奴婢一定尽心!”
茹萝殿。
池明娇吃着晚膳,见迎袖带着岑大夫远远走进来。
忍不住皱起眉,搁下了碗筷。
“侧妃,”迎袖往后看了一眼岑大夫,道:“老爷说岑老可常住咱们这里,方便使唤,等殿下登基之后,再送回尚书府。”
“住在这里有什么用?殿下自然有别的人使唤。”
池明娇没好气道:“嫌下午丢的人还不够大吗?”
迎袖上前为她捏肩膀,轻柔手法熟练无比,叫她忍不住眯起眼。
“奴婢已经打听清楚了,宋太医已经走了。”她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眼中染上些许得意,“殿下晚睡之前必然得换药,到时候请过来,岂不是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