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明娇看着她,仍是犹豫。
迎袖便直道:“殿下吩咐礼部的人来听您的旨意,便是说明往后入了宫中,一切由您说了算,太子妃算是名存实亡,您什么都不必怕了。”
“这话别再说,”池明娇看了一眼等待的岑大夫,“爹说过,不可妄论太子妃,怎么今日嘴上这么没数儿。”
“奴婢知错。”迎袖嘴上说着,神情仍旧满是得意。
池明娇叹了口气,“我没有力气了。”
“您得打起精神来,尚书大人说,您于后位有望。”迎袖道。
池明娇想了想尚书为她奔波忙碌,忍不住伤感起来。
迎袖看中她心思,劝道:“若是您将来争气,才算光耀门楣,不愧对尚书大人一片爱护之心啊。”
池明娇控制住眼泪,将颓废心思掩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
宋府。
晚饭时分,小厮来通报,说是东宫来人了。
宋春景松了一口气,面不改色道:“将药箱接进来,人不必进。”
宋府门外。
奢华漂亮的马车静静停着,唯有挂在四角上被晚风轻轻吹动的流苏不时晃动。
车旁跪着一个穿着精致的下人,锦缎裹身,头发一丝不苟的束起,长相虽然普通,但是十分精神。
车帘撩开,太子微微低头,从里头出来,看也不看一脚踩到那人背上。
再一脚,稳稳踩到了地上。
趴着的人无声站起,走到一旁等候。
不用他掸灰,旁边自有人帮他拍了拍下摆上的土,用口型恭维:“您辛苦啦。”
专职人凳的下人自觉比旁人高出一等,仰着头,看也不看旁人一眼。
片刻后,看门小厮跑了出来,看着来人的明火阵仗哆哆嗦嗦。
最后壮着胆子挑了一个不那么凶神恶煞的人,回复:“宋大人说‘将药箱接进来,人不必进’,请您将东西交给我就成了。”
小侍卫眼珠向右一转,看向乌达。
乌达问道:“有没有提太子亲自来了?”
小厮震惊看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人,“没、没有。”
乌达一扭头,看向太子。
太子沉默不语,朝着大门前行几步,行动间衣摆晃动,似乎带起的风都是肃杀冷漠的。
小厮吓得不住后退,拦也不敢拦,后背紧紧靠在了大门上。
眼看着来人迈进了门内,小厮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道:“宋大人说、说,他……”
太子侧过头,冷冷看着他。
“忘了我是谁了?”他气势无两,双眸中深黑无光,夜晚看来更加骇人。
小厮在那目光中吞下口水,回想起了上次他来时轻慢抽出刀,并用那刀指着自己的恐惧。
顿时不敢再阻拦,看着这群人发抖。
太子走进去两步,同样想起往事来。
脚下一顿,盯着院内灯火,罕见犹豫了。
乌达上前询问:“殿下?”
太子停在原地,不知在考虑什么。
“宋春景在做什么?”他问小厮。
小厮猛然被点到,不及细想,下意识回道:“刚刚吃完晚饭,此刻或许回了房中了。”
太子眉目一松,似乎想好了见面要说的话,才继续走进去。
宋春景果然在自己房内。
多日赶路加上一整天的提心吊胆,他已经十分困倦了。
门外敲门声响起,宋春景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不打算动身,“东西放下就可。”
门外静默片刻。
传进来一道沉稳低哑的声音,极其富有磁性,“什么东西?”
宋春景一愣,然后飞快的起身,披上了衣裳。
太子此时才敲了敲门,“宋太医睡了没有,我能进去吗?”
宋春景没想到他亲自来了,下意识前行几步。
脚步声离门越来越近,到一臂远,却不再动了。
“我估摸着你是生气了,”外面那人放缓了声音,甚至用有些温柔的语调说:“特地来看一看你。”
里头的人影叫烛光映射在门上。
木棱格子妥帖敷着月色窗纸,上头映画出不甚清晰的人影,非常温暖柔和。
不似白日看到的那样冷漠疏离。
“我绕过前厅,走小路过来的,没叫你爹看见。”太子继续道。
一门之隔,宋春景仍旧静默。
他站在门内盯着已经上锁的插销,听着外面的动静。
太子仿佛看穿了他表情,叹息着笑了笑,“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他说的是下午的事情,还是不经允许就闯进人家院子里的事情。
“能开一下门吗?我说一句就走。”太子低声道。
语气中夹带着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和气讨好。
片刻后,门开了。
宋春景头发披在脑后,用发带草草一扎,微微抿着唇看着他。
乌黑发亮的发丝柔顺垂滑,几缕顽皮的随意搭在肩上,更加衬得他面上浅淡干净。
瞳仁又深,唇色又暖。
皮肤叫月光照的像是打磨过无数遍的璞玉。
京中月色不似南方水气,但是仍旧是温柔的。
太子望着他,又想到了洛阳那缠倦撩人的夜。
宋春景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修眉微微皱起,“殿下不请自入,叫人知道未免不妥。”
太子同他面对面站着,看他已经换上睡衣,便不自觉带上些不同寻常的笑,道:“小厮没有拦我,我以为你默许了。”
一句话已说完。
宋春景说到做到,冷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立刻伸手一拽门。
门一动,即将关上之刻,太子伸手一把挡住。
宋春景冷冷看着他。
太子一手握住门扇,笑叹了一声,这才认真道:“刚刚那句不算,下面这句才是。”
宋春景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手上力道未松,仍旧盯着他。
于是太子想了想,道:
“下午我有些冲动,可能有些着急了,特地来同你道歉。”
太子身居高位,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属不易。
宋春景发现,他跟早年真的不同了。
即便别人见到他仍旧如老鼠见了猫,他也仍旧一摆手就取人性命,一副杀人不眨眼满是煞气模样。
但是就对宋春景这个人来说,温和、耐心,脾气克制的已经非常难得了。
太子也看着他,直视他眼中,继续认真的说:“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他当真松开手。
宋春景顺势关上门。
太子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看着里头那深灰色的影子。
片刻后,里头的人影动了。
似乎是转过身去。
太子叹息一声,吐出一口胸内抑郁的气来,也准备走人。
门内,那背影却停下身形与脚步,微微低着头,垂着视线,轻轻的“嗯”了一声。
片刻后,太子从院内出来,掠过站在门外等候的一列众人,“回去。”
乌达丈二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质疑,跟在他旁边。
人凳立刻跪在车旁,绷紧力道,叫太子踩着上车。
马车立刻动了,乌达隔着车厢,问:“殿下,咱们不把药箱给宋太医吗?”
里头那人心情非常好的笑了一声,听声音还拍了拍那药箱。
传出来的话夹带许多笑意,又十分意味深长,“既然他这么想要,就找时间自己去拿。”
第65章
太子回了东宫。
乌达跟在他后头走了一会儿,不禁关怀问:“殿下,你的刀口疼吗?”
太子脚下不停,反口问道:“看的出来吗?”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乌达自豪的点了点头。
太子:“……”
“不亏是乌达长官。”
太子没什么感情的夸了一句,继续往里走。
乌达十分体贴的询问:“要不要属下去请宋太医?”
太子下意识想说要,转念一想他已经睡了,便改口道:“不必。”
乌达又想了想,体贴问:“忙碌一天,属下找人去汤泉注水,等会儿您去泡一下吧?”
太子刚要点头,又想起下午宋春景给他处理伤口时的情景,立刻又顿住了。
可见乌达在揣测君心方面已经非常棒了,若不是太子本人有所顾忌,那安排事情的命中率可高达百分百,忒懂得太子心意了。
太子拒绝道:“不洗了,找人去临水阁……”他再次改口道:“去春椒殿,擦洗一下就行。”
三番两次的改口,这太意外了,简直不像太子本人。
乌达探头望了一眼他表情,确认了一下,就是太子本人。
太子视线追着他回到身侧,乌达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耳垂,“您今日怎么了,有点神思不属。”
岂止神思不属,神思已经怠工,彻底丢在了从宋府回来的路上。
二人走进春椒殿,太子捂着腰,深了一口气。
“要不……”乌达面色挣扎的小心询问:“属下还是去请个太医来吧?”
太子想着一晚上不换药应该也不打紧,犹豫一瞬,想起下午宋春景冷酷无情的动作来,又觉得非常打紧。
乌达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长长叹了口气,“殿下身边没有个常住太医,还是不大方便啊。”
随即,他想到每次一请宋春景来时的困难,收回了自己的话,“算了算了,若是有了常住太医,请宋太医来一趟就更难了。”
太子看了他一眼,一挑眉,“马上就有了。”
乌达一喜,问道:“是宋太医吗?”
太子一笑,不置可否。
乌达犹豫了一下,“……难道是许灼吗?”
太子脸上的笑顿住,看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该砸开他的脑袋,看看到底装没装脑浆。
“肯定是宋太医。”乌达重重一点头,对着他恭维道:“厉害厉害。”
太子未来得及答话,侍卫站在门外,请示道:“茹萝殿的迎袖姑娘傍晚就来等殿下,说是侧妃关心殿下伤势,同尚书府要来了岑大夫,等殿下回来之后可唤来清理伤处换药,迎袖姑娘等到这会儿还未走,殿下可要宣见吗?”
真是差什么来什么。
乌达赶忙答:“要要要……”
太子盯着他,于是他又找补了一句,“只要岑大夫过来即可。”
侍卫领命飞快去请人。
此时夜已经很深,迎袖等的哈欠连天。
原以为太子今晚不会回来了,岂料皇天不负有心人,真的叫她等到了。
侍卫同她一起去唤岑大夫,迎袖一路小跑率先进了茹萝殿。
见她进来,坚持了半宿的侧妃心中的希望之火再次点燃,紧紧抓住了迎袖的手。
果然,迎袖道:“殿下刚刚才回来,正宣咱们过去呢!”
池明娇激动的笑了笑,眼中立刻点亮了簇簇光芒。
她二人往外走,侍卫对着岑大夫将手一迎,“殿下有请。”
然后那手转而已抱拳,对着池明娇叫:“殿下有旨,只传岑大夫一人去。”
池明娇登时顿在当场。
侍卫带着岑大夫远远而去。
迎袖缩在后面不敢出头,半晌,见前头的人只站着,一动不动。
迎袖迎着头皮上前扶住她,尽量将声音放低,“您……”
先给你希望,再立刻剥夺,将失望变成绝望,无疑是最打击人的。
池明娇气急攻心,身体不停微微颤抖。
迎袖眼泪即刻掉下,她擦也不擦一下,“怪奴婢,都怪奴婢!”
池明娇闭了闭眼,泪水也哗啦一下子涌了出来,悲惨至极的唤了一声:“迎袖儿……”
她脚下踉跄半步,双眉近垂,嘴角向下,忍不住哭道:“这东宫,到底是个什么棺材地方!”
迎袖抬手给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自己也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
“娘娘,来日方长,”她哭着安慰她道:“咱们不急的,不急的……”
“不急?”池明娇张开嘴深深吐出一口气,怔怔道:“我不服,我不服……”
她竭力瞪大双眼,不叫眼泪掉下来,咬着牙道:“迎袖儿,我不服啊!”
说罢转头跑了出去!
“娘娘!”
迎袖一路喊着,直追到了春椒殿。
把手侍卫横刀出鞘,“当啷”一声,十字交叉将她抵在门外。
“殿下!”她隔着森寒刀锋,朝着里面悲切喊了一声。
侍卫手上握着刀,刀锋冲外,面无表情绷着一张脸。
仿佛真的敢随时杀人。
“臣妾有话要说!”她高声呼道。
半夜未睡,已经将她的精神消磨大半,太子的无情摧毁了她的自尊,侍卫的话给了她最后沉痛一击,使这个女人彻底崩溃了。
“殿下!”
她高高仰着头,看也不看门前的大理石地砖,直直跪了上去。
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种苦。
迎袖儿赶到,痛哭着随她一起跪下。
池明娇深吸一口气,冲着里头尖锐高声喊道:“我娘家乃是大尚书官,监管刑部、工部、吏部三部尚书,池家也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爹尽忠职守,我也恪尽职责不曾犯错,全家都为东宫拼尽全力,殿下为何不肯踏足茹萝殿?!”
迎袖儿扶着她几欲昏倒的身体,眼泪流的满脸都是。
大理石地面经过傍晚风吹霜打,十分寒凉。
她却根本顾不得,甚至不觉疼痛般朝前膝行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