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了。”何厚琮肯定道。
太子将几张薄纸一目十行看完,最后看了一眼按在最后的手印。
他将纸放在桌上,问:“荔王怎么说?”
“一样都不肯认。”何厚琮为难道。
太子不置可否,敲了敲桌面,“将人提出来。”
“都提吗?”何厚琮问。
他话中所指李元昆。
太子:“挺好,做个伴。”
何厚琮吩咐人去带人,剩下侍郎哆哆嗦嗦的站在一旁。
“侍郎。”太子平淡道。
侍郎咕咚跪下,双手扶着地面不停发抖。
太子似乎没想到他能有这么大反应,打量他一眼,笑了笑:“上回荔王坐在这里,由你陪审,这回换成我,还是你陪审,可有什么不同的体会啊?”
他一笑更加吓人了。
刑部昨日就已经接到了新帝一月登基的旨意,这无异于加持恐吓。
“有、有有,”侍郎结结巴巴道,“荔王一味教唆、教唆下官,迫使、使下官按照他所想写案呈,下官不胜其烦……”
荔王从里头被压出来,正好听到。
“你这没骨头的墙头扒皮!”
他叫骂着,立刻要上前踢人,却被侍卫压着动弹不得。
“皇叔,”太子正儿八经叹了口气,“阶下囚就该有个阶下囚的态度,你这样叫侄儿很为难,若是再妄动,可就顾不得亲情眷顾了。”
荔王猛地看他,对上视线,太子微微眯了眯眼。
他心中咯噔一下,猛地住口,心下想: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太子收回视线,靠在椅子上,姿态闲适任由他打量。
荔王咬着牙,目光直勾勾盯着他。
侍卫将他二人并排绑好,然后靠边站在一旁,随时听候吩咐。
太子轻轻敲了敲桌面上的薄纸,发出“咚”一声响。
声响并不大,但是处在闭塞室内,又是个落地闻针的场面,因此在场人心中都跟着“咚”一声惊跳。
太子在一片鼓声中问道:“私养护卫军、暗杀将军、逼宫,这三样你认不认?”
荔王紧紧咬着牙。
太子等了几息,没等到回答,又问:“还有关于我的,暗杀当朝太子、城门设防堵截,还有,之前春狩场里头刺杀宋太医,这三样板上钉钉,总该认了吧?”
荔王眼中狠恨交加,双目暴起怒视他。
因为太过忍耐,脸色都跟着涨红二分。
太子抬眼,同他对视。
“不说,”他神色随意,眼眸一动不动,见状唇角微微上挑,“好,你年岁大了受不住刑,既然不说,就由儿子代替吧。”
他身体靠在厚重太师椅上,脸上神情十分放松,眼中深处却一丝笑意都没有,反倒冷漠狠戾。
荔王直勾勾盯着他,喉结一动,咽下一口口水。
迎着那充满恨意的视线,太子又是一笑,这会同刚刚截然不同,充满嗜血意味。
他寒意森严道:“上筝。”
太医院。
宋春景拆下手上纱布,换了些药。
那伤口有些结痂,大半地方凝结了一层薄细的粉红色,但是伤口太深了,因此坑洼不平,有些骇人。
他犹豫片刻,再次将纱布缠上。
裹好后往药箱中依次添了许多常用药。
因为药箱是新的,上头摆列的小抽屉拉出来的不太顺滑,不似之前那个用着顺手。
他依次拉开检查,到了最下头那间格子,手在拉扣上犹豫一瞬,也拉开了。
推开上头摆的几样手术刀和一套银针,便能看到被几个零碎物件压住的铺在最下面的一个信封。
上头沾了不少干透的水渍,水花中心拧成一个揪起来的点,整张纸有些皱。
到底是纸张名贵的缘故,又是擦磨又是淋雨,也难掩其金贵精致模样,即便在暗处也能看到上头拓印的暗纹和嵌进去的金粉。
透过这不甚平整的信,似乎还能看到那日大雨中飞溅的雨水。
他回想起那日割开太子皮肉、血涌出来的一幕幕景象。
还有城下他结实的一抱。
那怀中温度似乎还在,透过衣裳沾到了身体上久久不退。
而太子,再过一月,就该称其为皇帝了。
宋春景一时无言,绷了半日的脸皮不自觉一松,连带着心里也松了一口气,眸光流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成芸缓步走进来,院判陪在身侧。
宋春景又看了一眼那信纸,才轻轻将小抽屉推了回去。
他收起情绪,移开视线,看向成芸客气的点了一下头。
眨眼又成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待人客套的戴着面具一般的宋太医。
“娘娘头疾,请宋太医速速随我去一趟。”成芸道。
院判看向宋春景。
宋春景一低头,敛去面上神色,伸手去提药箱。
成芸站在一旁等。
间隙中,院判悄悄问道:“姑姑,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成芸摇头,低声对他道:“没有,别担心。”
她神情不慌不忙,还有工夫笑,可见必然不是为了头疾。
院判眼珠子一转,也跟着笑了笑,“宋太医为了救殿下受了不少伤,还请姑姑看顾着点。”
“那是自然。”成芸抿嘴笑了一下,“娘娘只有嘉奖的道理。”
寒翠宫。
宋春景为皇后诊完脉,收了脉诊,恭敬答道:“娘娘劳心伤神,该多多休息。”
皇后沉默以对,于是宋春景站在一旁等。
成芸将他扶上前,客客气气道:“宋太医,娘娘请您过来,是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娘娘请说,”宋春景可客气道:“虽然下官人微言轻,但是能做到的一定全力以赴。”
这话听起来谦虚、一点毛病没有,细想却不然。
这分明是说,自己官位低,又没人脉,恐怕忙不上忙。
成芸看一眼皇后,皇后仍旧是那副提不起精神来的模样。
她“唉”一声,叹了口气,“是为了太子,太子不知什么原因,不愿意进宫来,娘娘派人多次去请,都请不来。”
宋春景侧耳听着,并不插话,态度十分认真。
“您同太子向来亲厚,若是见到他,希望能帮忙说几句话。”成芸继续恳切道:“娘娘感激不尽。”
“唉,恐怕辜负娘娘嘱托,”宋春景也叹了口气,道:“下官今日想着请假休班,恐怕见不到殿下了,实在是有心也无力。”
这次连皇后都不禁看他。
成芸更是吃惊:“即便请假,若是殿下有请,也该去的。”
“瞧姑姑说的,自然该去。只是殿下不日登基,定然十分忙碌,没有功夫见下官也正常。毕竟下官职责所在,若是上门,也是去看病的,平常人谁愿意时时见呢?”
他表情和缓,娓娓道。
话中之意:别人都是有病才找我,不像皇后娘娘,没病也要找。
成芸几乎挂不住笑,又问:“为何要请假?”
宋春景看了自己的手一眼,皇后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发现他手上纱布十分厚重。回想刚刚诊脉,他也是只用右手,另一只没怎么动。
“手上的伤还没好吗?”皇后亲自开口,微笑着问。
似乎完全不在意他隐晦的刻薄和话中影射之意。
“生肌接骨需要些时间,急不得。”宋春景平静回道。
皇后头上珠翠一动不动,微微点了一下头,“伤了骨头,那是该休息一下,好好养着。”
“好了,”她收起些笑,“宋太医去忙吧。”
“是。”宋春景从善如流告退。
“娘娘喝口水,睡一会儿吧。”成芸去端水,语气充满无奈:“殿下定然不是故意不进宫,或许真的是有什么事情要忙,母子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宋春景脚下一顿,皇后发觉,抬起眼盯着他背影。
“宋太医有话要说吗?”
她身形端正,头颅高高在上,语气却掺着许多落寞,继续和缓问道:“你说,太子不肯进宫,是我做错了吗?”
宋春景转过身,静默几许,诚恳道:“殿下自然有殿下的道理,下官不敢揣测。”
他口风真的很严,皇后早有体会。
看来今次什么都问不出来。
皇后一眨眼,垂下长长精致的眼睫,“若是你见到他,能否帮忙劝一劝?”
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自己叹了一声,“算了。”
宋春景却轻轻道:“娘娘连做过什么事都不肯对下官说,下官怎么判定对错呢?又该如何劝殿下呢?”
皇后眼中立刻亮了。
“看座。”她道。
夙愿进门,将小腿高的圆木座椅搬到宋春景身旁,又给上了新茶。
忙碌间隙,成芸悄悄在皇后耳边担忧问:“娘娘,真的告诉宋太医吗?他会不会将事情说出去?”
皇后看了他一眼,眼中神色复杂交错,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满头沉重华丽的珠翠却不闻一丝声响。
成芸成芸转念一想,放心的出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笑道:“娘娘看人的眼光总不会错的。”
皇后眨一下眼,保养精心的脸上隐隐浮现苦意,“本宫要瞒的人只有太子一个,太子既然已经知道了,宋春景早晚会知道。”
涉及太子,她总是亲切又尽心的,不同平常的铜肌铁骨,一双希冀的眼中露出无数破绽。
她能把嫔妃逼疯,敢杀子弑君,敢为了当初诺言谋权篡位,却经受不住儿子得知真相后对她的疏离。
那是她后宫生涯中唯一的一束光。
第71章
乌达在太医院等了一会儿,请好了假,却没等到人。
他又去寒翠宫,在门口等。
值守宫女进去通报。
皇后撑着头坐在榻上,阖着眼,仿佛真的头痛。
宫女低着头,轻轻道:“娘娘,东宫里来人,请宋太医去一趟。”
“这就来人问了。”皇后道,看了一眼宋春景。
宋春景一动不动低眉顺眼坐在椅子上,仿佛未听见来人禀告。
皇后思考片刻一摆手,宫女悄悄退出。
宋春景不插嘴,只沉默盯着地板。
皇后收回欣赏的目光,温和又不容拒绝的道:“等下就劳动宋太医,帮我个忙了。”
通报的宫女行至宫门口,对着乌达福身一礼,十分恭敬的说“娘娘头痛的厉害,须得要太医随侍,宋太医暂时走不开。”
乌达想了想,嘴上先答应了。
他转悠几回,有些不死心。
然而寒翠宫静悄悄的,侍女行走稳当,表情平静轻松,一点都不像往日皇后头痛时的慌乱模样。
乌达白来半天,连宋春景的影子都没见到,只好悻悻然先回去。
到了刑部,太子坐在正中椅子上,正在审人。
乌达飞快扫了一眼场中景象:
李元昆单手血肉模糊,嘴里勒着棉布,是为了避免他叫喊出声。
满头大汗像是刚刚被水迎头浇过,刑具一松,他紧紧一闭眼睛,全身簌簌抖个不停。
乌达收回视线,默默站在转角处等。
太子对着场中冷冷一笑,“这些罪行,认不认?”
荔王先是浑身颤抖看着李元昆,然后猛的转头,神情激愤,双眼发红盯着太子。
他怒吼:“这是屈打成招!”
太子欣赏了一会儿他气急的表情,“我可没有打你,何来屈打成招一说?”
“你有什么酷刑,朝着我来!”荔王咬着牙,从唇齿间磨出几个字,“这些事都同元昆无关!”
“哦?”太子轻轻一挑眉,扯着嘴角笑了笑,“那同谁有关?”
荔王顷刻哑火,恨不得呲出牙来,狠狠瞪着他。
太子转开视线,乌达立刻远远朝着他行礼,然后走了过去。
“行了。”太子见他回来,立刻摆了一下手。
侍卫停下手中动作。
他指尖敲了桌子一下,无比轻松道:“歇一会儿,再换一只手。”
侍卫上前给李元昆另一只手换上刑具,这间隙中,乌达抵达他面前。
他身后无人,太子猜到肯定没有请来人。
乌达低声解释道:“成芸姑姑请宋太医去了寒翠宫,说是皇后娘娘头痛的厉害,一时半会出不来。”
太子目光微凝,看着他。
“但是寒翠宫中人人神态自若,不像是娘娘病了的样子。”乌达继续道。
太子一动,绷着脸缓缓站起身。
乌达将椅子拉开,好方便他出来。
太子往外走,对何厚琮道:“剩下的交给你了。”
“是。”何厚琮赶忙应了。
“李琛!”荔王猛地朝他大喝:“你滥用私刑,屈打成招,我不服!”
太子可不管他服不服,脚下半步未停,匆匆走了出去。
乌达将手扶在刀柄上,跟上太子脚步。
护卫队即刻动身,都坠在后面。
动作与脸上寒煞之气同乌达如出一辙。
何厚琮送完太子,直起腰身同侍郎对视一眼。
侍郎激烈摇头,示意什么都没看见,你拿主意。
场中红白交错,鲜血溅的到处都是,正是紧要时刻。
说不定再来一下就能审出个结果来。
太子却丢下这一屋子人走了。
何厚琮犹豫片刻,看了看场中人和都看着他等他吩咐的大小官员。
他深觉肩担重任,丝毫马虎不得,于是认真思量后道:“侍卫长大人,您看,咱们如果开始审问,可否继续用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