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深以为他问到了刀刃上,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刑部不比大理寺,涉世皇亲犯案,扔在大理寺,那便是与庶民同罪,若是搁在刑部,那除非主审同为皇亲,或者官职更高的人才能全权做主。
官职低的人是不能随意动用酷刑的。
否则滥用私刑就算是小事,侮辱皇室的罪名可就大了。
留在当场陪审的东宫侍卫长接到询问不敢擅作主张,朝着何厚琮郑重其事一点头,飞快的去了。
他快马加鞭一路急行,终于赶在太子进宫前追上马车。
“殿下,”他隔着一层车厢,将耳朵凑了上去,低声问:“何大人问,可否继续刑?”
即便刻意放缓呼吸,那厚重喘息声仍旧听的人心脏直跳。
那昭示着他一路疾驰片刻未歇。
“可。”太子应了一声。
侍卫长听他语气并没有听出什么多余情绪来。
因着这一插曲到来,使疾行的马车缓下来许多。
“去吧。”太子道。
侍卫长气还没喘匀实,就被他统共三个字打发了。
他还要再请示细节,乌达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太子心情不太好。”
侍卫长立刻懂了。
他登时屏住气,无声的告退,折返回刑部大牢。
寒翠宫。
除了内室隐约传出来人声,外头仍旧静悄悄的。
夙愿站在门口值守,不停打量着路过门前窗前的人,略有靠近些的,甚至脚步稍慢一些都被她一一喝退,不准再靠近。
时间约过了一炷香。
太子未经通报,只身进了内院,夙愿立刻提高声音:“殿下怎么来了?娘娘正念着您呢。”
里头声音立刻停了,与外头一样变得静悄悄的。
内室的门下一刻打开,成芸从里头出来,福身行了一礼,“殿下请进。”
太子无声一点头,一手下垂,一手背在身后,目不斜视进了室内。
皇后坐在榻上抬着头看着他进来的方向,刚一露面,便露出一个微笑,“太子来了。”
“给母后请安。”太子行礼起身,边道。
“起来吧。”皇后收回视线。
太子低头一看,前头跪着的人,果然是宋春景。
他走上前去,不等皇后说话,便坐在了边上的椅子上。
“太医院甚忙,宋太医怎么有空来寒翠宫了?”他问。
皇后登时笑一声,“是本宫叫他来了,晨起有些头痛,叫他来看看。”
“母后可好些了吗?”太子转向她,又问。
“好多了。”
太子一点头,对着宋春景道:“宋太医若是忙完了,还得劳烦跟我走一趟,去给我看看伤。”
皇后却道:“太医院就腾不出其他人手来吗?”
成芸着急的看了一眼太子表情。
太子仍旧是那副不动如山的表情。
母子两个,面容三分相似,表情却一个高傲,一个冷漠。
自从太子进来二人还未对视过一眼,只一同看着面前的宋春景。
宋春景跪在地上盯着前头三分地面,一动不动。
仔细看,他双腿有些肉眼不易察觉的颤动。
想必跪了已经不少于一炷香的功夫了。
太子收回视线,懒洋洋笑了一声,“母后,您同儿臣置什么气呢?”
他话这样说出口,皇后面色立刻就变了,眼角眉梢都微微提了起来,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
她绷着脸,反问:“不是你要同本宫置气吗?”
太子俊朗面容一动,扯开嘴角又笑了一声。
“母后可冤枉我,我昨日忙碌一整天,连歇一下都不能,一早又去了刑部审问荔王之事,伤口裂开了,这才来找一趟宋太医。”
“是吗?”皇后再次反问。
“太子行色匆匆,一副兴师问罪模样,还以为是专门来找本宫要人的。”她斜着目光,看向太子,冷冷说道。
太子“嗳”了一声,正儿八经继续道:“可不是来要人的,太医都忙的脚不沾地,我只好亲自来您这里,等在一旁好插个队。”
“不是叫许太医去了吗?”皇后问。
太子脸上神色未变,叹了口气,“那个许太医,实在不好用,笨手笨脚连说句话都不利落,这就叫人送他回太医院了。”
“那定然是太子吓着他了。”皇后道。
太子看了她一眼。
皇后直视他目光,母子对视一瞬,太子立刻站起身,严肃道:“母后,儿子昨日看完伤该立刻进宫报平安,叫母后担心,是儿子的错。”
他认错认的倒快。
太子余光瞄了瞄宋春景,长长出了一口气,再次笑道:“错也认了,母后还不快关心一下儿子的伤吗?”
此时他不提其他,专心承认错误,又不捅破窗户纸,顿时将氛围营造的十分轻松。
皇后也只好一同装傻。
“你那伤,八成也是皮外伤,耽误不了你有力气寻人。”
太子沉重叹了口气,看了自己垂着的胳膊一眼,“您问儿子为什么不找其他太医,有这胳膊在,实在没法找啊。”
皇后也发觉了,他自进宫后,右边胳膊始终不曾动过,但是仍旧克制着不去关怀。
太子笑了笑:“多亏了宋太医,才保住这手。”
皇后眼中怔愣一瞬,然后浮上吃惊神色。
太子自觉起身坐去她旁边,撩开袖子叫她看了看那胳膊。
数条刀疤从臂膀开始一路弯曲蔓延直到小臂,皮肉缝合的印记十分明显深刻。
只看这痕迹就知道当初是怎样一副九死一生的光景。
皇后颤颤巍巍伸出手,托住他小臂细细打量了一会儿,那处处伤口像是长在了自己心上。
手中胳膊虽然分量十足,但是却毫无力量感,薄薄的肌肉也平淡贴服在骨头之上,一动不动。
皇后只觉手中物同心一样沉甸甸的,叫她手脚发麻,几欲支撑不住。
第72章
太子掠下衣袖,挡住刀痕交错骇人的手臂,不叫她继续看见,“这还多亏宋太医在场,不然儿子连命都搭进去了。”
皇后立刻看了一眼宋春景。
宋春景仍旧沉默,安安静静的跪在地上。
太子适时道:“地上潮,宋太医起来吧。”
皇后瞄见他脸上带着的笑,觉得多日不见,这会儿细细打量起来,才发觉瘦了不少。
本来就坚硬立挺的脸上更加冷硬。
眼神也比之前坚毅许多。
唯一罕见的,他表情柔和不少,笑容多了起来。
无论如何,有这胳膊在,这一路,想必也吃了不少苦。
“怎么回事?” 她眨眼间“嗒”一下,眼泪掉到了那上头。
太子松了一口气,掠过无数惊心动魄场面,只简短说:“受了伏击进去了些毒素,若是恢复的好,一个月说不定能有些知觉。”
皇后擦了擦眼睛,心疼的看着那刀疤,“怪不得礼部派人来说,登基大典要等一个月,原来关窍卡在这处。”
世上没有哪个母亲看到孩子受伤不心疼的,皇后也一样。
她实在没忍住,抬起手拿着手绢沾了沾脸上的眼泪,“怎么会如此严重?”
太子只看着她,用眼神示意,点了一下宋春景,撒娇般喊了一声:“母后。”
皇后无奈一摆手。
“您快请起。”成芸走到宋春景身前,将他扶起。
皇后:“你留下药方,叫成芸去取药,然后随太子去吧。”
“是。”宋春景这才起身,恭敬拜退。
太子视线追随着他出去。
皇后拍了拍他胳膊,见他一动不动才想着这胳膊受了重伤还未恢复知觉,顷刻又心疼起来。
嘴中却忍不住骂道:“多次去请你也请不来,若不是今日宋太医刚好在我这里,你可有空过来吗?”
“做别的事没空,来母后这里的空如何都该有的。”太子认真道。
他好话倒是张口就来。
太子本人顺遂长大,没有受过苦,因此也没有养成什么‘求而不得一定要得’、‘强扭的瓜不甜也一定要扭’等等一类的倔脾气。
若是父皇母后生气了,就笑两声,再带着些讨好撒娇语气再说几句好话,大多数都能应付过去。
十分会讨帝、后二人欢心。
他认错恭维的话一说,母子嫌隙顷刻烟消云散。
皇后继续骂:“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太子唉了一声,叹着气说:“本来儿子只是伤口疼,叫母后骂了一顿,心里也十分疼。”
眼看着母子二人放下成见,成芸自一旁上前来,抿着唇笑道,“娘娘只有心疼的份儿,哪里还想骂人。”
太子:“姑姑有空也给母后寻些有趣的玩意儿,分散分散注意力,别成天盯着我瞧了。”
成芸笑道:“殿下有空了多来转转,比什么新鲜玩意儿都管用。”
“是,是。”太子随口应道。
这就有些敷衍了。
皇后从眼角瞟了他一眼,发觉他视线时不时瞄着外面。
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不想多待。
面上都这样,心思不定飘的多远去了。
太子站起身,一手顺便捋了一下衣裳前衫,叹着气道:“唉,眼看着母后就不疼我了,也不问问我还疼不疼。”
皇后没忍住,绷着的脸放松下来,“还疼吗?”
太子一刻也等不下去,告退道:“疼,得去换药去了。”
“瞧瞧,”她指着他,对着成芸抱怨,“三句半的功夫,这就开始敷衍我们了,快将他赶出去。”
她虽嘴里这样说着,终于露出个笑模样来。
成芸跟着一起附和着笑了起来。
太子回过头,摸了摸硬挺的鼻梁,不说话,只是笑。
皇后看着他急切的模样,唇角和眼下却都带着笑纹,“椅子上长钉子,一刻也坐不住了,快快滚吧。”
“儿子改日再来。”太子立刻告退,又加了一句,“等忙完,再进宫来陪您说话。”
他大腿结实,力量十足,大步流星,几步就没了踪影。
皇后看着他背影,长长出了一口气。
待他不见了身影,成芸才对着皇后欣慰道:“奴婢就说太子定然是忙,这不说来也就来了。”
“没有扣下宋春景,你看他来不来。”皇后道。
成芸想了想,有些担忧的问:“娘娘,殿下是不是有些太亲近宋太医了?”
“确实,明知我会心疼,为了将宋春景叫走,还将自己惨兮兮的胳膊露出来,”皇后盯着门的方向,侧耳细听,外头连脚步声都已经消失了。
“这出苦肉计好哇。”
“算了,”片刻后,她复又叹了口气,“宋春景当日为他冒着生命危险进宫搬救兵,又拼着一不小心抄家灭族的胆量强行将皇上唤醒,算是我母子的恩人。”
成芸若有所思点点头。
皇后:“往后他还会有三宫六院撕扯着,左不是除了亲近这个,就是亲近那个,若是要管,可管的过来吗?”
她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他自己的事,本宫还是少插手的好,省得再生出嫌隙来。”
成芸点了点头。
“殿下此次南下可吃了苦头了。”她蹙着眉轻轻道。
皇后也想起那触目惊心的伤疤来,觉得那伤口痕迹嘚追随他一辈子,立刻又难受起来,再也顾不得同他计较生气。
“本宫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患得患失,心情也不如之前轻松。”皇后叹了口气。
成芸想了想,上前为她披散开头发,取过牛角梳子梳着,轻轻说:“母子间哪有什么仇,血脉连着呢,何况娘娘忍耐多年,劳心筹谋,不都是为了殿下,奴婢看着,殿下心里都知道。”
皇后感慨万千的道:“是啊,终于熬出来了,总算捱到他继位了。”
“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成芸温柔的笑道:“等登基大典一过,选完秀,宫里就热闹了,年轻嫔妃们都叽叽喳喳的个个像雀鸟,您也有人陪着说说新鲜话了。”
“我啊,”皇后怔怔想着今后日子,不由浮现出一点笑容来,“只求着她们别三天两头的内杠,安生待着,就成了。”
宋春景率先出了寒翠宫。
乌达靠在门边朝他身后一望,没有望到太子的身影。
他跟着宋春景前进的脚步倒退数步,热切的打招呼:“宋太医?”
“我刚刚在太医院给您请假了,”他笑出一口白牙,自得说道。
宋春景脚下未停,背着药箱朝他客气一点头,“多谢。”
乌达觉得他心情不错,便说:“您早晨去了东宫?走的忒急了,我都没见到你人。”
他指了指宋春景的药箱。
宋春景稳稳背在肩上,偌大药箱,丝毫不影响他顺畅的步伐和平稳挺直的肩背。
他沉默一瞬,却没有说话。
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乌达脑中筋不多,轻易不瞎琢磨,立刻叭叭其他的,“刚刚你不在,刑部那个场面唷,殿下记恨当日荔王伤了您的手,刚刚为您报仇了。小王爷疼的气儿都喘不上来,那个血腥场面,吓得荔王哇哇的哭。”
他格外高兴的“哈哈”两声。
“对小王爷用的刑?”宋春景道。
乌达兴奋的“是!”了一声,又想了想,“打在儿身,痛在爹身,比抽荔王自己还痛快。”
宋春景沉默不语,转而问:“请了几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