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怎么能如此没有轻重,鲁莽行事。” 李琛一个字没有说完,就被宋春景打断。
他斥责完,起身欲撩车帘下车。
李琛早有准备,拦腰将他搂在怀里紧紧抱住,“你劝阻了,是我一意孤行不肯听,同你没有关系。”
宋春景一张嘴,他又道:“除了父皇母后,只有你还敢骂我。”
宋春景一顿,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骂人。
李琛趴在他肩膀处,在他耳边小声的、微微带着些祈求的说:“别凶我了,外头那么多人呢,好歹也是皇帝,给朕留点面子吧。”
宋春景张了张嘴。
片刻后,他似乎无话可说,有些恼的偏过头。
李琛:“这么大雨,外头没什么人的,再说,能打得过我的人世间寥寥无几。”
宋春景点了点他还没好的胳膊,冷冷反问道:“是吗?”
李琛:“……”
马车仍旧在前行,离东宫越来越远。
李琛觑着他冷肃的眼神,张了张嘴,“知道错了。”
在金银窝里长大的人能知道什么是‘错’吗?
还认错认的这么快?
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十分认真、郑重。
事已至此,宋春景反倒不好抓着不放,他侧过头,缓和了一会儿。
再说话声音冷静了许多:“皇上以后请别再这样了。”
李琛立刻点头保证,“好。”
外头的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声掩盖掉三两声龃龉,马车内又恢复了安静。
李琛深深吸一口气,唇角仍旧带着上挑的细微弧度,“最迟十日我就进宫了,宫中不比东宫自由,跟牢房一样拘束,想趁着这几日带你玩一玩,放松一下。”
宋春景看着他,李琛读懂了他眼中含义:这个放松法,就是在床上放松吗?
他偏过头一笑,“嗳”了一声,“正好你也请了假,虽然……你可能更想睡觉。”。
宋春景欲言又止,李琛示意他有话直说。
宋春景:“皇宫就是皇上的家,在自己家里大可不用拘束的。”
“家,”李琛眉峰一挑,嗤一声,“一宫人里有半缸都是别人的眼线,侍卫、宫女、太监,防不胜防。”
李琛抬眼看他表情,忍不住收起冷肃,沉沉一笑,“好在有你陪着我,叫我不至于太难过。”
宋春景瞳仁暗黑,里头清楚倒映着他笑起来的模样。
片刻后,李琛捏着他的手,轻轻道:“当皇帝真的不好。”。
宋春景没吭声,只盯着他低垂笔直的鼻梁。
李琛未抬眼,对着他受伤的手慢慢说:“身不由己,还总是叫你担忧,偶尔还能碰到心怀不轨的人伤害你,若是我不是太子就好了,就不会当皇帝了。”
宋春景目不转睛盯着他。
他想了想,唇边带上一丁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继续道:“若我不是太子,就没办法救你爹,也请不动医术高明的太医来看我,就见不到你了。”
他嘴角往两边一扯,抬起头露出一个真切笑容来,对着宋春景认真道:“所以还是当皇帝比较好。你放心,今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护的住你。”
西北。
总兵紧赶慢赶,仍旧是最后一个到了总帐,一进门就挨了骂:“又是最后一个,走快点能跑断你的腿不能?!”
戍边将军林兼绷着一张不怒自威的脸,劈头盖脸一顿怒气,“一会儿出去领十个板子!”
“是!”总兵站直身体,果断应答道。
其余将士多少听说了些这几天的事情,营长笑道:“陈阔前几日得了匹好马,一时高兴来晚了吧?”
另一个副将也跟着嘲笑,“是得了个好人吧!”
一时帐篷里头哄笑声此起彼伏。
他也跟着嘿嘿嘿一顿笑,说:“都有都有。”
林兼也已经听闻他将带回来的少年扣在了帐中,虽然生气,却也没有过多苛责。
兵营么。
男人窝,一个差样的都没有,憋的时间久了,母马都能拉出来用用。
更别提水灵灵的人了。
他叹了口气,呵斥道:“不可亏待,问清楚家人,将人送走!”
总兵不敢反驳,只解释道:“他家人都死了,无处可去。
“那就给安排个职位!关在帐篷里算什么样子!”林兼骂道。
“已经说好了,往后跟着我去校场,在我手底下练刀。”总兵点点头,笑答道。
营长哼笑一声,“是跟着你,还是跟着你练刀,这可得说清楚喽,别叫我们一不小心踩了雷啊。”
周围尽是哄笑声,总兵点了点他们几个,跟着哈哈哈一顿笑。
“京中传来噩耗和喜报,”林兼清了清粗粝沙哑的嗓子,“你们想先听哪个?”
“说说喜报吧,噩耗就别提了,”营长咧嘴哼哧笑了两声,“年纪大了,听不得噩耗。”
“是皇帝驾崩了吗?”有人问。
“滚蛋。”林兼骂道,然后又清了清嗓子,声音仍旧像是八百年没喝过水一样,“皇帝禅位,太子一个月后登基,咱们得赶在登基大典之前回去一趟。”
陈阔想了想,问道:“这是喜报还是噩耗?”
众人又是一齐哄笑。
边疆偏远,消息闭塞,京中已经万事尘埃落定,他们这里才刚刚收到消息。
林兼敲了敲桌子,威胁的指了指他。
他叹了口气,变脸是的,一瞬间表情就肃穆了下来。
“还有一件事,老将军……没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沉重的说。
众人都闭上嘴,脸上的调笑顷刻殆尽变作悲痛,沉默飞快的蔓延席卷在场的每一个人。
片刻后,林兼强自咳嗽一声,“说是京中动乱,荔王起兵造反,将军府被血洗……死状惨烈,头……后来在荔王府找到的。”
他说不下去,断断续续停顿数次才说完实情。
在场俱都沉默。
这里多数人都算将军的子弟兵,基本都是从当士兵就开始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位置。
后来将军驻守京中,也当是怕他们在边疆瞎胡闹,作为牵制他们的一颗棋子钉死在了京中。
“新皇已经下旨,要秘密处死荔王,一命换一命,算是给将军府和我们一个交代。”林兼看着他们乌黑发亮的眼睛和粗糙的皮肤,摸了一把脸,“将军没了,那这次回去朝贺,就要重新留人常驻京中,或许是我,或许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在座的诸位都在京中有些背景,因此赶上谁算谁,各显神通吧。最好别因为这个,伤了彼此兄弟和气。”林兼道。
边疆苦寒,这些外放的羽林军同皇宫御林军,差一个字,待遇就是天差地别。
都是金尊玉贵长大的,朝中为了辖制高官世家,商量出来这么一个毫无人性的对策:将世家中适龄男子送去军队中,美曰其名磨炼,其实就是牵制。
还要每隔三五年就拉回去至少一位兵长以上的人物,为了防止在边疆拥兵自重。
虽然朝中重文轻武,但是近年来这里不安定,眼看着就要起战乱,不能说全部,至少在座大部分都是想调回京中的。
不说实权有否,至少能守着家人,不用每日提心吊胆将命栓在腰带上。
新皇登基不算喜报,能回去朝贺见家人,这才算真正的喜报。
林兼看过众人脸色,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他道:“将军府的少爷丢了。”
众人疑惑看着他,似乎还没从刚刚的话里头回过神来。
“将军本来想把沈欢少爷送来从军,路上遇到歹徒,将军府护卫队翻了车。”他停顿了一下,伤感的叹了口气:“我一直没同你们说,想着自己找找,现在又怕耽误了时机。”
“哪里修炼出来的歹徒,能翻将军府的车?”陈阔问。
“说是荔王派去杀沈少爷的,至于实情到底是什么,谁都说不好,”林兼解释一句,继续说:“从现场的人数来看,幸存者剩下一个护卫、一匹马,再加上沈少爷,或许护卫会带着他一路北上,到咱们这里来,这几日都观察仔细着些,发现可疑的人不要杀的太快了。”
众人都点头应下,陈阔没忍住,骂道:“这荔王什么毛病,杀皇帝杀太子我都能理解,碍着将军府什么事情?”
作为唯一知道实情的林兼当然不能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原因,只道:“别的先不说,沈少爷作为将军独子,大家都上点心,尽力帮着找找吧。”
营长安抚道:“好在跟着个护卫,将军府的护卫大多都经过精挑细选,关键时刻是能豁出命去的,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
林兼点点头,吐出一口郁结在胸中的浊气。
陈阔想了想,突然问:“长什么模样?”
林兼也没见过,想了想说:“就是京中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你们十三四岁的时候什么模样,估计也差不多一个样。”
别人不说,陈阔小时候打马遛狗皮得人闻风丧胆。
他想了想帐篷中那人细皮嫩肉的脸和柔弱的身体,略微松了一口气。
陈阔领了十杖棍,咬着牙回到帐篷中,沈欢仍旧躺在原地。
床上堆积凌乱的薄被胡乱搭在身上,露出一截腿来。
与刚刚不同的是,他已经沉沉睡去。
毫无生气的孱弱。
白皙娇弱的少年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唯有在来路上遭受伏击眼见着死了很多人,才算是最大的劫。
此刻他无声躺着,额头嘴唇苍白无血色,双颊却泛着微红。
看起来像是发烧了。
陈阔上前一探他额头,果然烧手。
他一拉被子,那头被沈欢紧紧攥在手中,牵扯成紧绷的局势。
陈阔懒得废话,一把撩开薄被,露出下头不着衣衫的身躯来。
他伸出手,提起细长平滑的一条腿来,那股间受力,冒出来些浑浊不清的浪荡液体。
陈阔低声骂了两句,挺着背上的疼,把人抱起来,放在了水桶中。
那水早已冰凉,下水瞬间,沈欢冻的一激灵,猛地转醒。
陈阔伸下手去,便给他清洗,便含糊不清的说:“走的时候吩咐的你什么,怎么自己没清洗?”
沈欢脸色苍白,瘦弱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
陈阔洗完了,将他提出来,放到床上给他擦干。
沈欢浑身僵硬,仿佛已被吓傻了。
擦干后,陈阔将被子给他盖上,半蹲下身,视线同他齐平,“吓着了?”
他沉沉问道。
沈欢不言不语,仍旧不敢错眼的盯着他。
眼中戒备、恐惧、失措交织在一起,凝结成干透的眼泪,在眼角处留下不明显的痕迹。
陈阔看他因为过于惊恐瞳孔不住收缩的受惊的模样。
不是吧?他在心中问自己:这事有这么可怕吗?还是我刚刚太粗暴了?
他回想前面,觉得确实有点粗暴,但是已经非常克制了,没有见血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打量一眼沈欢的瘦弱身板,觉得可能他未经人事有点吓到了,一时接受不了而已。
陈阔不再提这事,想了想,说:“你发烧了,自己会医术给自己看看要吃点什么药?”
沈欢仍旧不说话,眼睛瞪的极大,直直盯着他。
对待敌人可以一刀砍了完事,对待生人也可以掉头就走,或者更便捷的,直接扔出去喂狼。
一了百了,省时省力。
但是既然要了人的身体,就算是自己人,不能再这么粗暴的对待了。
陈阔又摸了他一把额头,清了清嗓子,“我去给你要碗热汤过来。”
他要走,转头想起帐篷中林将军的话来,再次上下打量他,觉得年纪略小一些,也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不像将军府出来的孩子。
他站起身,随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欢一愣,下意识就想到:我爹来了,正在找我。
我爹一定是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所以就派人到处去问,现在已经传到这不知道算是哪个偏营的地方来了。
他一眨眼,豆大的眼泪接连往下滚。
陈阔:“……”
陈阔不知道戳到了他哪根筋,竟然又稀里哗啦哭了出来。
他试探着再次问道:“想起你的家人来了?”
这次沈欢真的想起了家人,抽噎的不能控制,转而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陈阔呵斥一声,头痛的说:“不想说就别说了,没逼你非说不可。”
沈欢浑身难受,四肢酸软无力,胃里也像坠了七八秤砣,搅和的翻江倒海。
他心想大不了一死而已,但是将军不知道已经急成什么模样,为了找他又不知在多少个深夜里失眠。他心中刀扎一样剧痛,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我叫,叫沈、沈欢啊……”
第87章
京中仍在落雨,紧慢交替而行,雨丝比之前细密许多,似乎已经接近尾声。
三年一度的庙会,人很少,牌楼之下略微有些撑着伞的行人,大都是年轻人成双入对。
也对,这么个天,老人和孩子首先窝在家中不肯出门,其次形单影只的也嫌弃湿了鞋袜不肯前来,就算和朋友相约游玩的都将日子推后,觉得今日不方便。
唯有关系实在亲密的人,才冒着雨丝前来,不顾伞下空气潮湿沾染发丝,只为了见一见心上人。
雨天也是晴天。
李琛接过伞来,撑在二人头顶,望着远处三两行人和零落的首饰小摊,“此景难得一见,只同你站在这里看着,什么都不做,都觉得心里轻快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