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景偏头看了他一眼,朝他笑了笑。
仿佛世间阴暗,唯有的一束光,都聚集在此。
李琛也跟着情不自禁一笑。
闫真看着他二人背影,即便是在晚上,外头昏暗看不清晰,但是李琛肩宽腿长,身量比寻常人略高,腰背板直,鹤立鸡群分外惹眼。
他站在一旁,对着四周偶尔投过来的目光心惊胆战,生怕有不怀好意的人借此行刺。
这一时半刻,他听得几句对话,又钻进去耳朵里几声笑语,脚下不由顿了顿。
别人都道李琛天之骄子,生来富贵,万中挑一的金贵。
但是帝后严厉、朝臣拉锯,不肯臣服的人和心怀不轨的人总会有的,甚至三天五日因为各样缘由冒出来行刺的人,也叫嚣着要取他性命。
多年以前用尽新奇法子取乐的少年已经长大,变成杀伐果决、不辨喜怒的君主,轻松自在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
只有在宋春景面前的时候,才能这样放松,时常带笑。
他只听着那笑也能想象是怎么一副表情,心中不由发涩,带着随行侍卫悄悄退后了些,不远不近坠在后头。
转过正街,小摊贩更少,行人也越发凋零,旁边微微敞开一隙的大门透出微光来,应和着角檐上暖黄色的灯笼,风雨无阻照着脚下的路。
李琛此刻才问:“赵毅彩跟你说的封后的流程,你都记下来了没有?”
“前面记下了,”宋春景道:“后面忘的差不多了。”
李琛单想想也知道,赵毅彩那说一句话连个起伏都没有,声调平平还拉的老长,一般人听个三句半就受不了要跑。
宋春景说:“皇上现在要听吗?”
李琛一摇头,“你记着就行了。”
宋春景:“?”
李琛忽略他疑惑的目光,低声笑了笑,“或者,你晚上别走了,慢慢跟我说。”
“等到晚上,微臣说不定连前面都忘干净了。”宋春景说。
不知他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李琛又将话说明白了点,“你忘了就叫赵毅彩多跟你说几遍。”他又道:“今晚别走了吧?”
宋春景:“……”
他一时觉得自己听懂了,一时又觉得哪里有问题。
“……是让下官去同太子妃去讲解吗?”他问完又觉得不至于,微微蹙着眉拒绝:“太子妃聪慧美貌,想必自己也能听懂,不如让赵大人直接去同太子妃讲解,岂不是更省功夫吗?”
“没有太子妃。”李琛突然道。
宋春景:“?”
雨中的房屋朦胧不清,两边零星几个小摊贩吆喝着卖东西,脚下青石台阶缓缓淌着水。
李琛不知穷苦滋味,看了一会儿,道:“别有一番情景。”
他一转头,发现宋春景仍旧盯着他,于是“唉”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根本就没有太子妃。”
宋春景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竭力将雨声摒除在外,“前几年……不是,等等……”
李琛看着他难得懵懂的模样,低低笑出了声。
宋春景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他笑。
李琛拉了他一把,仍旧不为所动,于是他也站住脚,“今晚别走了,我详细跟你说。”
总而言之,就是今晚你不能走。
宋春景体谅着自己的腰和膝盖,犹疑看着他。
“不折腾你,”李琛看着他脸色,笑着说:“真的。”
这话陪着他不怎么老实的手,可信度实在不高。
宋春景道:“不……”
“客官来坛酒吧——”
道路一旁的酒馆前头守在门边的掌柜见到行人,不顾雨水,冲出来招呼客人。
宋春景刚要拒绝,李琛抬头打量了一眼那招牌,颇感兴趣的说:“来两坛吧。”
“客官有眼光,咱们是六十年的老店啦!”掌柜跑进去提酒,嘴里不停道:“外头雨大,进来歇歇脚吧!”
李琛抬脚要去,宋春景拉住他小臂,对着他浅浅摇了摇头。
然而余光所至,看了跟在身后的闫真一眼。
有外人接近李琛,闫真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这处。
随行侍卫听他指使,刀全部拉出鞘,紧紧握在手中。
李琛见怪不怪收回视线,随即看到宋春景也很紧张,一句“没事”改成了“算了。”
“就在这里等吧。”他道。
掌柜给装好了酒提出来,宋春景接过,取出钱袋来付了钱。
李琛接过手掌大小两坛酒,提在手中,又拽了拽他的钱袋,“送你的那个没用?”
宋春景神色不改拽回来装好,一本正经道:“下雨了不敢用,皇上赏赐必得千尊万捧,放在家中摆在床头供着,随随便便带出来怕淋湿了。”
听他瞎扯,李琛没忍住,偏过头又笑了笑。
他已经数不清笑了几回,总之心情极好。
连带着湿了的鞋子和有些黏腻贴服在皮肤上的发丝,都没让他拉下脸来。
天色愈重,连天边唯一的一点暗沉沉的深蓝色都不见了,天幕浓重一丝空气不透。
闫真上前来,压低了声音提醒,“皇上,该回去了。”
李琛根本没尽兴,还想继续走。
前头人烟稀少,道路狭窄,两边的小贩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他看了宋春景一眼,宋春景道:“回去吧。”
李琛不语,宋春景想了想,又说:“下回再来。”
下回就是三年后了,这许诺虽然遥之又遥,远之又远,却仍旧让李琛心中泛起丝丝甜蜜,前所未有的踏实了下来。
他转过身,背后是曲折向前的青石台阶,似灰尘燃烧殆尽后飘荡的烟雨在空中缭绕。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清脆雨声,空气很潮,有点微冷。
李琛正对着他,伞下空间逼仄而紧俏,他盯着他双眼,神色认真道:“说好了。”
东宫。
雨夜归来,均是一身寒凉,二人泡过澡才去到春椒殿准备歇下。
已到子时了,里头燃烧的烛火仍旧未歇,不时发出“噼啪”爆芯的脆响声来。
随从脚下无声,都绕着这处走。
用来蒸洗的大木水桶还搁在原地,四周撒出了大片水花。
顺着水痕往里走,走了越远,地上痕迹越浅,最后只留下影影绰绰蜿蜒错乱的脚步。
停在此处抬眼,前头便是春椒殿的大床。
床上身影……
……
……
让人颤栗的余韵久久不停,李琛紧紧抱着他,二人身体似乎要嵌入融合到一起去,连微微颤栗的频率都如此同步。
“再来一次吗?”片刻后,他伏在宋春景耳边问。
折腾大半宿,宋春景已经疲累至极,刚刚有欲i望加持还能勉力支撑,现在放纵过后,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没得到回应,李琛起身去看,宋春景已经深深陷进柔软的床垫中,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他盯着那深刻明显的眼线弧度,还有殷红的像在里头关了只妖精的唇,忍耐的咬了咬牙。
肉不能一顿吃完,得留着点下回炖。
他心中艰难的下定决心,起身先给宋春景清理干净,自己走到外间的木桶中,就着半桶残凉冷水,简单洗了洗,才回到床上搂着自己捧在心尖上的人沉沉睡去。
清晨,外头日关一起,蝉鸣声紧跟着响起来。
李琛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宋春景安静的侧颜。
当你睁开眼,看见梦中人躺在身边,是什么感觉?
就是这种感觉。
李琛小心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看是不是真的。
还未摸到,宋春景便撩开眼皮,看着他那手,然后顺着手将视线移到脸上。
李琛大喇喇同他对视,那眼中有星,嘴角含春。
“还睡吗?”他自然的摸了一把宋春景鼻尖,收回手,问道。
恍惚间似乎记得昨日早晨也问过一模一样的话,这熟悉的感觉让人格外踏实。
不等宋春景回答,他又道:“听说荔王在牢里病了,病得严重,你去看看稀罕吗?”
“不去。”宋春景说。
李琛停顿一下,“那你继续睡会儿,我去看一眼,别等不到处死自己就先病死了,到时候没办法给戍边的将军旧部一个交代不说,也太便宜他了。”
宋春景自然的坐起来,靠在床侧,发了一会儿呆。
待到神思回笼,他才算彻底清醒,道:“我得回家了。”
话少不显,连贯说完一句才感觉到他嗓子很哑,尽是纵欲过后的干涩。
李琛起身去端过早乳茶来递到他嘴边,“这个不甜,又不像白水一样没滋味,你应当喜欢。”
宋春景往后错了错,伸手接过来,端着喝了一口。
李琛看着他,于是他默认的点了点头。
李琛这才道:“回家做什么?”
他随意问:“睡觉吗?这里睡不成吗?”
宋春景捧着乳茶,坚定的摇了摇头。
李琛想了想,“中午来吃饭吗?我叫厨子做点好吃的。”
宋春景想拒绝,接二连三的操劳不仅对身体无益,对精神也是一种莫大折磨。
李琛似乎看透他想法,低头一笑,不由分说道:“我晚上去接你。”
宋春景看着前面人说一不二笃定的表情,和气道:“晚上再说吧。”
那就是有戏。
李琛心中高兴,面上没忍住,扯动嘴角笑了笑。
出门之际,他凑过来宋春景面前,紧紧抱了他一下。
“昨晚上的帐还没跟你算,”他松开双臂,笑着勾了勾他的衣带,低声道:“今晚等着。”
东宫并没有因为李琛不在就怠慢起来,相反,因为放射危险信号的人不在了,反倒更加顺畅而有条不紊。
宋春景洗漱完,吃过饭,在春椒殿转过几圈,走了出去。
闫真跟在后头,对着等候的人一扬手。
各方立刻准备到位,等到宋春景走出东宫大门,马车的车帘已经被人撩起来,只等着他上车。
宋春景坐在车中,抬眼看到东宫壮阔繁荣的门内景象。
他闭了闭眼,在睁开,车帘落下,阻隔了视线。
马车停在宋府门前,闫真伸手去撩车帘,宋春景却先一步撩起来,头微微一低钻了出来。
闫真伸手去扶他,他远没有李琛讲究,点头谢过后,绕开那手,长腿一伸,迈下了马车。
“小人下午再来接您。”闫真收回手,一点不自在都没有的转为捧着。
“不必了,”宋春景嘴上客气,身体却不客气的朝门方向走去,“下午有空自会去。”
“那小人晚上来接您?”闫真坚持问道。
宋春景头也不回,抬起手来轻轻一摆,拿出了惯用的打发人的话:“回头再说吧。”
闫真得了话,朝他恭敬一弯腰,注视着他走进宋家大门。
宋春景进了家门,吩咐小厮:“等在门口,从闫真走的不见了身影开始算起,一刻钟后,将马喂饱了牵出来。”
小厮应了,守在门边往外头疼张望。
宋春景自回房间去收拾行李包裹。
一炷香后,小厮来禀告,“大人,闫总管没有长待,马已经备好了。”
宋春景点一下头,背起小包袱和药箱,向外走去。
“您要出远门吗?”小厮跟在他后头问。
宋春景不答,只交代道:“若是晚上东宫里来人,就说我吃过晚饭早早睡下了。”
小厮想了想,觉得不太妥当,“若是皇上亲自来呢?执意要请您去一趟怎么办?”
“就说我交代过了明天自己去,请他回去等。”宋春景面不改色道。
小厮张了张嘴,犹犹豫豫结结巴巴的又问:“若是……皇上亲自进去寻人……”
“不会。”宋春景斩钉截铁的驳回他的假设。
小厮沉默数息,眼中转来转去,急切的盯着他。
宋春景迈出门,摸了摸马脖子上乌黑发亮的毛发,健硕强壮的高头大马刚吃饱喝足,难耐的喷出来几个响鼻。
他刚要问这马的来历,转头看到小厮表情,轻轻一挑眉毛,“怎么,皇上闯进去过吗?”
他终于问了!小厮独守秘密两天差点把自己憋疯了。
“昨、昨日晌午时刻进去了一趟,但是没有惊动人,小人瞧着似乎是贴着墙根过去的。”
堂堂当朝皇帝,站在权利顶峰的男人,竟然学会了溜墙角。
宋春景不发一语不禁抿紧了唇。
他一眨眼,睫毛挡住眼中神色,唇线一松,不咸不淡的说:“有这事情怎么不说?”
“实在不敢主动去说,皇上威胁小人……”小厮想了半晌没想起来威胁的什么话。
皇上根本没有威胁他,只杀气浓重的交代他“不许提”,并让他记住。
只是因为他太害怕了,才自动把话联想到了威胁上头去。
宋春景沉默下来,垂着头盯着马大而明亮的眼睛,久久不语。
马打了个响鼻。
他回过神来,温和的脸色已经在沉默中换成了紧绷 ,“往后记得说。”
见没有多苛责,小厮赶紧答应下来,“是!”
宋春景翻身上马,动作随意利落,衣摆随风扬起美妙绝伦的弧度,复又落在了马背上。
他潇洒倜傥的一拽马头,“如果爹问起来,就说我出去游玩,上班之前会回来。”
说罢不等小厮应下,双腿一夹马肚,远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