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门扣的白绫还未撤下,衬托着更加萧索颓废。
管家责打了懈怠的奴仆,换了一批人收拾,半日勤勉,才勉强收拾出来一个精神些的样貌。
将军墓地坐落在丘园陵墓,在历代王公的墓旁。
还算体面。
林将军带着营长和几位兵长一起去祭拜,沈欢正跪在墓前往瓦底瓷身的盆里扔纸钱。
他没有哭,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沉默盯着火盆。
起风了便伸手挡一挡,风没了便继续出神。
林将军解下披风搭在他肩膀上,安慰的拍了拍,“别太伤心了。”
沈欢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起身朝着他行礼,“林叔叔。”
这称呼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甚至叫林将军有些无地自容。
他“嗳”了一声,看着孤单孱弱的少年和背后冰凉的墓碑,难以控制的鼻子一酸。
他掏出随身带的礼品摆在石碑前头,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
心中说:大哥,是我对不起你,叫他受了委屈。往后,有我看顾着,一定保他平安长大。
跟在他身后的营长兵长数人一并下跪行礼。
沈欢依次还礼。
林将军起身,又拍了拍他肩膀,沈欢回了艰涩一笑。
“好孩子。”林将军道。
其余人等一并起身,膝下沾了灰尘黄土,无一人打扫。
沈欢说:“林叔叔明日进宫吗?”
“对,”林将军应了,又问他,“你随我们一起进宫吗?也好有个照应。”
要说照应,也是单方面照顾沈欢,毕竟他身份尴尬,一起去容易忽视过去,溜一圈回来就万事大吉。
沈欢却道:“不,我明日有些事情,要晚一些才能进宫,就不随你们一道去了。”
他正是穿孝时期,确实不宜在人堆里走动,林兼想了想,点了点头:“行,等大典之前,我再来找你。”
沈欢应了,对着他几人恭敬行了一礼:“诸位叔伯,沈欢年少失沽,承蒙各位庇佑,在此先谢过了。”
营长数人不敢当将军府独子的礼,却可以受侄子的礼。
年纪越大,对后辈更是宽容,几人受了礼,道:
“应该的。”
“……无需客气。”
“快快起身!”
有人将他扶起,沈欢又行一礼,这回变成了送客:“回来后还没有同我爹好好待一会儿,说说话,诸位……”
几人舍身处地考虑他的处境,深以为然点头,便要告退。
“回西北的事情还要多加考量,这个暂且不提,先处理好将军后事要紧。”林将军道。
“是。”沈欢乖应。
林将军也准备走了:“若是有事,也可以去家里找我。”
沈欢再次应下。
待到将人送走,他才双肩一松,出了一口气。
火盆里的纸钱燃尽,他又朝里放了一些重新点燃,火苗遇风,飞快的燃烧起来。
“……爹。”
他伸手掏出一张折叠妥帖的纸张来。
那纸轻薄一张,边缘被摩擦起了一些纤细绒毛,乃是日日带在身上导致的。
他紧紧捏着,又去看那随风摇摆的火焰,怔怔叫了一声,“爹。”
鼻腔一酸,一股热流涌下,眼中也瞬间刺痛,紧接着就模糊了。
悲嘁来的如此之快。
他竭力睁着一双眼,目眦撑圆,露出里头粉红色的水线,还有盛在里头的半眶眼泪。
风起,他不敢眨眼,仍旧用力睁着。
片刻后,凉风将眼泪吹干,只留下眼角一丁点不明显的泪痕。
他松了一口气,跪在地上又开始往盆中扔纸钱。
偌大园陵不闻其他声响,唯有火苗舔纸声和偶然传出来的几声雀响。
少年孱弱的背影正对着宽厚结实的高大墓碑,显得更加渺小了。
墓碑上记载了将军生平战役,年岁和官职,又加两句奉承话,最后角边落款:孝子沈欢立碑。
再靠边是更小的一行小字:于成和元年。
新皇登基,改国号为成和,始称元年。
沈欢过去摸了摸那墓碑上的字。
披风拖在地上,那头连着肩膀脖颈,这头沾满了灰和尘。
“爹,儿子回来了。”沈欢哑着嗓子道。
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去,落在石碑底座一角,眨眼间晕开成指肚大小。
沈欢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泪珠子连成了线,噼啪往下掉。
他委顿下来双肩一垂,停下动作趴伏在石碑角落中,放声大哭。
“爹——”
手中的信纸掉在地上,被风吹展开。
里头笔迹潦草,墨色浓重,只有短短几句:
我儿沈欢,聪明好学,到了西北还望诸位同僚暂且看顾,老夫且先回京护驾,过几日便追去。
宫中,宋春景陪着听了一顿赵毅彩的解说,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是感同身受,嗓子发干疼痛,特别不舒服。
但是看李琛仍旧坐在原位听的认真。
他只好强忍。
赵毅彩终于说完了,宋春景率先松了一口气,“皇上,院判交代过不可迟到,眼看着就要到时间,微臣就不多打扰您了,告退。”
赵毅彩张着嘴看着他,本以为他是等着说完之后要给皇上请脉的,没想到,听完就走,脉也没请。
他有些搞不懂这太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宋春景那边已经走到门边,李琛站起身,赵毅彩赶紧拦住,“皇上,”他拖着长长的像被人踩着脖子一样的苍老嘶哑声音,喊道:“臣还有一点顶重要的事情没有说清楚——”
李琛:“……”
他转头隔着窗一望外头,宋春景已经趁此空隙,出了春椒殿的大门。
太医院昨夜在奉肴楼吃到很晚,全都灌多了酒。
今早无一眼眶浮肿,浑身无力,一片萎靡,行走时拖着沉重脚步,背着的药箱步履蹒跚,像乌龟背着沉重的壳。
宋春景一进去,众人都有气无力的对着昨夜金主客客气气打招呼:“宋太医好啊。”
“好。”宋春景依次回礼,朝自己桌子走去。
刘子贤揉了揉太阳穴,给自己开了两副方子,熬了半锅药汤。
他一人桌上搁半碗,说着:“喝了吧喝了吧,能好受点。”
众人均道谢,太医院顿时一片其乐融融。
宋春景路过他,接过他递过来的半碗,一看那颜色就不怎么好喝。
“看你眼底的颜色,昨夜也没睡好吧?”刘子贤期待的催促:“喝吧,喝了头就不疼了。”
他说完看一眼四周,没什么人盯着这边,才掏出一个锦袋来塞到宋春景的手里,“喝完吃这个。”
宋春景粗粗一捏,像是几块硬糖。
他刚要举起手还给他,刘子贤一把推了下去,“不用谢了,咱俩还讲究什么虚礼吗。”
宋春景:“……”
许灼待在角落里,冷冷看着他们,然后冷哼一声别开了眼。
刘子贤立刻瞪了他一眼,转眼见宋春景没什么反应,才拉着他胳膊走了一旁,找了个背风的角落,“你听说没有?”
宋春景:“?”
刘子贤悄悄说:“那个荔王……据说不是自尽的,是……”
他背对着外头,手指放在腰间,朝后指了指自己背对方向的许灼,龇牙咧嘴的说:“是他……给灌的药,当时就死了。”
宋春景没有看他指的谁,往下一推他的手,“太医院耳目众多,早晨正是宫女往来最多的时候,若被人听见不好,刘太医别说这个了。”
“对对对,”刘子贤扭头环视四周,看近处无人才松了口气,“下了班再同你细说。”
宋春景不怎么想细听,看他分享欲强烈,才笑着点了一下头。
院中铜钟敲响,正式上班了。
院判交代完今日要点,看到刘子贤凑在宋春景身旁,张了张嘴。
刘子贤以为自己要挨骂,准备灰溜溜的回座位,但是院判却看了他们一眼,罕见没有说什么。
于是刘子贤又光明正大的站到了宋春景旁边。
窗外学徒已经开始拣晒药材,刘子贤望了一眼,朝他“嗳”一声,“看到没有,外头那个最高的,我收了他当徒弟。”
宋春景看了一眼,没看清是谁,嘴里夸道:“他很聪明,是棵好苗子,刘太医可要好好教呀。”
“自然的,”刘子贤嘿嘿嘿一通笑。
窗外一响,隔着窗户扇,有人站在外头小声问道:“宋太医,今日有事吩咐吗?”
是何思行。
“进来说话。”宋春景道。
刘子贤小声的问:“你收了他啦?”
宋春景点了点头。
何思行本来不敢进来,虽然他已经说清楚了真相,也道了歉认了错,但是有些事情不是道歉就可以解决的。
还有,他很怕宋春景已经对他心生芥蒂。
“待会儿随我去给皇上请平安脉,然后去药材库清点数量,今日就没有别的事情了。”宋春景看着他踌躇走进来,平缓说道。
“是,”何思行小声答应。
他垂着头不敢抬起,只盯着自己的脚面。
宋春景:“不想去吗?”
“不是不是,”何思行立刻抬头摆手,看到宋春景正看着自己,又泄气般垂了肩膀:“我只是……”
“沈欢也犯过错,只要能改,不算什么。”宋春景对着他说:“君子不怕犯错,怕错而不认,怕错而不改。”
何思行眼中沾了些湿气,咬着唇点了点头。
“……谢谢宋太医,我,我明白了。”
这会儿整个太医院都忙着去往各宫请脉,最是杂乱的时候,宋春景想了想,说:“那咱们这就去吧。”
何思行吃惊的“啊”一声,宋春景已率先走在了前头。
何思行主动背上药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刘子贤正在院中跟徒弟说话,见他出来了便迎上前,“走走走,人太多了,等一会儿回来正好清净下来,我再跟你继续说事情。”
他平日话就多,经常拽着宋春景说个不停,宋春景刚刚请了十几天假,憋了他一肚子话,恨不得一口气倒干净。
闻言宋春景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
二人并行走在前头,两个学徒背着各自师长的药箱跟在后面。
走过一段距离,背后嘈杂声消失,刘子贤说:“等皇上选秀完,贵人们进了宫,少说我要负责四位,到时候就忙碌了。”
他叹了口气,羡慕的说:“你却只需要去给皇上一个人请脉,真好啊。”
宋春景一时无言,低头笑了笑。
刘子贤看着他笑,也不自觉跟着笑了笑,“往后我爹告老退休,若是由你当院判,我一定服从你的安排。”
宋春景抬眼看他,然后和颜悦色的说:“别了,院判一职恐怕我难当重任,你好好努力,升职是早晚的事情,当个院判也不是什么难事。”
按律例,官位低的不可议论官位高的,但是太医不能议论院判,儿子却可以同好友聊聊自己的爹。
刘子贤高兴的说:“希望我爹能多活几年。”
还好院判没听见。
不然会以为儿子在诅自己。
宋春景听在耳中,偏头又笑了笑。
晨曦越过宫墙,洒在大小四人后背上,宫道高耸在两侧,像一幅画的两端轴。
四道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随着步伐缓缓前行。
第113章
御书房。
李琛借口太医请脉赶走了赵毅彩,终于能得清净一会儿。
宋春景带着何思行进门来,“给皇上请安。”
何思行亦跟着行礼。
“起来吧。”李琛道。
何思行打开药箱,取出脉诊丝巾等东西,搁在小桌上。
李琛将手搭上去,宋春景将丝巾搭在他手腕上,然后伸手把脉。
趁着他手未落下,李琛一拽那丝巾,扔到了一旁。
宋春景一顿,李琛冲着他眨了眨眼。
一旁的何思行垂眼站着,大气不敢出,只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宋春景面色不变将手指按在李琛腕间,片刻后,收回手:“皇上一切康健。”
李琛点点头,这才看了何思行一眼,饶有兴致的问:“这是宋太医新收的小徒弟吗?”
“刑部尚书何大人的孩子。”宋春景说。
何思行立刻跪在地上。
李琛看了他一眼,想起来这孩子往自己头上扣过一顶锅。
宋春景:“思行聪明,何大人说他在破案上有些天分,之前淑嫔皇胎案还有荔王一案,他只根据口供,便能推测出一二来,与结果相差无几。”
“那不好好的在这上头用功,跑去太医院做什么?”李琛问。
何思行以为他问自己,心中急转数次,不知该如何答。
宋春景却回道:“喜欢从医。”
他略微垂着头,态度也恭恭敬敬,面色和煦全身放松的站在一旁,一看就是长伴君左右。
他如此说,何思行僵硬的全身放松了些许。
李琛点点头,何厚琮算是坚定的新皇党,他没有继续多说什么。
宋春景告辞,李琛看了看跟在一旁的何思行,没有阻拦。
“晚上过来一趟。”他看着宋春景,语气平常的像是叫他来诊脉。
然而到底是来干嘛,两人心知肚明。
旁人在侧,宋春景只好应了,“是。”
一上午,李琛接见了两波外地官员,下午便窝在御书房看奏章,南方水患、北方旱灾、西边收税困难,山中流寇逃窜……没一封是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