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墨穿得身肃杀黑袍,带兜帽,将半张脸遮住,那双昳丽的凤眸也挡在阴影后。
天空阴霾,细雨绵绵,有寒鸦歇于枯枝上,呱呱叫着,远远看去,整座皇城都笼罩在浓密的阴云之下。
我化去黄纸,看着纸灰越蹿越高,被风吹散,飘向远方,想到约莫两年便是樊州之战了,心中忧虑,对他叮嘱道:“你娘将你养大不容易,以后的清明莫忘了来看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再次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你以后不来?”
我被问得愣住,真有点怕了那犀利的视线,总觉得他真能将我看穿似的,面上却镇定道:“我自然也来,只是提醒你更加上心罢了。”
他盯了我一会,盯得我心跳加快,冷汗直冒,却再次没有追问。我松了一口气,才发现里层的衣服几乎全湿了,紧贴后背,湿湿黏黏的。
眼看雨势渐大,我拨灭火苗,撑开纸伞,牵着他的手,朝那满城的风雨慢慢走去。
本朝官员清明有七日休沐,我憋了好几日,路过酒楼时,便抖去身上水珠,拉着他寻了个靠窗位置坐下,点几碟凉菜,看着街上来往行人,叫卖新酿汾酒的,卖小吃的,算命的,三教九流,满是市井气。
我不禁心情愉快,也叫了一壶汾酒。
凌墨开始不让,在我苦苦恳求下总算同意,但是只能喝两杯。
我表面大力称赞他温柔体贴,通情达理,心里颇为不忿:我花自己的钱喝酒嫖娼,凭什么管我?
这酒入喉口感绵长,香甜清冽。我高兴了,话也多起来,主动问道:“凌墨,这两年你可有梦到你弟弟?你娘曾叮嘱我,一定要找到那小孩,也不知他现在在哪,有没有挨饿受冻,有没有被人欺负。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他淡然道:“他还活着。”
我问:“你怎知道的?”
他说:“能感觉到。”
我激动道:“那你能不能感觉到他的准确位置?距离方向?长什么模样?”
他说:“……不能。”
我大为失望,他又道:“但他若站在我面前,我定能认出。”
那有何用?
我叹气,我都能把他抓到你面前了,难道还会不知道他是谁吗?
说话间,第二杯酒也已下肚,我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便听身后有人说道:“那江现,草莽出身,不过是街头无赖,有何可得意的?竟让百官为一个小妾戴孝,简直荒唐。”
我与凌墨相视一眼,悄悄回头看去。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说话之人正是赵兴,同坐的也是几名武将。
因我先前下令清查军费开支,得罪了不少武将,皆恨我入骨。
我也不愿竖敌太广,但朝廷军费消耗巨大,全进了这些人腰包,不查个清楚,拿什么跟夏国打仗?看我外甥多配合,我派人查他,却见他营下竟无一笔错账,可见治军之严。
我装作摇头叹气,右手偷偷挪向那酒壶,却被他摁在桌面动弹不得。我不死心,反握住他的手,抻着左手去够,同样被牢牢钳住,绝不纵容。
我一介文臣,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力气也不大,哪里能挣的开?再被他冷飕飕地看一眼,就是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只能怏怏地吃花生米。
这时却听那厢有武将说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听闻那整日与他厮混的侍御史也是娼妓儿子,赵将军与他不是兄弟吗?可知道详情?”
赵兴笑道:“我与他可并非兄弟,谁知他到底是不是我爹的儿子?他娘本是个妓/女,我爹为她脱去贱籍,娶进王府,宠爱有加,她却与侍卫偷情,被父亲发现后乱棍打死。那小野种还哭道冤枉,我爹不愿细究,养他成人,他却怀恨在心,给我家丢尽颜面。”
这朝代阶级分明。商籍,兵籍,匠籍,乐籍皆称贱籍,不能参与科举,不能为官,不能购置田产。妓/女属乐籍,生下的孩子也无法摆脱贱籍。
因此做官的多是官宦子弟,政权被牢牢握在士族手中。富的代代富裕,穷的越过越穷,永世不得翻身。
我听着他们一口一个贱籍,一口一个娼妓,忽得拍桌大笑,对凌墨说道:“阿涉,我娘下葬那日天降大雨,官员不敢撑伞,戴孝哭丧,我坐在轿中,却见有人跌到泥地里,摔得好不凄惨,你可知那人是谁?”
阿涉是心腹的名字。
他应道:“属下不知。”
我笑道:“那个废物,二十岁靠他爹入仕,上阵不敢打仗,空报军饷,为官多年,上朝仍不能进正殿。我若是他爹,早在他出生时便将他丢进马桶里淹死了!奇怪,难道燕王府没有马桶吗?”
赵兴听到我的话,腾得起身,额角有青筋跳动,恶狠狠盯着我,怒喝道:“江现,我们家事轮不到你管,若非你有意打压,欺瞒幼主,我怎会降至从五品!”
其他将领也连连道:丞相削减军费,变革科举,轻视武将,谁来上阵打仗?连京城小儿都知丞相颁新政误国,能得好时便收手吧。
我轻蔑笑道:“诸位可是忘了?贺州是我守住的,前线抵挡夏人的也是我的将领,与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何干?若不是看在令尊的面子,我早将你们一个个撤职查办,还敢站在这儿与我大声说话?至于打压,就是欺负你,怎么样?回家告状去啊。啧,说半天都没人敢动手,我看朝廷养你们这帮废物,都嫌费钱!”
他被如此羞辱,满面涨红,胸口剧烈起伏,眼里理智全无,手攥成拳,朝我脸便招呼。这人生得虎背熊腰,魁梧粗壮,胳膊比我大腿还粗,耳旁旦听拳风呼啸,想来若结结实实挨了这下,怎么也要躺上半个月。
但不等那拳落下,凌墨已如一道黑鹰般挡在我身前,截住这击,动作快得没惊起半点风声。他全身黑袍,帽子将脸遮住,衬得那只仅露出的手越发瓷白好看。
他五指弯曲,将那拳稳稳攥住,指端骤然发力,便听骨骼断裂声,竟是将赵兴的手生生握断。
其余人见状忙上前帮忙。
我乐了。动手才好,不动手我哪来的理由揍他们?今日我外甥在,能让我受一点伤我便跟他姓,便对凌墨叫道:“是他们先动手的,不是我!”
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将我往身后推了推,确保不会伤到我后,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开打,拳脚利落,专朝脸打,又狠又快,看着就疼。
我便悠悠在桌边坐下,嗑着瓜子看他揍人,见他无暇管我,更美滋滋地给自己倒了第三杯酒。
———————
受:我喝酒宿娼,我贪生怕死,但我是个好丞相。
第8章 火枪
那酒凌墨到底没让我喝成。
我刚执起酒壶,没等倒出,便听破风声袭来,只见一根箸子穿过酒壶底端,深深钉入对面石墙中,留下两个整齐对称的破洞。
我动作僵住,呆呆地看着酒水沿两侧哗哗流出,淌了满桌,酒香散开,惊吓地缓缓扭头,正见他目光凌厉扫来,满含威胁意味,立即慌乱地将酒壶扔出去,埋头老实啃花生米。
就为了不让我喝酒,至于吗?
至于吗!
我又不是阶级敌人。
直到他将这些人打趴在地,爬都爬不起来时,我才恢复先前那股嚣张劲,走到赵兴面前抬起脚来,边踹边得意地笑:“你不是很拽吗?接着拽啊,回去告诉你爹我为何打你,看他是来找我算账,还是先给你一巴掌。”
他自知在外乱说那桩丑事理亏在前,扭头啐出一口血沫,瞪着我,眼里涌出滔天恨意,目若喷火,毫无疑问,若非凌墨在此,他定能将我剥皮拆骨。
我见今日差不多了,燕王的面子也不能不给,便不屑地嘲讽几句,离开酒楼,行到楼梯处时,只听赵兴的仆人上前搀他起身,唤道少爷没事吧,却被他随手一掌掴在脸上,喝道滚开。
我余光瞥到那人唇齿流血,半张脸高高肿起,心底冷笑,忽得温柔执起凌墨的手吹了吹,眼里满是柔情蜜意,问道:“手累吗?你看你,下次这种粗活让我来便好。”
他无动于衷地将手抽出,脸冷得跟冰块似的,别开视线,没搭这腔。
我知道他只是害羞,出门后便对他解释说我只是想表现一下自己对属下的重视,体现自己重义轻色,这样天下英雄才会对我趋之若鹜,死心塌地。
他听后突然就不理我了,哄了一路才哄好,冷着脸将送我到相府便回军中去了。
刚送走凌墨,心腹便来报说潘老板求见,我忙道快请,令人在杏花园内温酒,这时才发现园中只剩被雨水打落的遍地残花,杏花已凋零大半。
花匠见到我,解释道昨夜刮了整夜的风,将杏花吹落,又落了场雨,今年花期已经过了。
花期过了?
我摊开手心,雪片般的花瓣混着飘至掌心,出神看着那洁白素雅的花瓣,心中怅然。
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再珍惜也会离开。
花匠劝道:相爷,花谢了明年会再开。小的又栽了山茶,红碧桃,绿萼梅,好些新品种,明年百花园会更加艳丽,四季皆是花期。
我没作声。
许久,才笑道:那太好了,真想现在就看看。
正说着,潘凤已经到了,腰间别着烟杆,身姿袅袅,亭亭玉立,屈身拱手道:“相爷,您让奴家请工匠提纯火药,改进的火枪已制成,请过目。”
说着奉上约有两尺长的檀木锦盒。
盒中盛放的是一把精铁打制的火枪。这时已有火枪火炮了,但因技术落后,威力反不及冷兵器,加之成本太高,朝代末政府面临财政危机,便未在战争中普及。
见到它,我眼睛都亮了,轻柔地拂过那森寒锃亮的枪身,如抚摸宝贝般爱不释手,嘿嘿笑道:“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啊!”
樊州之战是成败关键,若樊州有它助战,说不定真能翻身。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把玩半天才想起问这火枪射程有多远?
答曰:有六十丈远。
我嘿然不语,填充弹药,举枪瞄六十丈外设下的箭靶,小巧的子弹冲出枪膛,堪堪打在靶上,再远则无法击中,不由眉头紧蹙,放下火枪,凝重道:“老潘,若想打赢夏国骑兵至少需超过九十丈的射程,如此也仅有五成胜算。你且令工匠继续改进,咱们时间不多了。”
夏军铁骑分轻骑兵与重骑兵,重骑兵穿铁片甲,用于近战突击。轻骑兵则不穿重甲,只戴头盔,持反曲复合弩放箭包抄,射程达九十丈,箭头能轻易穿透铠甲,是制胜关键。
这个时代,热兵器刚刚诞生,冷兵器已发展至巅峰,野蛮残杀文明再正常不过。
夏人生在马背上,四五岁开始便学习骑马射箭,又生得高壮威猛,本就是为战争而生的民族。
许是天意使然,又出了个夏帝吉尔格勒。
此人不擅长治国,却拥有超前的战争思维,训练战士模拟实战中的行军布阵、诱敌、迂回、包抄、诈败、远射及近身格斗,熟悉各战术应用,类似现代的实操演习。也会做极为缜密的战前准备。初期他决心攻打火利寻弥时,曾用七个月作刺探、训练与战事规划,而后仅六个月,便以二十万人马将火利寻弥四十万精锐部队吞噬覆灭,最擅长打以少胜多的闪电战。
他带兵东征西讨,每至城下,便先派人劝降,若不投降,拿下这座城池后便会屠城,以散布恐慌,震慑敌人。历史上死于饥荒、殉国、血腥屠杀的汉人有九成,仅存活一千万人。
但这仅是高压统治的开端。
我已足够烦躁,潘老板却漫不经心地道:“相爷,冶铁要钱,提炼要钱,中原缺硫磺,现今兵荒马乱,价钱飞涨,广寒给的那点钱哪够啊?”
我揉着太阳穴烦躁不安。我本就处在风口浪尖,早有谣言说我意图谋反,若被人知道我大量花钱炼火药,我是百口莫辩,因此我多借赵广寒之手,将钱辗钱流进她手中。
便问:“还缺多少钱?”
她在圆桌前坐下,挑起烟杆,点烟吞云吐雾,缭绕的烟雾似有无量惆怅,许久才道:“先卖掉你那五艘大舫,城郊的十座豪宅,还有古玩字画,余下的我再想办法。”
什么?我急了,道:“卖掉船我想游湖怎么办?那十座宅子是我留着金屋藏娇用的,古玩字画我每日都要玩的,怎能卖掉?”
她冷眼不屑地看着我,嘲讽道:“你又不娶妻,有何好藏娇的?况且你因为晕船,游湖便吐,买豪船做什么?还有那古玩珠宝,有必要买六十多车吗?玩得过来吗?”
什么叫不用的就该卖掉?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我光看着就很开心啊。
而且那珠宝分明是官员送的和皇上赏的,我只买了两三车而已。
我不服想辩驳,却见她艳红的唇开开合合,根本插不上话,还威胁说我再败家她就不干了。迫于形势,我只得含泪让步,派心腹去办,又叮嘱她省着点花。
她抽着烟,敷衍地应付,忽然问起我与凌墨是怎么回事?
我心如刀割,随手把她的镶金烟杆抢来吸了两口,呛得直咳,扔还回去,答道:“他是自己人。以后若我不在了,还麻烦你多照顾这小孩。”
她慵慵懒懒地笑,一双美目,波光流转:“相爷,您可真偏心。他是个让人闻风丧胆将军,战场上的修罗,我是个弱女子,您让我……保护他?”
我反应过来,不由失笑。
原来已经快十年了,可我为何总觉得,他仍是当年那个瘦小又敏感,需要保护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