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地瞎绕,口水都快耗干,非但没暗示出什么名堂,倒把萧明玥绕进去了,还饶有兴致地凑过来跟他探讨萧屿和萧镇何时兄弟反目呀!
夏云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泪往心里流。
同情太子,也同情自己,甚至有点同情呼延凛。
虽然那厮器大活不好,脾气还狂躁。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到底是太子理解能力欠佳还是他表达能力低下?
看来跟太子这样的还得打直球,夏云泽斟酌了一下措辞,正打算一鼓作气告诉他——你是你妈和小叔子生的这事让任何人知道你都会倒霉所以不如激流勇退反正你也乐意让贤于是有兴趣来尝尝我的假死药吗?
他还没张嘴,何公公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叫道:“大事不好!端王带人来堵了宫门,要抓主子下狱!”
“胡言乱语。”萧明玥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觉他那个顽劣的弟弟又来逗闷子,夏云泽却面色剧变,心道一声不好,东窗事发了!
他起身就往外冲,不小心带翻了桌子,摔得一地杯盘狼藉,太子惊叫一声,伸手要抓他的衣袍却抓了个空。
夏云泽没跑几步,萧明暄已经踹门进来,一列铁甲禁卫将太子团团围住,来者不善,气势汹汹,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要动手抓人。
萧明玥被这阵仗惊呆了,一脸懵懂地站在原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讷讷道:“慎之这是与哥哥顽闹?”
萧明暄看着这个他叫了二十年哥哥的人,从情深意重到水火不容再到勠力同心,如今终于手足情尽了。
堵在胸中的激流突然找到了宣泄之处,愤怒与不甘喷薄欲出。
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都被这个人偷走了。
那么由他亲手夺回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不是我哥哥。”他的眼神凛冽如刀,大手一挥,“拿下!”
“慎之?”太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如狼似虎的禁卫一拥而上,不费吹灰之力押解起来。
萧明暄抖开圣旨,眼角余光看向撞到他面前的夏云泽。
果不其然,小皇嫂脸上流露出心虚的神色,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却让自己如傻子一般蒙在鼓里!
萧明暄怒火更炽,声音像鞭子一样毫不留情地抽在萧明玥脸上——
“……太子萧明玥,侍疾不恭,不孝不恤,交结外戚,勾连逆臣,卑懦无能,德不配位……”
洋洋洒洒十余条罪状念完,萧明暄阖起圣旨,看也不看他一眼,沉声道:“带走,下诏狱。”
萧明玥猛然惊醒,俊容失色,一边挣扎一边叫道:“萧明暄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我要见父皇!”
夏云泽打了个激灵,仗着自己是邻国公主,壮起胆子跑到萧明玥面前,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个字。
萧明玥先是僵住,然后像被扼住喉咙一般吐不出字句,只会嘶嘶地喘气,脸色青白交错,身体软绵绵地瘫了下来。
萧明暄冷眼看着太子被拖走,心知这废储的圣旨怕是要接踵而至了。
如果人还能活着从诏狱里出来的话。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轻叹了一声:“小皇嫂还是信不过我。”
“我错了。”夏云泽怂怂地道歉,抬头看见萧明暄血丝密布的双眼,又惊又怕又心疼,小声说:“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天地良心,他真不是故意瞒着,只是事涉皇位,不得不慎重啊!
这又不是瓜果梨桃,让了就让了,这是江山啊!
他只想两全齐美,不希望两败俱伤啊!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拖来拖去,还是拖成了最难堪的局面。
萧明暄听不见他心里的呐喊,只嗤笑一声:“小骗子。”
言语中再听不出往日的亲昵,只有浓浓的鄙夷。
夏云泽活像被迎面打了一拳,眼前发黑,胸口胀痛,不顾一切地想拉他的手,却被一把甩开,萧明暄狠剜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再一次失去了哥哥。
还有那痴心错付的意中人。
第90章 一线生机
诏狱自建成以来,死在里面的钦犯不下百余,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无不闻风丧胆。
一入诏狱,魂飞汤火,惨毒难言,十八般酷刑加身,再刚硬的汉子也要被磨去半条命,何况身娇肉贵的皇太子?
萧明玥倒是这些年来身份最为贵重的一个,狱长不敢轻忽,早早迎候在外面。
犯人未上枷号,手也没被缚住,只是惨白着脸,游魂似地让人带进来,一身生无可恋的沉沉郁气。
狱长见此情形,心生疑惑,接了圣旨略略一扫,都不是必死之罪,更迷糊了,遂颠颠跑到端王爷面前行了个礼,求个具体示意。
端王爷抄着双手,俊脸阴沉,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斥道:“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此人身份特殊,备不住哪天皇上要亲审,到时候你不全须全尾地把人交出来,我可唯你是问。”
“明白,明白。”狱长把心放回肚子里,赶紧叫人给安排了最干燥整洁的一间囚房,还弄了两条棉被过去。
他又看了一眼圣旨上那些可大可小的罪名,记下了端王爷的指示,脑子转了一遍,觉得这八成是皇帝恼了太子,送进来吃点苦头小惩大诫。
这么一想,赶紧把狱卒们叫过来再三叮嘱,让他们千万别昏了头在太子身上动刑,不然等皇帝气消了要见儿子,他们交不出人或交出个不成人形的,就等着被挫骨扬灰吧。
父子哪有隔夜仇?看看人家端王从小到大板子都打断不知多少,皇帝还不是疼他疼得眼珠子一样?
哎哟,连板子都没挨就直接送进诏狱,太子这是闯了多大的祸呀!
他也不明白,他也不敢问,有心去卖个好,又怕弄巧成拙,干脆在细务上多下功夫,让狱卒们把茶饭弄得精细些,不敢说宾至如归,至少别让人家太受罪。
禁卫撤离之后,萧明暄没急着走,在诏狱中闲逛了一圈,看过几间关押重犯的囚室,眉头越皱越紧,吓得狱长大气也不敢出,赶紧使眼色让属下去把刑房的门锁住。
万一让这位爷看见里头血淋淋的刑具,回去在皇帝面前上点眼药,就该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了。
到底是王孙公子,娇气得紧,还容易大惊小怪,狱长低下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陪着小心把人引到太子那间囚室外面。
这间囚室位置最好,只有一半延入地下,墙上还有一处小窗,抬头就能看到墨蓝色夜空中一轮明月孤悬。
空气也干燥清爽,没有底下那股子腐朽霉烂的潮湿阴气。
狱长隔着栅栏,看向那个端坐在草席上的锦衣青年。
只见他肩背笔直,颈线优雅,双手交叠在膝上,一身矜贵沉稳的风华气度,头发衣裳纹丝不乱。
不愧是天潢贵胄,如玉如英,映得狭窄陋室都明亮了几分。
胆略也过人,诏狱是什么地方,世上最暗无天日之所,多少人哭爹喊娘地进来,再遍体鳞伤地出去。
更多的是再也出不去的人,酷刑之下,体无完肤,抽筋断骨,九死一生。
太子却了无惧色,泰然如常,不像身陷囹圄,倒像高踞庙堂。
狱长正在暗中赞叹,忽闻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又浅又低,要不是他耳朵灵光,几乎听不着。
他抬头偷瞟一眼,再飞快地低下头。
端王爷唇角笑意未消,眼中清冷讥诮,淡然道:“我有些话想说与太子,能否行个方便?”
狱长乖觉,留下灯盏,悄然退下。
泥塑木雕般的萧明玥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抬起头来,隔着栅栏与他视线交会,长睫轻颤,满目悲凉。
“原来……”他声音发抖,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我才是个杂种。”
仿佛不堪重负,无地自容,他低下头,软软地道了声对不住。
道歉有什么用呢?错失的一切终究无法再挽回。
萧明暄看着这个心如死灰的人。
被揭穿了身份,摧折了傲骨,还要对他说一声对不住?
把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从云端踩到泥里,非但无法让他开怀,反倒使他满心挫败。
最初的激愤与震怒平息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萧明玥仍然恨不起来。
恨他有什么用呢?都是被命运磋磨的可怜虫罢了。
何况他心中也并非真的对他恩断义绝。
旁人只看到端王爷轻狂放肆,跋扈嚣张,却看不到他桀骜不驯的表相下坚定不移的信念。
草原上的男儿,生当缚龙搏虎,鏖战群雄,而非恃强凌弱,虽胜犹耻。
他看着萧明玥,看着对方充满愧疚的眼神,凄楚憔悴的面容,以及紧绷泛白的手指,胸口像压着千钧巨石,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萧明玥为什么不强悍一点,不狠毒一些呢?
这样柔弱堪怜的模样,让人如何硬得起心肠?
夜风穿窗而入,烛火闪动,如此良辰月色,他们本该举杯畅饮,彻夜欢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天壤之距遥遥相望,欲诉无言语。
萧明暄眼神飘忽,不期然想起决裂之前,他常去找萧明玥蹭吃蹭喝,对方一边嫌弃他吃相难看,一边拿着帕子给他擦嘴,还为他盛汤倒水,让他不用急,喜欢的都给他留着。
其实宸妃盛宠在身,宫中什么珍馐美馔尝不到?
可他就是觉得萧明玥那里的点心更加香甜,也爱看对方又生气又纵容的表情。
他果然什么好东西都给他留着。
有一年从苗疆运来一批果子,酸软甜蜜,香气扑鼻,因数量稀少,他吃完了宸妃宫里那份,又开始打萧明玥的主意。
萧明玥只尝了个味儿,满满一盘子都让他祭了五脏庙,那人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口一个,也不嫌麻烦,亲手给他剥皮去籽,那表情比自己吃了还高兴。
囚房里瑟缩的身影似乎与记忆中温柔体贴的兄长融为一体,清晰一如昨日。
真切得好像他每次闯进书房,大着嗓子喊一声哥哥,那个伏在书案上的小小少年总会抬起头来,无奈又欣喜地看着他。
萧明暄不自觉地抬手做了个推门的动作,指尖破开虚无幻像,搭上冰冷的精铁栏杆。
里面的人,不再是他的兄长,也不会对着他笑了。
他心中蓦然生出浓浓的遗憾。
如果早知道他们之间只有短短二十年的缘份,他怎会把一半时光都用在置气上?
这明明是他曾经立誓要保护、要辅佐的人啊!
到头来他们之间,只有恍如隔世的儿时情谊,以及截断十年之后,还没来得及夯实砸固的手足之情。
犹如浮沙上筑起的高台,脆弱得不堪一击。
黄粱梦醒,乍暖还寒。
“我这十年,究竟干了什么啊……”他喃喃自语,头一次对自己的放纵后悔莫及。
他被怨恨蒙蔽了双眼,放任自己无止境地沉沦,肆无忌惮,狂妄轻浮,误了自己,也误了彼此。
萧明玥红着眼眶,起身朝他作了个揖,低声说:“此处不宜久留,王爷快回去吧,今日之事,我谢过王爷。”
萧明暄挪开视线,冷冷地说:“我捉你下狱,你还谢我,可是昏了头了?”
他烦躁得很,嗓子干剌剌地疼,浑身不痛快,整个人犹如一个火药桶,说不准哪句话就点着了,炸个灰头土脸。
萧明玥看着他那不耐烦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忧惧渐消。
萧明暄本来不必做这个恶人的。
只是自己若落到别人手中,还不知要被怎样折磨。
失势的皇子,有时比丧家犬还悲惨。
萧明玥突然朝他笑了笑,温和明朗,好似又成了那个伏在书案上的稚龄少年。
“以后关于我的事,王爷还是不要插手了,于你名声有碍。”他不敢再叫二弟,两个人之间已经划出一条不可僭越的鸿沟。
“哪来那么多废话?”萧明暄黑着脸,恶声恶气地说:“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管别人?”
萧明玥低下头,气死人不偿命地答了他两个字:“有的。”
纵然身份悬殊,在他心里,仍然拿他当兄弟。
就是可惜蹉跎了十年,未尽兄长之责,由着他长成了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萧明暄闻言气得两眼发黑,真想一刀劈开这颗榆木脑袋,把里面的水控一控,再塞点有用的东西进去!
这都生死关头了,你装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给谁看?说这些情真意切的话让谁听?
致使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又开始摇摇欲坠。
怕多看对方一眼,不是被活活气死,就是被生生急死。
又窝火又无奈,萧明暄一拳捶在砖墙上,震得墙皮簌簌脱落。
这不是哥哥,这他妈是个祖宗!
萧明暄带着一肚子火离开诏狱,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纵马狂奔。
夜风微冷,吹乱了他的头发衣袍,却吹不散他周身怒气缭绕。
萧明玥这一遭注定凶多吉少,偏偏让他没办法袖手旁观。
他明明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啊!
只怨一切发生得太急太快,让他还没来得及摒弃那些镜花水月般的虚幻情感。
萧明暄在外面盘桓到午夜时分,总算耗去了多余的精力,绷着一张俊脸策马回府。
结果一进大门,林公公就迎了上来,禀道:“太子妃来访,在您房中久候多时了。”
这更是个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