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见内’真的是个好东西。”程斐瑄咂咂嘴,若有所思道,“不如去你家别院吧,离这里近。”
没看到自从见内以后,君行的称呼都亲近不少,就连偶尔还称呼自己“殿下”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子和原来不一样的亲昵,每次听到都脸红心跳的。
樊渊早知道程斐瑄是个急性子,没想到他能表现得如此风风火火。得到樊渊的首肯后,直接一把横抱起樊渊,轻巧地使个劲用轻功翻墙而上,一路如同飞驰地落在了别院里才放樊渊下来。落地时都不带喘的,可谓潇洒至极。
樊渊抬手扶额:怎么办?有点后悔了,不该松口的。
他还没说话,程斐瑄已经业务熟练地睁着亮闪闪的双眼,从腰间取下腰包,拉开系带,从袋子里摸出来两个小巧玲珑的瓶子,笑嘻嘻地问道:“君行喜欢什么味道的?玫瑰还是桂花?听说这两种最好用。”
虽然因为那凶戾的五官,这笑容显得很想胁迫人立刻做出一个选择,但是樊渊还是能看出一丝讨好的意味。
“……”樊渊盯着程斐瑄手里的瓶子,想起某人信誓旦旦地说着今晚本来打算来爬床,不由承认,还好出门遇见把人带过来了,不然半夜这家伙再过来,会被惊吓到的。
从不认输的樊渊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程斐瑄,忽然温和一笑:“皆可,不过渊觉得殿下本身的味道就很好。”
程斐瑄瞬间红了耳根,宛若滴血般艳丽。刚刚还意气风发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
“啊,那个……嘿嘿,就……”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头脑发晕地看看两个瓶子,“那就……嘿,先试这瓶!这瓶……就……留着下次……嗯,下次用。”
樊渊满意地看着程斐瑄同手同脚的步伐,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第一章 卿卿爱鉴写疑事
大虞风陇、留夏、左钰皆与羿族领土有接壤之处,此三地地处偏远,地广人稀,又受到不少羿族习俗的影响,民风剽悍,人人尚武,大虞境内将他们合称为“北三府”。三府中的风陇汪家、留夏方家、左钰花家互有往来,关系一向颇为密切。汪家更是大虞出了名的将门世家,世代镇守北方,与皇室多代联姻,深得皇室信任。
留夏府在大虞的版图中与羿族接壤线最长,几乎半边都靠着羿族的领土,因而也是大虞重镇之所。从瑶京去往羿族最快的路线当然是从留夏过,大虞使团有大虞通文,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此时距离从瑶京出发已有五日,大虞使团才堪堪看到留夏的影。
江怀虽然已经年纪不轻,却还是老当益壮,一路行进皆骑马而行,此时正坐在马上听来者报告。
“大人,天色不早了,按照我们的行程,明日午时应该就能到达留夏。再往前走,恐怕难以在天黑之前找到下一个驿馆,不如就此停歇,明日再赶路吧?”
听了护送部队的说法,主使江怀看了看身边羿族王子,摸着胡子笑眯眯地问:“王子大人,你意下如何啊?”
羿族王子衣阿华还是那样一副直来直去的性子,丝毫不掩饰他的不满:“本王子如果说继续赶路呢?”
“一路舟车劳顿,若再是赶路只得夜宿野外,顾及王子安危,还是就此停步的好。”江怀仿佛半点没听出衣阿华的不满,依旧笑得和蔼可亲,仿佛路边普通的邻家老人在看不懂事的后辈。
衣阿华重重哼了一声:“哼,既然如此还问本王子干嘛?分明是你们不想走了……”
“王子,不可怠慢大虞使节。”扶罔瑾忽然打断了衣阿华的话,并且对江怀拱拱手“衣阿华王子个性坦率,速来有话直说,还请使节勿怪。”
“好说好说。”扶罔瑾的话绵里藏针,江怀还是当没察觉一般,面不改色地应下,然后扬声宣布,“在此落脚!”
扶罔瑾开口用羿族语言说了几句话,似乎也是停歇的意思,羿族的人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入住驿馆。
衣阿华在扶罔瑾开口的时候就没有再说话,虽然脸上还是不耐烦,但他对扶罔瑾的决策没有丝毫质疑。
樊渊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始终不发一言地充当着背景板。
他和羿族打过不少交道,前世的“流萤”曾经不留余地压制羿族在大虞的活动,因而也了解了不少内幕。扶罔家在羿族的超然地位,可谓是远超普通大虞官员的想象。
羿族信奉狼神,认为羿族的祖先是狼神的后代。最早的时候,天地一片苍茫混沌,苍天睡在大地之上,与大地不曾分离。狼神从远方来到这里,一声狼啸唤醒了沉睡的苍天。苍天睁开眼看见狼神,与他孕育了一对双生兄弟。其中哥哥继承了狼神的力量,弟弟则继承了苍天的智慧。后来苍天用大地上的泥土塑造了其他人类,他们接受狼神的统治,成为了草原的霸主。
大虞朝的传统中,常常以天为父,以地为母。羿族却是以天为母,称天为“天母”。显而易见的,这段故事中,羿族王室自称为狼神苍天的子嗣中,那一对双生子里哥哥的后代,掌握着力量,领导羿族。而弟弟的后代就是扶罔家族,拥有苍天的智慧,能与天通意,比起王权,扶罔家掌握的更类似神权,搁在大虞来看,那群羿族人心中,扶罔家的话就是天意。
“樊大人,请留步。”
樊渊并不想惹麻烦上身,他此行出来就是为了混个资历,说得直白点就是镀金,回去才好论功行赏给他再往上提拔一下。因而交涉之事,他就全权交给了主使江怀,不曾插手半分。低调得毫不引人注意。
奈何他虽然尽力低调了,还是被人找上了门。
此行出瑶京第五天,五天来扶罔瑾显然还记得那个在朝堂上公然反驳他的大虞翰林,一直在若有若无地打量樊渊。被樊渊发现了也不避开视线,反而还能礼貌地冲他点点头。
此时一句“请留步”樊渊真的很想当做没听见。
“扶罔案仪有何事找本官?”樊渊停下脚步,回头拱手行礼一拜,和和气气地问道。
扶罔瑾低下头笑了笑,他年岁看上去和樊渊差不多大,模样周正,五官是羿族人特有的深邃,但穿着大虞的服饰,也不显得违和,一眼看去还真有些书生气。若是行走在北三府中,可能被人看见也只以为他是个羿族虞朝混血,绝对猜不出他乃是实打实的羿族贵族。
“听闻樊大人有两位兄长,其中一位唤作“樊湛”,是也不是?”
扶罔瑾若是开口第一句话是别的还好说,偏偏他开口第一句问的就是樊渊那位疑似“通敌叛国”的二哥,让樊渊原本的态度微妙地发生了点变化。
樊渊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温声道:“正是渊之二哥。”
扶罔瑾也不直说为何突然问起樊湛,而是再度打量起樊渊。
因为他这莫名其妙地一提,樊渊也不好直接离开,只能微微蹙眉,带着点自持的不悦道:“案仪看渊良久,不知所为何事?”
“樊大人勿怪。”扶罔瑾歉意地鞠躬道,“在下对令兄神交已久,渴慕一见,此行将至留夏,不知……到时候可否为在下引荐一二?”
樊渊侧身避开扶罔瑾这一礼,沉默片刻,心思急转,扶罔瑾这话说得奇怪,樊湛在军中的职务不高不低,算得上年少有为,可他并无无赫赫战功,绝不至于闻名到让羿族金账案仪惦记仰慕的程度。这般看来,由不得人不觉得惊疑不定。
樊渊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惊讶疑惑:“家兄从军多年,并无赫赫之名,案仪为何如此一说?”
“你们虞朝古语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令兄虽无名于天下,却为我等所敬佩。”扶罔瑾诚恳地看向樊渊,“此次出使求亲,羿族带着诚意欲与大虞交好,还请樊大人看着我等一路而来,此行不易,行个方便?”
樊渊对这个哥哥实在不怎么了解,也不知道他和羿族到底有何纠葛,想起那些别院里和二哥有关的人手除了颜秀儿,在他察觉的第二天就全部撤离,之后颜秀儿也没什么太多的动作。樊湛此人一直身处在迷雾中,实在让人弄不清头绪。
扶罔瑾这一番话携着家国大义,樊渊内心冷笑一番,面上还是一副温吞模样:“既然扶罔案仪这么说了,渊勉力一试。”
扶罔瑾闻言喜上眉梢,笑着行礼道:“多谢樊大人。”
樊渊摆摆手,推却道:“小事一桩,案仪无须如此,渊一路劳顿,此时已觉乏力,先歇息去了,还望见谅。”这态度表明不想再谈。
“无妨,樊大人请。”扶罔瑾让开路,让樊渊进了驿馆。
樊渊问清分配的房间,便径直寻了房门,推门而入,坐在了圆桌旁,休息片刻,才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
既然弄不清樊湛和羿族到底什么关系,不如就顺着扶罔瑾的意图来,也许再往下走两步,便能窥得一二内情了。顺水推舟,不外如是。
樊渊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静静思索起来。来到大虞也有些时日了,也已经习惯了做为“樊渊”活着。现在邻近留夏,仍然不免勾起他对前世之死的回忆。
那令人麻木的血色与黑夜,显然还藏在他的记忆深处。令他对羿族的一举一动无比警惕。
他不后悔当时的选择,杀身成仁,视死如归,功在当时,名垂后世,何不可愿之有哉?他没那么大公无私,可他为自己设置的底限告诉他,他得留下来,便只求自己心里过意得去,成了场求仁得仁。
现在,虞朝鼎盛,羿族并没有倾覆之力。既然如此,百年后才会发生的事,他那时可能已成黄土,不会再有一次重生,他又何必太过担忧?
可到底是他前生的一场挂念,证明那个“孟君行”曾经存在的记忆。他无法无动于衷只顾当前。
敲门声响起,门外的人道:“樊大人,用膳时间到了。小人来送晚膳。”
樊渊放下手里的茶杯,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
侍从手脚麻利地摆好一桌子饭菜,又毕恭毕敬地后退着往房门外去。
经过樊渊身边时,两人对视一眼,一封信被灵巧收入樊渊袖中,然后才退出房间合上门。
樊渊拆开书信,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苍劲有力的字。程斐瑄的字不算出众,胜在有气势,看上去也还挺像那么回事。
樊渊动身后,程斐瑄也南下暗访去了。
书信是通过暗卫送来的,从离开那天算起的第二天晚上起,就每日此刻必到一封。绝大多数都是些细碎小事,顺带倾诉思念。樊渊虽然只回了两次信,但程斐瑄的来信他也有一一收好并没像往常那样烧掉。
啰啰嗦嗦的话语,樊渊看得仔细,并没有敷衍——他一向是个认真的人。
“至淮轩,见江岸行船,其上有书生抚琴,乐理半通,听左右说此乃《九曲调》,旁人对此人此曲诸多赞誉,道他情深意重,忽而忆君。君行日后有空,可否为我也弹此曲,定然胜过此人远矣!”
看到此处,樊渊不由轻笑一声,笑意虽浅淡,却仿若桃花灼灼。
《九曲调》是古琴师悼念亡妻之曲,全曲由乐转哀,又由哀转乐,九转来回,哀乐相交。跳荡纵横,百步九折地表达感情的激荡起伏、复杂变化。确实需要很高的的技巧以及深刻的情感才能驾驭。
这个家伙难不成想成“亡妻”,也不觉得说这话不吉利?
樊渊想了想,决定还是别告诉他真相了,就自己背地里笑话他一下就够了。
不过这事也提醒了樊渊一下,分享一下苦恼给“妻子”,好像也不错?
这对樊渊来说,可是件新鲜事,两辈子来头一次呢。
樊渊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程斐瑄的来信,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想尝试一下。
最后他把今日扶罔谨的奇怪之处点出写了封信充当回信。写完后忽然觉得心里真的仿佛轻松了不少。
心情稍微好点的樊渊看了看自己的信,突然又改了开头:“吾妻爱鉴,见信如晤。”
嗯,不知道收信人看到会是什么表情,应该会挺有意思的。樊渊默默地想道。
第一章 我真无话可说了
思亭关已是近在眼前,这座大虞军事要塞一直是守护大虞坚不可摧的屏障。历朝历代北方的游牧民族都曾觊觎中原的富饶土地,正是因有了思亭关的存在,才让中原大地不曾被外族入侵。一部思亭关军事史,就堪称千百年来半部中原军事国防史,见证了多少朝代兴衰起落,始终默然守护。
樊渊凝望着远处高大的城关,心绪虽说仍然复杂难言,但好歹一路而来已做了不少心里准备,直面自己“身陨之地”时面上丝毫未露异样。
江怀摸摸了下巴上一撮胡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思亭关,低吟道:“夏州七里十万家,行人半解弹琵琶。重关独居千寻岭,深夏犹飞六出花。云暗白杨连马邑,天围青冢渺龙沙。凭高吊古情无尽,空对西风数去鸦。思亭关若是会说话,怕是个博学的史学家。”
“若是城关会说话,真的愿意记住那些血泪铸就的故事吗?”樊渊恰好在他身边,闻言不由喃喃道,似是问江怀又似是自问。他人怀古的时候煞风景的问出这种话本是件颇为失礼的事,樊渊很少会这样直接的做出不礼貌的事,可见思亭关对他而言终究极其特殊。
江怀到没有因为樊渊这小小的反问而恼怒,而是正经地点点头,笑眯眯地叮嘱起来:“樊侍讲问得好,此次我等出使关外正是为了两族和亲,减少这片土地流血的可能,关系重大。出了思亭关就是羿族的地盘,我等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大虞,一切都要小心。”他的神态和蔼亲切仿佛在和自家晚辈说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