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又不是靠嘴说的。”卫思燚颇为头疼,谁能想到他堂堂一国之君还要教弟弟怎么讨媳妇儿:“山不就我我就山,脸皮厚一点总没坏处。”
既然起了话头,卫思燚就免不了又要多叨叨几句了,“你到底是作何打算的心里要有个数,朕总不能一直不让喻旻娶妻。时间长了勇毅候那里也拖不住。”
“嗯,我有数。”卫思宁仰头把案头的茶饮尽,起身道:“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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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心
卫思宁心绪不佳,并没有直接回府。吩咐侍从将马车赶到了盛京最为繁华的洒金巷,马车弯弯转转在街口一处丁字路口停下 。
周围酒肆饭庄颇多,热闹非凡。
卫思宁径直走进了一家酒馆,从门面看这酒馆无甚稀奇,同旁边高门大户的酒家饭馆比起来甚至有些寒酸 。
胜在店主人品味好,木雕的门板漆成黑色,中间半镂空刻了一个狂草“酒”字。
名字取得也平平——曲家酒肆。
同样狂草书成挂在当空,字迹像是酒醉后纵情所成,光看着便让人醉了三分。
两人宽的窄门迈进去就见一幅巨大的书墨屏风立在面前,上头横七竖八躺了很多字,相互交错折叠,却不显凌乱。
屏风挡住了视线,屋里面是何景象一概看不见。倒是有寻常酒肆没有的丝竹声传来。
卫思宁轻车驾熟地绕过屏风,路过酒柜时自个儿随手拿了瓶酒。
店里的伙计似乎对此司空见惯,看了一眼就去忙别的了。
过了不大一会从后厨出来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来人长手长脚,五官长得极为柔和,眼角向下微垂,是个温和亲人的长相。
此人便是这家酒肆的掌柜曲昀。
曲昀探头看了眼坐在角落独自喝酒的卫思宁,吩咐伙计拿了几样吃食过去,便又钻进后厨。
这处是卫思宁惯来的地方,掌柜是他要好的朋友,为人仗义有趣,细腻又懂分寸。
每回他醉倒在这里都是曲昀作陪,他胡言乱语时曲昀就听,听不明白的也不问。几次三番下来两人倒成了颇为亲密的朋友。
方才在宫里他说他心里有数,其实是没有的。事到如今他自觉已经走到了死胡同里,要么穿墙要么上天。
他并未在曲家酒馆多待,一壶酒还未见底就走了。
他半年没见喻旻,此时特别想要见他。今日宴席上远远一瞥显然是不够的,他想拉拉他的手,问他怎么瘦了,还想问问有没有想他。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 卫思宁打发了随从 ,一头扎进朦胧的夜色里朝勇毅侯府的方向走去。
许是方才酒暖得脑子有些混沌,刚刚迫切的想要见着那人的心思这会被夜风一吹倒安分下来了,急匆匆的步子也慢下来。
他不是不明白喻旻为何躲着他。他的剖白他的急切他的关心,在喻旻看来都像是在逼迫。
逼他接受或是逼他选择都是卫思宁不愿做的。
算了,来日方长。
这样想着脚下也不由得打了个转,卫思宁慢悠悠地走回自己府上。他心里头藏着事,只顾闷头走,没注意到府门前的石狮旁站着个人。
那人背靠着石狮,整个身子被罩在狮子的阴影里,只有半张脸在光亮处。
眼睛向下微垂着,两扇睫毛在眼下印出一片阴影,鼻粱隐在阴暗处,再往下是两片薄唇。
他整个人像是融进了夜色一般,周身都冒着凉气。想来在这里站得有些久了。
“殿下。”那人一看到卫思宁就站直了身子,张口吐出一团白雾。
卫思宁脚步一顿,愕然抬头循声望去,似不相信般又向前迈了一大步:“阿旻……?”
喻旻从阴影里走出来,又叫了声殿下。
卫思宁看清了他的面容,声音都有些哆嗦了,不知是冷的还是高兴的:“你...你为何站在这,等我吗?”说着就去拉他。
他喝了酒,手心温热。冷不丁握住一双吹了多时冷风的手,皱眉道:“怎么这样凉,在这站了多久,怎么不进去等我。”
卫思宁这会脑子开始发懵,好像那酒的后劲又回来了似的,话也多起来。
喻旻任他给自己搓手,周身也连带着暖和起来了似的。
他看着许久未见的卫思宁,觉得胸口某块地方突然活泛起来。
卫思宁:“你特意等着我的?”
喻旻点了点头,“我在宫门口等了一会,不见你出来我就上这了。你又去喝酒了么?”
他是知道曲家酒馆的,从前他总是躲着卫思宁,所以卫思宁常去的地方他都极力避开。
卫思宁抬手闻了闻自己身上,笑道:“怎么每次你来找我都刚巧我一身酒味。”
喻旻上一次主动来找他是一年多前,那天他也刚从曲昀那回来,也是在门口遇到等着他的喻旻。
“阿旻。”他惊喜地眼睛都亮了。那天曲家酒馆进了批稀世好酒,他高兴便多喝了几杯,人也醉地厉害。
他把人拉进屋里,借着酒劲硬拽着喻旻的手不撒开,叨叨叨说了很多话,大到他皇兄新纳的嫔妃遇喜,小到王府厨娘养的看门狗换毛。
说到自己都快困了才想起喻旻似乎是有话要说。
“父亲为我定了亲事。”头一句就惊得卫思宁酒醒了大半。
他不知道喻旻为何来同他说这个,是想告诉他,我要成亲了,你别再想着我了吗?
他忽然有些难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那我......”
“我不想成亲。”喻旻说。
卫思宁醉得厉害,心里又难过得厉害,满脑子都是喻旻要成亲了。
他迟钝地看着喻旻,以为自己醉得幻听了。
“我不想成亲。”喻旻看着他,重复:“殿下,我不想。”
眼前这个人确实跟他说不想成亲。
卫思宁深潭似的眸子里瞬间有了光亮,手指亲昵地缠住喻旻的发丝:“阿旻,你来只是告诉我不想成亲,想让我帮你想办法对吗?你遇到难处能想到来找我,我很高兴。”
卫思宁魔障地捧着喻旻的脸,喃喃道:“我真的好高兴。”
许是这样的动作过于亲呢,喻旻还是有些不习惯。他不动声色地扭过头:“若是麻烦的话......”
卫思宁赶紧说:“不麻烦,怎么会麻烦呢,你不想成亲就不成亲,你想成亲了我就挑个好的给你,或者把我自己给你也行。”卫思宁恢复能力惊人,转眼间都能揶揄人了。
于是卫思宁去求他皇兄,把平西王府的小姐说给一直倾慕于她的祁王殿下,如今两人孩子都抱上了。
卫思宁帮喻旻解决了麻烦,并且绝了后患。
他以为两人的关系会再好些。
可不知为何喻旻对他还是一如从前,不冷不热,弄得他颇为郁闷,一气之跑去淮阳府跟宁王一起修河堤。
冷风吹过,将卫思宁激得醒了几分。
“酒味不好闻。”生怕喻旻嫌弃似的,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些,“先随我进府,等我换件干净的袍子。”
喻旻小声道:“殿下不必,我说几句话这就走。”他看着卫思宁,神情竟有些郑重:“腊月初三喻家老宅祭祖,我想要殿下同我回趟淮安”
喻旻不似喻安,通身的做派更像个武人,干脆直接。若他说想要什么,那就是深思熟虑过真的想要。
这倒是令卫思宁有些发懵,“你家祭祖...我,我可以去吗?”
喻旻点头:“可以。”似乎看出卫思宁紧张,补充道:“也不是很隆重,就是喻氏同族回老宅聚一聚,除几家近亲需要来往,也没旁的了。”
卫思宁平时没事都喜欢上赶着讨好喻旻,难得喻旻主动要求一次。就算是觉得有些不妥也懵懵懂懂应下了。
喻旻未作逗留,见他应下便走了。
街边灯笼氤氲在夜晚的雾气中,将少年人的身影照得模糊不定。卫思宁望着空空长街,久久未作一语。
战马
北胡人带来的“聘礼”养在离盛京六十里外的江州郡。卫思燚打定主意让北胡出点血,几番合计还是决定不能强抢。
一来明抢目的太明显,不利于两族日后来往。二来在大衍丢了东西大衍官府自然不能不理,演起戏来太麻烦。三来皇帝陛下要脸。
喻旻刚到衙署就被林悦截住,他抱着一摞卷宗,难掩兴奋:“赶紧来干活了!一会还有大事要忙。”
喻旻赶紧接了他手里的卷宗,不明所以。低头扫了一眼:“你拿空的纸做什么?”
林悦乐得合不拢嘴,凑到他跟前小声说:“刚刚兵部新得了一批战马,特批给咱们大营,你猜有多少?”说是叫喻旻猜,林悦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一只手在喻旻面前一晃。
“五百?”喻旻想着五百战马登记造册也不用这么多纸吧,登时心里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五千?!北胡的.......”
“嘘——”林悦赶忙让他噤声,“可别声张。”
喻旻心下了然,低声道:“前些日子我听说北胡养在江州的牛马夜里踩毁了栅栏全部跑了,一匹未追回来,原来是这样。”顿时有些同情北胡人。
林悦啧了一声,像是知道更多内情,神神秘秘地:“不是未追回,他们根本不敢去追。牛羊也就罢了,战马一出栏哪是说追就能追上的。北胡来的人统共不到一百,都踏成泥了也未必拦得住。况且江州那边是皇陵,马一跑就窜到林子里去了,北胡人胆子再大也不敢进皇陵找马。在外头逗留了几日就走了,这就便宜了咱们。”
喻旻直觉这里头还有事,便问:“是陛下授意的?”大衍战马一直是军器监养。近几年边关驻军整顿,骑兵数量比之前增加不少,战马需求跟着增多,但军器监每年养成的马勉强能供应上。陛下怎么无缘无故打起北胡人带来的马的主意。
喻旻想起北胡使者那日在殿上求娶嫡公主陛下似乎不太高兴,估计并非想要战马,而是想出口气罢了。五千战马够北胡人肉疼一阵子了。这批马从北胡人手里夺来,便不能批给边地驻军,否则容易被认出来。即使这件事北胡心知肚明,没有证据就什么也做不了,这个亏也只能闷头吃下去。但被抓到现行就不一样了,所以这批马才能批给京北大营。
“陛下授意,禹王殿下策划”林悦拍了拍自己胸脯,“本人亲自去赶的马。”
喻旻:“........”
他已经能想到那个画面,围场里的五千战马正睡得酣甜,忽然被一阵哨声吵醒,这哨声跟平常训马的指令哨不同,听多了会让马焦躁易怒。困守在围场的马儿们在躁动中一起冲毁了栅栏。受哨声影响,此时的马已经听不到任何指令,一出栏便如开闸的洪水不可阻挡,当然不是北胡人拦得住的。引导马群散入皇陵林地,都是计划中的事。
喻旻不得不佩服林悦的本事。林悦爱马,更爱养马。他少时随父在西境驻边,与西域人学了许多养马训马的经验。入职京北大营后因为战马稀少,没少抱怨。
“咱们也可以有一队像样的骑兵了。我看下回李宴阳还怎么跟我显摆。”林悦开心得不行,走路恨不得蹦着走。
两人一路来到演武场,点了些人去城外领马。林悦等不及,也跟着去了。
喻旻留下安排别的事。京北大营是皇城驻军,职责是护卫皇城,亲属陛下,全军将士一万两千余。因是陛下亲军,又驻在皇城吃皇粮,官家子弟挤破头都想往里塞。
但京北大营却没有表面那样风光,甚至在其他众多驻军中地位有些尴尬。不如边地驻军重要,不如地方州县驻军有用,不如皇宫禁卫军有脸面。连兵部每年给的军需都不如其他驻军,仅是战马全军上下不过七百匹。
起初喻旻也不忿,但兵部说京北大营消耗少,军需自然不需太多。想来也是,皇城没有边患,不用打仗。地方流寇和天灾水患是地方驻军的事情。他们的确没有什么立场去要求同等的军需。好歹薪俸发得足,其他也懒得多做计较。
喻旻刚着人收拾好了马厩林悦就领着马回来了,比方才还兴奋。
同他一道的还有卫思宁。
林悦安排大夫给战马依次做全身检查,按体格外形优次分了批。喻旻在一旁登记造册。
林悦挽着袖子在马群里忙活,突然惊奇地咦了一声,紧接着又去摸另一匹马。
“怎么?”喻旻问道。
“有些奇怪。”林悦连续摸了好几匹马,捏着马腿奇道:“这不像是北胡人养的马,倒像柔然人养的。”
柔然善战,尤其善马战,全民皆兵。据说柔然人人养马,与自己的战马从小便建立感情,战场上人与马的默契十分可怖。一支柔然骑兵足以让东原七十二部闻风丧胆。
柔然人爱马如命,每一匹马从出生到死只会有一个主人,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柔然马在北胡人手里?
喻旻放下纸笔凑上去看。
“确实是柔然马。”林悦一边捏着一匹马的腿骨,一边道:“柔然马骨骼粗壮,筋骨紧实,胫骨尤其突出。”断定道:“错不了。”
卫思宁看着那马,疑道:“难不成是北胡人朝柔然买的?”
喻旻看着马群若有所思,想了一会才说:“最好是买的,就怕是用柔然人的法子自己养出来的。”
柔然战马是国之利器,东原七十二部为何大多臣服柔然,皆因柔然骑兵纵横东原未有敌手。如果北胡人也拥有同样的骑兵,那东原各势力势必会重洗。就连大衍西北疆恐怕也会受到威胁。
卫思宁却不以为意,他惯看不上北胡,“能养出这马也算有点本事,但有好马未必就有好兵,光学养马有何用。”
喻旻想着也是这个理,便也不多在意了。这马竟然是柔然马,也算是意外之喜。林悦那厮已经撩起袍子去选自己的坐骑了。
喻旻看着满院的骏马,马儿吃饱喝足了都很有精神,时而传来响鼻的声音干脆响亮。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这些都是上好的战马,如今却屈困于此,恐怕连真正的战场也没有机会见识。不知为何,喻旻对着满地的马突然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