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几句冷僻的摘句可是我亲眼看着朱兄从经义的偏角寻出来的,句句皆是刁钻至极。当时我还笑他刻意刁难后生,孰料竟还当真有人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朱翰林面有惭色,“我本意欲教诸学子踏踏实实将功夫放回到典籍上去,切莫自骄自满。谁曾想却是我真正低估了如今的后生,这份治学的苦功,却是比我年轻时要深得多!”
“陈兄不若且再往后翻翻。”另一位翰林捋须感慨,“这竟不知是哪位太学生,不仅治经严谨,便是连作赋拟词的功夫亦可谓炉火纯青。待得苏学士将糊名纸除去,老夫定要亲眼看看究竟是谁家的公子。”
陈翰林闻言又往后翻看了一番,先是细细通读了那篇《雪赋》,不由得抚掌大赞,“好!好一句‘因时兴灭,纵心皓然’,高丽见奇,用典繁雅,真可谓脱尽前人浓重之气!”
言罢他又迫不及待看向了最后一题《渔家傲》,待看得那句“我报路长嗟日暮”时又是慨然长叹,“此一句乃是化用《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与‘日忽忽其将暮’二句,不惮长途远征,惟愿上下求索,简净自然、浑化无迹二词可蔽之。”
他还待再品判几句,余光却只瞥见掌院的苏学士迈进了正门。当下,桌前的几位翰林都有些坐不住,纷纷放下手头案册围到了苏学士跟前。
“苏大人,如今档类既已归好,想来除去糊名也已经无碍。”
“是啊,我与诸位大人都早已忍不住想瞧瞧是哪家的小子如此文思敏捷了……”
苏清甫笑着对他们点点头,亲自从陈翰林手中取过那份备受瞩目的卷子,边动手揭去糊名纸边朗声道,“也罢,归档誊写已毕,不若便早些将文卷与评语发回太学去。”
那张早已被各道灼热视线盯成筛子的碍眼糊名纸终于被揭下,文卷主人的名字亦终于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众人皆不约而同伸长了脖子瞧文卷望去,这一看之下,却是都彼此震惊地退后一步。
“这,这竟是……”
苏清甫拿着文卷的手也是一顿,他看着页边的名字,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然而很快,这满满的惊诧又化作了欣慰与激动的笑容。
……
今日的太学格外热闹,正是月试出榜的时日,不少学子晨诵时都心不在焉,不时探头探脑地望向外头,只盼着新榜早早能立在外头,也免去了这几日茶饭不思的焦急难安。
沈惊鹤面上看不出什么忧心的神色,实则心下也对即将公布的名次隐隐有一丝期待。他并不在乎所谓荣誉声名,但却迫切地想要了解自己与这个世界文化之间的距离。
虽然两世由上古传至今的典籍经义是相同的,但在不同的历史演化过程中,对经文卷帙的析理辨别、对诸子百家的各派源流却已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分支,亦因此衍生出了许多新的思想和主张。
这些差别看似微小,然而却对着这个世界文化最终的发展方向,有着绝对不容忽视的影响。
好不容易捱完了晨诵,学正亦知道他们的心急,因而便没有再多交代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们出院门去看方才新立起来的榜单。
学正的手还未落下,早有那坐立难安的学生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冲了出去,一路气都不带喘地奔到了榜前,上下急切搜寻着自己的名字。
沈惊鹤看着榜前霎时间围了摩肩擦踵黑压压一片人头,顿时有点气虚。他皱着眉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先收拾书册,等到人少些时再前去查看。
然而他却没料到自己连动也不需动一下——榜前人群接二连三发出阵阵惊呼,田徽惊叫一声,激动得一蹦三尺高,跌跌撞撞地挤开人群向他满面喜色地冲来。
“殿下!殿下!魁首!”
“……什么?”沈惊鹤一时有些分辨无能他的话语。
话音未落,田徽却是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他喘匀了两口气,两眼发光地高声开口,“殿下,这次月试您是魁首!魁首啊!”
方平之和朱善也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向他贺喜,沈惊鹤愣愣地听着他们的话,有一瞬间居然怀疑自己其实在做梦。
魁首?他?
沈卓轩这时也从榜单前逆着人群快步走了出来,他望向沈惊鹤轻笑着摇头,目光中满怀骄傲,“惊鹤,你可当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这几年来戴惯了的魁首帽子可是被你刚来就给摘了去了,你倒是说说,要怎么赔我才作数?”
沈惊鹤此时方从巨大的不切实际感中挣脱出来,他终于慢慢消化了自己取得了月试头名的这个事实。然而反应过来后,他最先做的却不是回应面前诸人的道贺,而是猛地一扭头望向了一直静静站于原地的梁延。
他是魁首!
他的双眼亮亮的,欲语还休,一下撞进了梁延含笑的目光。沈惊鹤就这么在清爽秋日的暖阳下回望着梁延,心中满溢的欢愉与喜悦终于再也遮掩不住,从眼底眉梢尽数恣肆倾露。
他微抬起下颌,眼底划过一丝骄傲而意气风发的神采,冲他大大地绽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风扬起他如墨般的乌发,衬着那身月白色的素衫和动人的笑颜,无端使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令人目眩神迷的风华。梁延望向他的瞳孔紧紧一缩,骤然绽开的是满满无法掩盖的惊艳。
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梁延垂于身侧的手克制地紧紧握成拳,他深深回望进沈惊鹤的眼眸中,嘴角轻勾,回他一抹浅淡却温暖至极的笑意。
“殿下……殿下?”田徽唤了好几声都不见沈惊鹤回应,只得又犹豫着稍稍提高了声调。
沈惊鹤这才回过神来,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做了什么傻事,他不由得面色一赭,轻咳一声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怎么了?”
方平之自然地接过话头,“我们正说着殿下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眼榜单呢。”
“是啊,顺便也帮别人瞧一瞧呗?”沈卓轩冲他眨眨眼,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
沈惊鹤此时却已将情绪都收拾整理好,他带着笑冲面前几人点点头,一马当先朝着榜单走去。
榜单旁仍熙熙攘攘围着不少人,见到他却都自动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以或惊羡或感慨的语调小声与周围同伴议论着。
沈惊鹤仰起头望向四四方方的宽大木榜,他的名字被龙飞凤舞地写在了正上方,前头还大大地打上了“魁首”二字。
明明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可是看到这行遒劲不羁的大字,他的眉眼还是忍不住弯了弯。
“……六弟博闻强识,满腹经纶,先前倒是三哥小瞧你了。”
沈卓旻立于他不远处,仍是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然而沈惊鹤却知道,在这看似欣慰的笑容背后是怎样的一番恶意满满与惊怒不甘。
“三皇兄乃是优档第五名,自是殚见洽闻,学富五车。臣弟不过是运气好方能忝列魁首之位罢了。”沈惊鹤并不着急与他撕破脸,兄友弟恭的戏码他前世亦未曾少演,如今重拾起来,倒也不觉得生疏。
沈卓旻又不说话瞧了他半天,这才轻笑着旋身走开,临走前还轻飘飘地落下了一句话。
“六弟不过初来乍到太学,便已有此佳绩。往后的日子,三哥可是会一直期待着你的表现。”
方平之三人互相望望,皆对这略有些诡异的气氛不知该说些什么。沈卓轩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回头看。
沈惊鹤回首望去,只见梁延正收回打量沈卓旻的沉沉目光,向自己看来。见到沈惊鹤转向这头,他略一思索,干脆直截了当地走上前去。
“……你若无事,可愿陪我去个地方?”
高挺英武的身影近在咫尺,深邃墨黑的眼瞳中,隐约藏着几分忐忑不安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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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字章奉上~请查收=v=
PS.文章中出现的是谢惠连的《雪赋》和李清照的《渔家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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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沈惊鹤因这突兀的话一怔, 下意识便想开口推拒。然而话到嘴边,看着梁延那双似乎蕴含着良多情绪静静望着自己的深沉双眼, 他却反倒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他没有回话,却是别开头往前径自走了两步。见梁延没有跟上来,他背对着梁延轻轻转回半边侧脸,“不是说要走么?”
梁延愣了愣, 双眼划过一丝笑意。他对着面前几人略一颔首示意,便大步走到沈惊鹤身前,领着他拐上了一旁的蜿蜒石道。
离开了正院,身旁经行的学子也渐渐少了起来。一路穿花拂柳,少闻人声, 只有道旁林立着的修长翠竹恣肆沐浴着朝晖, 深林中传来的几声间关鸟鸣使得小道更显出几分幽静。
沈惊鹤无言地跟在梁延身后迈着步子,越走却越是觉得面前景色万分熟悉——
这不正是他们初来书院那几日正午用膳的竹林间么?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绕过一处低垂的苍翠欲滴的斜枝后, 一座古朴雅致的石亭赫然映入眼帘。竹影婆娑, 凉风阵阵,远离了人群的喧哗嘈杂,让他的心也久违地变得宁静淡泊。
“……你为何要带我来这儿?”
沉默一瞬, 沈惊鹤望向身前站定脚步垂首沉思的梁延,不解地问道。
梁延抬起眼皮, 似是因他的话而回过了神来。他却是不着急回话, 只是神色悠远地四顾打量了周围一圈熟悉的景致, 这才看着沈惊鹤轻声开口。
“有人曾告诉过我, 同样的一番话在那乱糟糟恼人的地方说,和在这片翠叶扶疏的竹林中道来,心意可是大有不同。”
沈惊鹤因他这听来颇为耳熟的言语周身一顿,回想之后,面上登时不自然地闪过一抹飞红。他踌躇了半晌,这才咬牙气恼地抬起头瞪着梁延,口中恨恨,“我那日明明说的是用午膳的事!”
“是么?”梁延只看着他笑,“六殿下便当我是触类旁通吧。”
沈惊鹤噎了噎,只好撇开眼不去看他那被阳光勾勒得过分清晰分明的轮廓,“……兜了这半天圈子,你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
闻言,梁延渐渐收起笑意,向他这头又徐徐走了几步,一直到他身前不足一尺处才堪堪停下。
骤然包围裹袭上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令沈惊鹤微妙地有些不自然,他右脚微微向后蹭了半步想要退后,谁知梁延却已倾身用两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低下头,神色认真郑重地望进他的眼眸里。
“对不起。”
短促而有力的三个字,却让沈惊鹤猛地一下抬起了头,神色怔怔地盯着梁延肃然的面容。
他……没有听错?眼前这个骨子里始终藏着一股傲气的小将军,此时是在对自己道歉?
梁延看着他略有怔忪的表情,心中像是被锋利的锥尖轻刺一般一缩地疼。他握住眼前人双肩的手下意识又紧了紧,然而下一秒,却又像是怕弄疼了他一般迅速放开。
“……我当初劝你离开太学回宫,绝没有半分小瞧你的意思。”梁延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专注,“我当然知道你的才华,你的心志,你的抱负。只是,我看到你在这儿过得不快乐。”
梁延垂首望向沈惊鹤的面容,眼中神色复杂,似是藏着暗流汹涌的一潭深深湖水。
“而我不愿看见你不快乐。”
沈惊鹤瞳孔紧缩,他茫然地张开双唇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一瞬间呼啸弥漫上心头的委屈却一下冲垮了他平日里总是惯带着的淡然模样。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两世为人,早已迎头经历了迢迢前路无数风刀霜剑、滔天波涛,他本应早已习惯于每一步都踏在锋利的白刃之上,可是此刻听着面前高大的青年低声道来这样一句话,他却只觉自己所有被强自按捺深埋在心中的寂寥与落寞,竟皆争先恐后地破开他的心防,直教他眼角都几欲被隐隐冲上的热气逼得湿润。
不愿看见他不快乐。
前世,今生,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从来没有人。
“快乐?”沈惊鹤艰涩地开口,轻笑中难以掩藏轻描淡写的一抹自嘲,“不过是奢求罢了。能苟存至今我便应已心怀感恩,又何来资格谈这些太过渺远的东西?”
梁延疼惜地皱起了眉,他捏紧了指节,克制着自己伸手抚平他紧蹙眉间的欲望,以一种宣誓般的笃定口吻喟叹着,“你会的,这世间的诸般美好,你皆有资格一尝。”
沈惊鹤怔怔对上他的目光,却是笑得温柔又无奈,“有没有人说过你可真是一根筋?”
“我以为人们通常都会称其为赤子之心。”梁延不闪不避他的眼神,充满磁性的声音盘桓在不大的石亭里。
赤子之心么?
沈惊鹤侧首想了想,觉得这个词的确竟与面前英挺青年的身影万分贴合。无论是戍守北境三余年来对家国百姓的责任与守候,亦或是对待自己这个朋友时毫不掩饰的真心,都让他这个在三冬匆匆兼行于风雪中的旅人,仿佛望见了迥迥前路上一丛温暖炙人的烈烈火焰,忍不住想要一再靠近来温暖被严寒冰封的心。
可他在倚靠着火焰取暖之时,心下却总有一股惭愧难当萦绕不散。这般全然纯净的赤子之心应是交付于更加无暇之人的,他这样一个在黑暗中挣扎生活过一世的人,又当真有资格心安理得享受这份温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