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秋城如画里, 山晓望晴空。
翌日清晨,沈惊鹤仍然如平时一般早早来到太学。一路与众人擦身而过行来, 他毫不惊讶地收获了许多若有所思的考量目光,旁人对他的态度也隐隐多了几分微妙的不同。
“还未恭贺六殿下一朝得志,平步青云。”
甫一坐定,身后的王祺就从牙关中阴阳怪气地挤出一句嘲讽来。
沈惊鹤面色无波, 只作没听见似的,自顾从书箧中拿出纸笔墨砚分门排开。昨日搬至长乐宫时,皇后已在长谈中明示于他,今后因着身份变幻,他可能将遭遇到种种繁多的阴谋算计——便是皇后不说, 他在那勾心斗角的浑水间足足活了一世, 自然也清楚从今往后境况的多舛。
他侧眸望向身旁罕见地空荡荡的座位,略带不安地皱起了眉。
平常这个时辰,梁延应已早早地坐于座席上。可是直到如今, 他却连他的人影都未见着一面。
……他是因什么旁的事耽搁了么?
目光所及之处少了那个总是沉静望着他的笔挺身影, 沈惊鹤心中竟莫名感到一阵空落的不习惯。他轻轻以指腹抚过梁延的那半边桌案,垂眼按捺下微微有些焦躁的情绪。
晨诵的两个时辰今日竟无端显得有些漫长,沈惊鹤不时侧过头望向正院的院门, 却始终没有见到期待中的身影。他面上仍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心下却不期然已盛满沉甸甸的担忧。
梁延那么厉害的一个人, 应该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沈惊鹤指尖下意识地蜷缩弯曲着, 竟是没有听得晨诵结束的钟声。一直到身旁缓缓走近一个修长清俊的身影, 他才回过神来仓促地抬起头。
“五哥?”
沈惊鹤讶然地唤道。然而沈卓轩却不似平日一般温和笑着应声, 他神情有些犹豫地望过来,似是在踌躇着,不知以何等态度来对待他。
“五哥,你这是怎么了?”沈惊鹤心下隐隐有预感,却仍是抱着几分希望追问道。
远远却有一道带着讽意的声音传来。
“还能怎么的?想必五弟也是得知了你的好消息,正不知该如何恭贺才好呢!”
大皇子沈卓昊一直眯着眼瞧着他们这头的动静。得知沈惊鹤被那病秧子皇后挂入名下后,他当晚便在寝宫内将东西摔了一地,大发脾气,一连惩罚了好几个宫人。这沈惊鹤进宫后就处处让他吃瘪,偏生此时又半只脚踏上了云头,岂能不令他勃然大怒?
他幸灾乐祸地想着,如今一向与沈惊鹤玩得好的五皇子知道了这件事,心中还不知是怎样的醋呢。
沈惊鹤却是理也未曾理他,竟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他望向沈卓轩,眉头不安地轻蹙,带着试探小心翼翼地开口,“五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沈卓轩想像平常一般摸摸他的脑袋,可是手还未抬起,却想到眼前人如今身份的变化,不由得又默然缩指伸回。
“……你跟我一同走吧。”他还是长叹一声,避开了沈惊鹤询问的眼神,“正好一同去听下节宋学录的课。”
去往静园的路迂回盘旋,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除了极轻的脚步声,空气中竟一时显得有几分安静。
沈惊鹤抿着唇,心中并不好受。他当然知道沈卓轩的顾虑和惊疑,也知道这其实并怪不得他——他从没有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自己和皇后的接触,如今在旁人眼里看来,他突然被皇后收养的一事简直来得莫名其妙又令人措手不及。若换做是他,恐怕也是要猜疑几分的。
然而话虽如此说,看着前几日还和他有说有笑的沈卓轩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他仍是不可避免地有些低落。
在这宫中,他所珍视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沈卓轩作为兄长带给他的温暖与关怀,可以说是其间无可替代的重要一部分。
“五哥,有话你且直接问我吧。”沈惊鹤停下步子,不想再在这难捱的氛围中空等,看着沈卓轩直截了当地发问。
沈卓轩闻言也止住步,转过头来盯着沈惊鹤,神情有些复杂,“惊鹤,五哥不是不信你。只是……”
他极为审慎地组织着语言,既想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又不愿因此而伤了沈惊鹤的心,“……你与皇后娘娘本无交集,为何此事竟会如此突然?”
沈卓轩望着眼前翩翩风仪的少年,心中满是感慨。不可否认,在听闻皇后收养沈惊鹤的消息之时,他第一时间感到的情绪竟是怀疑与震惊。
众人皆知皇后已在长乐宫中闭门养病了大半年,如今沈惊鹤方回宫不过月余,这个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消息便将所有人砸了个目瞪口呆。
他并不想用猜疑的目光去看待沈惊鹤,可是今日看到他时,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股复杂难言的惘然。就好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的这个弟弟就已经有所变化成长。
沈惊鹤静静看着他,思绪万千。
他当然有无数种合乎情理的理由能被随口抛出,亦或是编造出一个个足以使眼前人尽数打消疑虑的借口。然而,他忽然感到有一丝疲惫,不愿意在每句话开口前都算尽千机,藏进半真半假的心意。
“五哥。”沈惊鹤毫不回避地望向他,眼神一派坦然。
“我只是想在宫里好好活下去。”
一句不是回答的回答,他说得短促有力,沈卓轩却像是被震住一般往后摇晃着退了半步。
沈卓轩默然,心中微微有些发酸之余,更多的是一种无言的愧疚。
每每见到沈惊鹤时他脸上总挂着的淡然自若的笑容,总是让自己忘记,他在宫中过的又是怎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他没能帮上他什么忙,如今沈惊鹤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过上好一些的生活,他这个一直自认为合格的兄长却首先站出来怀疑他。此时他这个弟弟的心中又该是怎样的失望难过?
沈卓轩第一次开始反思起自己的过往,他总是逃避且厌恶着宫中种种纠葛争斗。今时他是尚且有余力隔岸冷眼看众人分庭抗礼,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仍在咬牙坚持的旁人,必须如他一样清高自许呢?
他面有惭色地望着沈惊鹤,一向文雅有礼的脸上竟有一丝狼狈。
“惊鹤……是五哥不好,五哥向你道歉。”他抬起头,沈惊鹤面上没有一分一毫的责怪与埋怨,那双看过来的眼睛仍然如以往每一个日子般清澈。
沈惊鹤心中微动,轻描淡写地笑叹一声,却是自顾岔开了话题。
“上次从五哥那儿借的《玉台新咏》我却是已看完了上册,五哥若是暂且用不上的话,可否将下册也一同借给我?”
沈卓轩微愣了愣,知道沈惊鹤是有意顾着他的情绪将话头带走,心中思绪更是复杂万千。他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一手轻拍了拍沈惊鹤的背。
“好,我回去后便让人送到你宫里头。”
……
宋学录还未至,众人便三两聚在一起议论聊着天。沈惊鹤独自端坐在静园旁的书院中,心神有些不宁。
他信手敲着桌案,看着逐渐高升的日头,眉间微微蹙起。
身后逐渐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他蓦地转过头去,左手无意识地一拂竟将案上的纸卷都带到了地上。他却根本分不出空闲来注意散了一地的白纸,只是连忙按着桌案起身,惊喜地向前迎了两步。
“你可算是来了……今日怎么过来得这么晚?”
他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梁延——他与平日看来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是衣褶较往常多了几处褶皱,身上也隐隐环绕着一股还未来得及压下去的锋芒毕露的煞气。
沈惊鹤望着梁延眼底仍未散开的凝重与冷意,担忧地抬起眼以目光问询着。
梁延看到他后,周身盘桓着的从刀戈相接间凝练而成的威势不由得一缓。他微微放松了绷得挺直的脊背,走上前去,伸手覆着沈惊鹤的肩按着他一同坐下,安抚地冲他笑笑。
“没什么。”他不动声色地扯过衣袖盖过右手腕上的几道伤痕,尽力放缓了语气,“来的路上碰到一些不长眼色的人,不小心耽搁了些时辰。”
梁延想起方才半途上从深巷中不发一语跳出来的十数名黑衣蒙面人,眼角闪过一丝微暗的冷厉。那群人上来就持刀向他面门劈来,他少了惯使的长剑湛流,只得先以空拳相搏,再伺机制住一人反夺过他的锋刀,以从北境磨砺出的生死搏命的功夫与他们交手。
那些人倒个个皆是功夫好手,缠斗许久,纵使是他也不免挂上了几道轻伤。他本以为今日必是一场不死不休的鏖战,孰料得没过多久,那帮人便忽然齐整地归刀入鞘,扔下一团迷眼的浓烟就趁机跳上房檐四散逃开。
白烟散去,他站在两旁乌墙上被砍出七零八落刀痕的巷口,望着一地破败神色凝重。
这群人并不想取他性命。
那如此一番动作又是为了什么?警告么?
他去一家小医馆大致处理了伤口后,才又回到太学来。在匆匆赶来的路上,他一直都在皱眉深思着缘由,直到此时站在沈惊鹤的面前,他才仿佛关窍处闪过一线光,忽然有所顿悟。
对于自己与沈惊鹤走得近这一件事,他并没有分毫遮盖掩瞒的想法。今时今日沈惊鹤的身份偏又一朝巨变,所以身为他身边人的自己,便也成了旁人紧盯的目标了么?
“不长眼色?”沈惊鹤闻言心下一紧,右手攥住他的手臂,“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像是有事的样子么?”梁延故作傲然地挑起眉峰,勾起唇笑笑,“也不看看我梁延是谁。”
他眼中神色极快地闪动了一瞬,压下刹那间浮现上的漩涡般的深黑。
他并不想让沈惊鹤知道自己受伤的原因。他怕他会因此感到愧疚,更怕他因之有了任何哪怕一丝一毫疏远自己的想法。
梁延垂眸平和地望向沈惊鹤,身上波动的情绪很快消散于无形,仿佛初至时眼角眉梢的冷峻不过是旁人眼花的错觉。
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沈惊鹤看着他那仿若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的笑容,颇有些犹豫地皱起了眉。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梁延究竟是当真没出什么事,还是这只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担心的托辞。
“好了……”梁延专注地望着他,指尖轻柔地抚平他蹙起的眉关,感受着指腹下含着暖意的温腻,“别再皱着眉了,嗯?还是说待等下宋学录来了,你却是要与他比比,谁板着脸更严肃?”
“……你少来闹我!”沈惊鹤没好气地一把挥开他的手,梁延的指尖拂过,仿若轻柔飘然的羽毛擦过眉间,却无端带给他一阵难抑的微颤,打断了他纷繁的思绪。
他抿着唇挪开视线,这种极为陌生的触感他从未品尝过,让他下意识地只想要逃离。
梁延看着他微红的耳廓,不在意地收回了手。指腹上脂玉般的温润仿佛还存留着几分,他微曲起指节,轻轻摩挲了两下。
沈惊鹤定了定神,抛开了多余的情绪,忍不住还是别过眼来悄悄觑着梁延,试探地开口,“你……知道我如今搬去长乐宫了吧?”
他的手指略有紧张地捏住衣角而不自知。梁延瞅着他小心翼翼望过来的神色,眼角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嗯。”
嗯是什么意思?
沈惊鹤噎了一噎,左思右想,还是只能认输般地长叹一口气,直直望向他的眼睛里。
“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
比如怪他一直欺瞒他这么久,比如认为他也同旁人一般不过是个汲汲于权名的庸人。
他垂下眼,将手中衣角攥得更紧。
梁延瞧了他半晌,最终轻轻伸手,将那片已被揉捏得褶皱不堪的衣角从他手中解救出来,漫不经心道,“想说什么?嗯……大概是高兴吧。”
“我是真心为你感到高兴。”感受到沈惊鹤惊愕看过来的视线,梁延低笑着开口,“如今有了皇后娘娘在侧,想来宫中也再没有人能将你欺负了去。”
“本来就没有人能欺负得了我……”沈惊鹤眼中动容之色波光一般漾开,低下头轻声嘟哝道。
“是是是……”梁延看他低头的小模样,不知怎地忽然就生了股逗弄的心思,故意好笑道,“本以为你是朵弱不胜风的花儿,谁料到你不仅是棵扎根深岩的草,周身竟还长满了张牙舞爪的刺。”
什么?
沈惊鹤倏尔面露不善地抬起头,威胁地眯起了眼,咬牙一字一句道,“知道我是带刺的毒草就好,你最好少来招惹我。”
梁延不答,却只是看着他笑,笑得连英挺的眉眼都莫名添了三分温柔的神色。
沈惊鹤被他看得不自在极了,方才满腔的羞恼此时却无端尽数泄了气。细碎的阳光照得脸上微热,他略有些懊丧地撇了嘴,刚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却只见梁延身子一动。
他突然朝前凑近了身形,熟悉而独特的冷冽气息刹时扑面袭来,似是要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
“我若偏想要招惹呢?”
他们之间离得极近,是让沈惊鹤觉得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的程度。他抬起眼睫便可看到梁延棱角分明的下颌,还有坚毅而俊朗的轮廓。
此刻他正垂着眼专注深邃地望来,眸中是自己无法看透的一片深色。
“……你是不是不被刺一回,就还真不会长记性?”沈惊鹤从未觉得开口说话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然而在梁延定定的目光之下,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被钉住,变得分外迟缓而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