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沈惊鹤望向他轻轻开口,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会让自己心下多么的难过,他却不得不尽力克制着,用清醒而微凉的声线划破脑海中不肯弥散的眷念,“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所看到的沈惊鹤,或许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样子。”
梁延抬眼静静回望着他。
眼前少年面上有一丝倦惫,他明明是浅笑着的,可是眉眼中分明横溢着满满的不舍与低落。正如同一宵狂肆冷雨打湿后的芝兰玉树,明明落尽了荼白花瓣,天明时却仍要强撑着撑起枝桠迎人,不肯显出一分狼狈与脆弱。
“你先前对我的好,或许更多是来自军士天然对于弱小的保护欲。”沈惊鹤难得敛容正色。一字一句剖白自己内心的想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顿了顿深一呼吸,才有力气继续艰涩地轻启双唇,“如今你既知我并非弱小,亦不完美……你的这份赤子之心,我却当真是感激愧受。”
艰难的语句最终还是从口中吐出,他如释重负地垂下了眼,面色隐有黯然。似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告别,抑或审判。
梁延却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露出失望或愤怒的神色,他只是站在原地满怀探究地细细端详着他的眉目,良久,一声轻笑。
“保护欲?或许吧。那这样看来,也许我亦并不是什么好人。”
梁延又瞥了他一眼,悠悠开口。
“我这才发现,我对弱小的保护欲,也会有失效的时候。”
“什么时候?”沈惊鹤下意识接了一句话。
梁延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瞬间竟有些古怪,轻咳一声,“……当我发现许缙再没有在太学中出现过的时候。”
沈惊鹤怔了怔,眼中波澜如风吹皱的春水般一圈圈漾开。他神色闪动了一瞬,还是带着些傲气抬起了下颌,向梁延看去的眼神定定,仿佛力图证明着什么。
“不错,正是我做的手脚,才让许缙最后还是离开了太学。”沈惊鹤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梁延,用尽全力克制着指尖微微的颤抖,“我早说了我不是个好人,睚眦必报,任性妄为,就是这样,你仍不肯收回方才对我说的那番话么?”
语至最后,他的声音无法抑制地提高放大,竟似是在激动地质问。
梁延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沉默地踏前一步,将他小心翼翼地轻拥入怀中,下颌转动的瞬间微擦过他柔软的发间,宛若上好的细软绸缎。两人身上的气息奇异地两相交融成浑若天然的一体,又因为几息之后他的松手退开而恋恋不舍地分散。
一个一触即离、合乎礼度的,属于朋友之间的拥抱。
沈惊鹤仍愣怔地呆在原地不能言语,眼前人胸膛上隔着玄衫传来的温暖热气仿佛还停留在额间。他张了张嘴,一片空白的脑海却无法支持着他说出其他任何言语。
“你做的事,自是总有你自己的道理的。”梁延沉静的目光细细逡巡着他还未能平静下来的面容,眼中是全然不容怀疑的相信。
沈惊鹤开口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没有道理……”
“没有道理我也能替你找出道理。”梁延强硬地接口,挑起的剑眉竟平白显出几分自负与笃定。然而他的神色又很快温和下来,伸出指尖轻按了按面前人的鬓角,“若是实在找不出……”
他又轻笑了开来,眉目间满是孩子气的戏谑与无赖,“若是实在找不出,我们便索性一同弃了那些劳什子仁义道理罢。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我会陪着你。”
沈惊鹤眼眶微微有些酸胀,他的脑海中满溢交杂着各式纷乱的情绪,产生的巨大冲击几乎要使他连站立都不稳。恍惚间,他震撼不已的心中,只能浮现上一句糅杂着动容与感恩的叹问。
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你知道城南的白鹿书院么?京城中清流士子与寒门学子多去那处读书,其间也不乏名师宿儒。”沈惊鹤轻轻握住梁延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抿了抿唇开口,“我托五哥将他送去那里了。五哥有个叫阮淩的好友也在那处习书,想来许缙初来乍到,他也能帮忙照拂几分。”
梁延一把反握住他的手,英俊的面容上满满皆是动容与疼惜,“他都那么对你了,你竟然还……”
沈惊鹤眨眨眼,脸上显露出些狡黠的影子,“我早说了我睚眦必报,原先我的确是打算只将他送出太学,却是没有后来这一步的。”
他顿了顿,复又将一张薄纸从衣袖间掏出,“直到那日晨诵毕,我在那本《尚书》的最后一页发现了这个。”
梁延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纸,纸上略有些潦草凌乱地写了两个数字,一个是一,一个是三。每个数字后面都紧挨着写了一长串名字,有的明显如王祺之流,有的却是平常看着规规矩矩、与那二人毫无瓜葛之人。
笔迹之间多有粘连,可想而见写字之人当时紧张不安的心情。
“这是?”梁延瞳孔一缩。
沈惊鹤目光轻扫过他手上的薄纸,“许缙比我们早来太学月余,平日里又畏畏缩缩,故而有些事情,旁人从未想着要提防避开他。这一份名单,却是记下了不少与我那两位皇兄多有牵连往来之人。这些时日与我来往的学子中,亦有不少看似清清白白、实际上却在这份名单之列的人。”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太学的水之深,却是的的确确远超过他的预期。
“许缙虽先陷害于我,却也留下了这份珍贵的名单。他是一个极度矛盾的人,因此我也只好用这等矛盾的做法来对待他了。”沈惊鹤面淡如水地抛下最后一句话,轻捏住薄纸边将他从梁延手中取回。
梁延松开手任他将纸张抽回,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他。面前的少年虽尽力做出一副置身事外冷淡的模样,但明眼人都知道许缙并不适合太学,将他送去由清流一派组成的白鹿书院,却是当真为他铺上了一条更为光明的求学之道。
他终究还是没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心狠。
梁延几不可闻地一声长叹,他总说自己不值得他的赤子之心,可是若没了他,这普天之下,又要叫自己去哪里寻得另一个如此招人疼的沈惊鹤?
沈惊鹤却是不觉,只是低头将薄纸重新置回袖中。将手抽出时,指尖却是不小心勾到了一方帕角,将它连带着抽出了衣袖,轻飘飘就要往地上飞坠。
梁延眼疾手快,出手一把接住那方四四方方的锦帕。将要递回给沈惊鹤之时,他不经意地低首望了一眼,整个身子却忽然顿在原地。
这方锦帕……怎么越看越觉得熟悉?
沈惊鹤定睛一瞧,当下便认出了那日莲池边他随手藏于身上,却总是忘记归还的帕子。他瞪大了眼开口就欲解释,梁延却抢先一步张口,神色复杂地牢牢盯着他。
“我那日给你的帕子……你一直带在身上?”
沈惊鹤脸上莫名有些发烫。宫中皇子之物皆有例制,这方突然冒出的锦帕若是被其他人瞧见了,只怕还要为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当真只是为此才将它一直藏在身上,偏偏时日久了也遗忘了归还一事。可是如今被梁延撞了个正着,他怎么竟就觉得气氛愈来愈诡异了呢?
他干咳一声,将锦帕又往梁延手中推了推,“我早便想着带在身上哪日归还于你,可却总是忘记。如今正巧看见了想起来,你便赶紧将它收回去吧。”
梁延却没有如他所愿将帕子收好,反而挑起眉,不容拒绝地将锦帕重新塞回沈惊鹤手中。
“拿着。”
他低声开口,气息正轻柔拂在他面上。
沈惊鹤抬首便欲劝他将帕子拿回,可是一不小心撞进了梁延深沉的眸子里,却仿佛被其间的一潭深墨摄进了心魂,微张的双唇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拿着。”梁延轻轻勾起唇角,语调愈发温柔,“你若觉得拿了我的东西过意不去,不妨也想想改日送我些什么来补偿。”
是这个道理吗?
沈惊鹤只觉得脑内有些晕晕乎乎,下意识觉得有哪处不太对劲,偏生一时又挑不出毛病。他皱了皱眉,觉得再纠缠下去也没法改变面前人的心意,只好撇撇嘴收回帕子作罢。
萧萧风声摇送着疏朗斑竹的碎影,阳光洒下的碎金跃动在眼睫与发梢。沈惊鹤因这带着暖意的光亮偏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宛若蕴着星芒的笑意。
“梁延,我可是过得拮据得很,若你欲待我的回礼,恐怕还要空等上好长一番时候。”
梁延回望过来的眼眸中满满倒映的皆是他的模样,良久,轻声低切开口。
“无论多久,我等你。”
……
袅袅生起的檀香盘桓氤氲在金铺屈曲的宫殿内,重重真珠水晶帘被宫人小心掀起,左右轻摇的玉珠下缓缓踏入一位妆容严整的华服女子。
沈炎章端坐于御桌前,看着从层层珠帘间渐而清晰显露的玉容一时有些恍惚。方才德全来报皇后求见时,他的心中划过的除了惊诧,还有那一直淡淡萦绕不散的愧疚。
卫毓云面色无波地低首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皇后不必如此多礼。”沈炎章亲自上前将她扶起,看着她虽然施了脂粉仍不掩苍白的面色,微微移开了视线,“这半年来你一直在长乐宫中安养身体,朕却是少有机会能去探望。”
“臣妾知道陛下的心意就足够了。”卫毓云脸上不见怨色,只是低低一声轻叹,藏尽了所有未能言明的心绪。
沈炎章闻言面色更添了一抹不自然,他命宫人多取些烧得正暖的手炉送入正殿。
火光从五蝶捧寿的镂空雕盖上隐隐透出几分亮色,木炭燃烧的哔剥声敲碎了殿内的静寂。
“今日风寒,皇后怎么想着到紫宸殿来了?”无言半晌,还是由沈炎章先开口。
卫毓云应声抬起端庄秀美的面容,朱唇轻启,“臣妾今日过来,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她顿了顿,嘴中吐出的话语却让皇帝面色遽然一变。
“臣妾想将六皇子寄在名下,挂养在长乐宫中。”
“什么?”沈炎章眼底是不容错认的震惊与诧异,“这,皇后怎么会……”
卫毓云早料得他有此反应,闻言只是从唇齿间轻轻溢出一声叹息,面容更是多了几分惆怅之色。她微垂下头,露出一截修长柔美的脖颈,“臣妾早先时候在宫中园子里头散心的时候,曾遥遥地望见了一眼六皇子的面容。”
她目光悠悠地飘向远处,似是怀念起了什么似的浮起了一丝回忆的浅笑,“六皇子那模样,与其说是像熙儿,倒不如说更像当年臣妾初见时的陛下。”
沈炎章一时默然,他与皇后可算是青梅竹马,更是从小便定下的亲事。在初时他还不受先帝倚重之时,也是卫家一力助他,更是设法将他从不少风波间保下。
卫毓云却像是没瞧见皇帝骤然沉默下的面容,她别过头,以袖掩唇微咳了几声,声音中是一瞬间的黯然,“臣妾也已有月余未见陛下了,平日里拖着这副破败的病体,亦不敢轻易前来,只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若是能将六皇子挂养在宫中,也算是全了臣妾一个微小的心愿吧。”卫毓云无力地笑笑,眉间闪过一分自嘲,“臣妾亦听得宫中宫婢们常道六皇子最是个喜爱读书的性子,这份治学的勤勉认真,倒还当真是像极了熙儿以前。”
提及已故的太子,卫毓云眼圈不由得一红。她连忙侧首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不肯让人瞧见她一刹那的失态。
沈炎章坐于原地半晌不能动弹,皇后轻轻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敲打在他的心上。他的神色几经挣扎变幻,想到沈惊鹤毫无凭恃的背景与那总是温润平和的模样,最终只能发出一声长叹。
“那便……如皇后所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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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发问:两位什么时候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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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面前的话声终于停下, 周遭是一片满含着不可置信的沉寂。
沈惊鹤上身挺直跪于前堂,讶然地瞪大了双眼, 心中满满皆是惊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德全念完旨意后,笑眯眯地将圣旨卷起,别有深意地开口,“恭贺六殿下,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您还不快领旨谢恩?”
沈惊鹤深深望了那张注定要在前朝后宫掀起万丈惊涛骇浪的圣旨一眼, 恭敬地双手捧过旨意, 口中叩谢,“皇儿接旨, 谢父皇隆恩, 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上礼制朝袍上缀着的翠玉珠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发亮,堂上香案的青烟犹未散去,沈惊鹤拿着那张宛如有千斤之重的圣旨,半天不能回过神来。
皇后之前所言之意,竟然会是这个?
一步登天成为皇后宫下挂养的皇子, 若放在旁人身上,只怕当即都要高兴得晕过去。然而沈惊鹤在惊诧震撼之余,却是在心内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谨慎小心。他的身份本就敏感, 如今在明面上便与皇后牵上了关系, 只怕日后所将经受的试探与针对将会更为尖锐繁多。
他的眼中激起了一丝波澜, 然而很快, 层层涟漪又重归深深的平静。
前世云谲波诡之间,他尚且能步步踏出一条生路。今朝有了如此良多上苍的馈赠,他更是没有理由不用尽心力,只求不辜负这难能可贵的第二次生命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