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前精神抖擞的骏马高声嘶鸣着,在长街上原地小步挪动着马蹄。包裹干粮俱已打点整理好,整整齐齐堆在车队中,侍从与护卫亦俱是整装待发,各归其位。
罗光一路相陪着沈惊鹤和梁延走到车队之前,再三郑重许诺着他将务必不负两人的期许,悉心管辖打理苏郡一带,早日将吴江浚其流,开其源,以绝水患。
沈惊鹤止住步子,笑着同他挥手作别,“罗大人的能力,我们自然是放心至极。若得了机会,指不定哪天我们还能重新来江南看看。届时,还要劳烦罗大人相招待了。”
梁延一翻身利落上马,看向他们这处,也是洒然一笑,“到时的接风宴,我必不再因吹了风头疼而早早歇下,却是无端错过大半程宴饮了。”
听到梁延提起早前彼此的误会,三人又是颇为感慨地释然一笑,彼此所叹良多。
“时辰已差不多至了,罗大人,我们便先启程了。”
沈惊鹤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浅笑着同夹道相送的熙攘人群一颔首,转首朝罗光说道。
罗光抖了抖袍袖,正色朝两人拱手道别,“六皇子,梁将军,一路顺风!”
冲他点了点头,沈惊鹤刚要扶着车壁踏上马车,却忽然心中一紧,若有所感地抬头朝城门外望去。
平地远远地惊起一股烟尘,一匹显然已跑得疲惫不已的骏马正撒开蹄子狂奔而来。颠簸的马背上坐着一个信使模样的小吏,一手高举着火漆封缄的信函,喘着粗气,焦急万分。
“报——京城急报!京城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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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围在街道两侧的百姓被这一声高呼所惊, 略有不安地左右纷纷议论了起来。嘈杂的话语声与疑问声交迭响起, 落在沈惊鹤耳畔,却仿佛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幔, 倒教人难以分神去听清。
那奔马的速度快得很,一转眼就越过了重重人群, 直朝车队中冲来。
沈惊鹤瞳孔中倒映着骏马愈来愈近的疾影,心中忽然不知为何攀爬蔓延开了一丝慌乱,仿佛冥冥之中上天赐给他如此一种玄妙的预感, 昭示着即将送到自己手上的那封急报, 又将带来怎样不祥的字眼。
小吏终于骑着那匹已几乎已要口吐白沫的奔马闯到近前, 他也顾不得行礼,只是将信函匆忙奉到沈惊鹤手中, 不住大口喘着气,“六皇子,这……这是宫中送来的急报, 让您务必、务必加快行程回宫!”
薄薄的信封摸上去有一种冰冷的质感, 不厚, 此时却仿佛重逾千斤。
沈惊鹤拿着信函的手莫名地开始有些发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要动手拆信。临启封时,忽然又有些不安地转头看向一旁的梁延, 仿佛想从他神情凝重的面容上寻求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慰藉。
“没事的,我在。”
梁延看他染上了惶然的眸子, 不自知地流露出一抹乞求而脆弱的神色。他心中动容, 索性一翻身下了马背, 走到沈惊鹤身边紧紧贴着他的肩膀而站,偏了头低声许诺。
他借着袖袍的遮掩有力地握了一下沈惊鹤的手腕,没有其余的言语,却让沈惊鹤因烦乱而躁动不已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沈惊鹤接过拆信用的薄刃,一点点将封口划开,直到露出里头薄薄的一层信纸。
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如赤红烈火一般灼烧刺痛着双目——
皇后腹痛不已,咳血连连,太医诊断旧疾复发,危在旦夕。速归。
短短二十四个字,却几乎要在刹那间夺去他全部呼吸。
梁延站在他身旁,自然也是一字不落将信纸上的内容尽收眼底。他因惊异与沉痛睁大了双目,然而下一秒他却迅速反应过来,这行字眼对于与皇后朝夕相伴了四年的沈惊鹤而言,又将会是怎样的一道晴天霹雳。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惊鹤,伸手想要扶住他或许会因难以承受而骤然脱力的身子。
——然而沈惊鹤却直直地挺立于原处,绷紧的脊背比巉岩上傲雪经霜的修竹还要笔挺。他不发一言从信纸间抬起眼,眸中神色变幻莫名,紧紧捏着信笺的手指却早将这片白纸蹂丨躏得褶皱不堪。
“上马,我们启程。”
微带沙哑的嗓音开口,抛下这一句后,他看也不看身后的车队,牵过最近的一匹马就翻身而上,头也不回地箭一般朝城外疾驶去。
梁延知他甚深,看到他显得有几分空洞的眼神之后,哪里不知道他虽然用尽全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心中却早已是一片近乎荒芜的茫然。他随口对车队吩咐了几句,连忙也骑上自己的坐骑,双腿一夹马腹,牢牢追在沈惊鹤身后。
沈惊鹤顶着凛冽刮向脸上的山风,脑中光怪陆离闪过无数纷杂的情绪与扭曲的面孔,最终却又尽数化为一片空荡荡的暗白。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古怪至极、偏偏又怎样都难以挣脱的梦境,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茫然而漠然地攥紧手中的缰绳,机械性地随着骏马疾驰的方向前行。
回宫,回宫,快回宫!
一个声音翻来覆去地在脑内急促呼唤着,这也是他脑中所能想到的全部字眼。
——为什么要快点回宫呢?
他低下头,马蹄践踏惊起一路上的枯泥飞沙,扑面而来的烟尘使得两旁急速退去的景色愈发模糊不堪。他昏沉的头脑有一些烦躁,是血液在心房中翻涌沸腾的声音太过鼓噪,如晴天平地而起的惊雷一般,咆哮回响在自己耳边。
身后突然响起梁延焦急的呼喊,仿佛一道寒光闪电划过他脑海中昏昏沉沉的关隘,令他猛然惊醒。
沈惊鹤遽然一扯缰绳,飞奔的骏马被迫止住步子,高扬起前蹄,长长嘶鸣一声。
——因为,再不快点回去,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粗糙的缰绳从他指间骤然滑落,沈惊鹤呆呆地垂首坐在马背上,眼底一片茫然。身后有马蹄声愈近,最终停在身边。
“鹤儿……”梁延疼惜地望向他,指尖动了动,似是想去摸他的脸,然而终究还是在身前紧紧攥成拳,“没事的。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身子都已经大好了。”
沈惊鹤沉默良久,才终于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神情却满满地都透着一股子失魂落魄,“你说得对……娘娘还在长乐宫中,等我从江南回来呢。”
他深深闭了一下眼,重新扬起马鞭,绷直了脊背就向前疾行而去。梁延连忙策马跟在他身旁,转回一直专注放在他面容上的深沉目光,压下了眼底泛上的一丝忧虑。
他们两人仍如来江南时一般,轻骑日夜兼程地赶路。然而这一次,迢递不尽的山长水阔中,却满是山雨欲来的静默。
……
圆月高悬于枝桠上,枝柯横斜投下的重重暗影间,隐约可见子规展翅旋飞而过。朦胧的月影转向林间,便可闻声声啼血的鸟鸣时而响起,惊动水一般缓缓流淌的夜色。
梁延转身轻轻掩上房门,微叹了口气,大步往外走去,面色沉沉。
这几日来,他们快马加鞭,几乎未有什么停歇。日程被一再压缩,距离京城也是一天天地近了。
然而如此坚持了良久,眼瞅着沈惊鹤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下巴尖也因昼夜不息的奔波而愈发瘦削,梁延这才狠下心来,不顾沈惊鹤的要求再三坚持将他带到驿站歇息。以免得还未赶至京城,他却反而先病倒了。
好不容易劝他躺到榻上,他这才得了空从房内出来,准备命驿站的后厨煮一碗温热清粥,以备沈惊鹤醒来后可用。
梁延揉了揉眉心,继续向后厨走去。转身之际,余光却仿佛瞥见一道白影飞过,耳畔隐约传来扑棱棱的挥翅声。
等他终于看着后厨的仆役文火慢炖完一盅清粥,亲手盛了回到房内时,甫一推门,他便望见沈惊鹤正半身盖着棉被愣愣坐倚在床头。
“你这就醒了?”梁延拂开桌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两根雪白鸟羽,将还冒着热气的米粥小心放好,“我刚从后厨盛了一碗清粥来,等会儿你若是饿了……”
“梁延。”
沈惊鹤忽然开口,慢慢转过脖子望着他,茫然地展了展手中刚拆下不久的信卷。
梁延被他唤得一愣,看着他苍白指间的信纸,当下便明白了自己方才所见到的白影究竟是什么。他心中登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然而还未来得及彻底反应过来,就听得沈惊鹤接着轻轻开口。
“我又没有母亲了……”
他抬起眼望来,眸子里藏着安静的一片深黑。瞳孔仿佛骤然暗淡下的星辰,失去了焦距。
梁延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揪紧,他三两步走到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坐于床沿,试探性地伸手轻揽过沈惊鹤的肩。
“我在……我在呢。”梁延也曾品尝过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当然也清楚地知道在生死面前,任何的安慰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然而他却仍然紧紧地搂着怀中神情涣散的青年,试图用自己身上的温暖融化他苍白面上的空茫。
沈惊鹤倒在梁延怀里,喃喃失神,“信上写着皇后薨了……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我走的时候,娘娘不过只是微染了风寒。她还给我盛了满满一碟点心,还坐在宫内看着我送给她的花鸟画……我们才刚刚说好了,等我从江南回来了,还要再给她带几幅字画的。”
“她怎么就不肯等等我呢?”
他的声音微哑,似明月一夕失了所有清光。
梁延心头一痛,他一下下轻拍抚着沈惊鹤的肩背,将下颌贴在他的鬓边微微摩挲,“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后,兴许还能好受点。”
“可是我竟然哭不出来——她对我那么好,她不在了,我却没有办法流下一滴眼泪。”
沈惊鹤微抬起头,直直地向他看来,极为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梁延,我真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梁延一手怜惜地抚上他的侧颜,小心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至极的珍宝。眼前人面上虽不见泪水,然而唇边那一抹惨笑,分明竟比哭还要难看,无端使人心中弥漫开一股悲恸的酸意。
“你不是的。”梁延垂下眼看他,神色认真,“我知道你不是的。你的这份难过,我亦曾经历过,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番痛彻心扉的滋味。可是你一定要记住,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我一直在。”
他低下头,将前额深深抵在沈惊鹤的额头上,轻声开口,“娘娘在天有灵,一定也不希望你太过伤心。为了她,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早点振作起来,好么?”
“梁延……”沈惊鹤鼻头微微发酸,他将脑袋埋在梁延的肩上,无意识地轻唤了一句。
梁延摸了摸他的头,“我在。”
疲惫地闭上双目,沈惊鹤沉默片刻,又低低道了一句。
“梁延。”
“我在呢……”
沈惊鹤一直僵硬着的身子这才慢慢放松下来。他一手揪住梁延的衣襟,一遍遍低声地唤着。每一次,耳畔总能如愿得到那令人安心的答复。
我在。
他实在是太累了。在熟悉的温暖怀抱中,在那一声声不厌其烦的温柔回应中,沈惊鹤终于模模糊糊地失去了意识,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睡梦之中。
……
今时鹦鹉洲边过,唯有无情碧水流。
京城的天有些灰蒙蒙的,空荡的长乐宫内,唯有群青色的流苏帷幕在风中空落落地飘动着。空气里是令人心悸的静谧,草木轻摇的沙沙声间或在院落响起。
朱红的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良久,青石板上方能听闻轻踏而过的脚步声。
沈惊鹤缓步走进这座他曾无比熟悉的宫苑,依旧是同走之前别无二致的清雅摆设,依旧是黛墙绮窗前旁尚未著花的暄妍早梅。
然而宫殿内却早已是一片死寂,再不见那个浅笑着的端方身影坐在正堂内,当他经过时,每每招手让他坐于身旁,絮絮叨叨抱怨着长檐下连绵未停的小雨,要他勿忘携上一把青油纸伞。
走到依然悬挂在殿内壁上的那副花鸟画旁,沈惊鹤将冰凉的指尖轻贴在画卷上,沿着热烈怒放的牡丹花的纹路,细细地游移描摹着。
“主子……”
成墨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看见他微微失神的面容,不禁一下红了眼圈。
沈惊鹤收回手指,半偏了头看向他,语调毫无起伏,“长乐宫的宫人呢?散到哪宫的娘娘处了?”
成墨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抬眼觑了他一眼,“没有……”
“没有?”沈惊鹤蹙起眉头,“那就是去了宫中其他几司?不对,按照常理,曾服侍过皇后的宫婢,无论如何都不应该骤降身份下发到那几司去。”
“都不是。”成墨一咬牙,皱着脸道,“她们都……都被陛下下令给皇后娘娘殉葬了,一个也没剩下!”
“什么?”
沈惊鹤骤然旋身,面色极为难看。
他本想召来之前长乐宫的宫人,向她们好生询问一番皇后最后时刻的境况,也好弄明白到底为什么不过短短月余,好好的一个人就能说没就没。
然而现在……
他紧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他从未听闻过有哪朝的宫人是要一个不留全部给后妃殉葬的,除非这不是殉葬,而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