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给娘娘诊治的太医呢?”
沈惊鹤抬起头望向宫墙的方向,眼底泛起一丝冷意。
“奴才听闻太医诊治不力,没能治好娘娘,陛下一怒之下罢了他的官。前几日他便已经携了家眷出城,兴许、兴许是还乡了。”成墨低着头,一字一句道来自己这几日特意留心的消息。
“还乡?”沈惊鹤冷笑一声,大步就往宫门口迈,“那我们就去他的家乡揪出他问个清楚,看看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主子!”成墨着急地唤了一声,却是根本来不及拉住他一闪而过的衣角。
沈惊鹤面上一派冷色被强行压制住,唯有被迸发着的怒火烧得灼灼放光的双目,透露着他心中的惊怒与恨意。
他正待抬腿迈出宫门,却因一声沙哑的低语而蓦然顿住了脚步。
“不用了……”宫门外逐渐转出一个无端苍老了几岁的身影,他的脊背微微佝偻着,“那个太医在回乡的山路上遇到山匪,全家老小,都不曾留下一个活口了。”
沈惊鹤望着那人又平添了好几道皱纹的面容,眼神怔忪,“公公……”
德全的双眼含着浑浊的泪水,他悲戚万分地开口,“六殿下,奴才知道您对娘娘的故去心有不甘,也知道您想要彻查下去,还她一个明明白白……但是您听奴才一句劝,收手吧,不要再查下去了。莫说如今所有线索都已断绝,纵然是有,您也权只作没看到。莫让娘娘在九泉之下为您担心了。”
“公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惊鹤死死咬紧后槽牙,用尽全力压抑着心头勃发的怒气,“你知道什么的对吗?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德全闭目摇了摇头,良久,才神色挣扎地低语,“六殿下,您现在还斗不过的……奴才答应过娘娘,一定要在她走后让您好好保全珍重。您就别再问了,奴才不能说、也不会说的。”
沈惊鹤深吸一口气,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他沉吟了片刻,双眼一瞬不瞬盯着德全,“你不肯告诉我,那就让我自己来猜——是徐贵妃?还是、还是……”
他忍了忍,才微微抖着指尖,慎而又慎地说出了那两个艰难无比的字眼。
“……皇上?”
德全如遭雷击,重重往后退了一步。他神色变幻再三,终于还是长长喟叹了一声,老泪纵横地开口,“奴才虽已老眼昏花,但也勉强能看得懂几分宫内的弯弯绕绕。这背后,无论是娘娘的突然病发,还是太医的客死异乡,都离不开徐氏的影子。”
他顿了顿,沙哑着嗓子继续。
“然而……这件事,那位最好的情况,已经就是默许了。”
沈惊鹤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最好的情况是默许,岂不正是在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留了多年夫妻的情面。没有亲自参与其间,就已经是龙椅上那人高高在上的恩赐了么?
“呵……卫家已经再无人了,连自己结发多年的妻子,他也不肯放过么?”沈惊鹤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他的脸上一下子血色尽失,唯余下一片惨白。
德全听他提起卫家,赶忙紧张地观望了几眼四周,确定四下再没有别的耳目后,他这才小声劝道,“六殿下且听奴才一句劝,这两个字,往后还是莫要再提的好。上一代的事情复杂至极,延续至今,早已成了朝中上了年纪的朝臣闭口缄言的默契。无论过了多久……这件事,始终是陛下心中拔不出的一根刺啊。”
“刺?”沈惊鹤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字眼,一手捂了眼睛,忍不住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笑至最后,他的声音却是渐渐低落下来,化作了几近肝肠寸断的喃喃。
“这便是天家,这便是皇帝……为了心中的一根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德全见他似乎陷入了魔怔,连忙上前两步,低声相劝,“六殿下,娘娘在天之灵,必定也不想看到您如此伤心。您若是念着娘娘的好,千万不要……不要做什么傻事啊!”
“傻事?”沈惊鹤放下遮住双目的手,闭了闭眼,灼烧着的怒火被他尽数沉锁于封着一片冰寒的星眸底下。
“不,我不会去做傻事。”再一次睁开双眼之时,他的眼中已是一片孤雪般毫无情绪的冷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仰起头看向骤然破开云层投下的一束华灿的阳光,那光芒从九重青霄间山呼海啸般恣肆倾下,似要扫尽人间一切蜷缩窥伺着的暗影。
有鹤唳声来,冲其天,凌其云,声闻九皋。
“此恨,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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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京城最近的风云, 是彻彻底底地被搅乱了。
稍有些品级的官员无不小心地缩了脖子,只低调地观望着朝堂上愈发汹涌诡谲的局势。这几日以来, 大皇子和三皇子的针锋相对几乎都要被摆到台面上来,互相攻讦的奏章如雪片一般不断飞到皇帝的御案上。不是这部的官员私德有亏, 就是哪处外放的地方官吏尸位素餐、毫无建树。
皇帝的脸色一日日可见地黑了下去,当堂训斥朝臣的次数也是逐渐多了起来,甚至就连一向受皇帝器重尊敬的徐太师, 也被明里暗里敲打过几次。
沈惊鹤面无表情地坐在府邸中的书房内, 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动着手上的书册。
房门外檐角下的风铃玎珰作响, 有脚步声传来。一息之后,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你何时还要与我也这般客气?”
他似是有些无奈地喟叹了一句, 起身打开房门,倚在门廊旁含笑看向那个高大英挺的青年。
梁延冲他笑了笑,走进了书房, 自然地在檀木书桌一头落座, “我这不是怕你正忙于公务, 吵着你了么?”
“公务?有什么好忙的。”沈惊鹤意有所指地嗤笑了一声,同样落座到他身旁,“这些时日朝堂都乱成这样了, 那两派的人混斗不休。朝臣不是急于在主子面前献忠心,就是恨不得早早离了这一滩浑水, 只作壁上观明哲保身, 谁还有心思去操劳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
梁延想到如今愈发呼之欲出的夺嫡之争, 脸色也是逐渐凝重下来。他将几封书信从袖袍间抽出,在手上掂量再三,还是有些迟疑地递给沈惊鹤。
“这是之前在江南我们藏起来的那几份证据……你当时不是说陈仲全与京城朝中重臣的牵连,绝非一时便可快刀斩乱麻解决,故而要我先将这几封书信收起来么?今日你叫我将它们带来给你,可是半途转了主意?”
沈惊鹤接过那几封书信,信手翻看之后,将它们放于书桌的墨砚旁,“当时救治灾情方为头等大事,若是要将陈仲全与京中关系暴露出来,皇帝肯不肯就此严查下去尚不好说。只怕他若当真欲借机解决多年的掣肘,恐也不是一时片刻便能彻底处理干净的。我本就等着回京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拿此事做文章,谁料我们还没动手,那两位就已经迫不及待相斗起来了。”
他又冷笑一声,“他们真当皇帝昏聩,奈何不了他们么?既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那等自己的爪牙被斩断后,便也不要哀叫连天,徒惹人笑话了。”
梁延看着沈惊鹤脸上一层寒霜般的冷意,有些忧心地蹙起眉。自从皇后故世以后,沈惊鹤虽未就此性情大变,然而举动行事也更少了几分往日的顾忌,仿佛想要不管不顾地将自己这团火燃烧殆尽,以求得照亮四方青霄。
他一手轻抚上沈惊鹤的脸颊,掌心紧贴着的那人似乎因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而微怔了怔,望过来的墨黑眼瞳中含着几分不解。
“小鹤儿……”梁延专注地看向他,认真开口,“我知道你想要早日为娘娘讨得一个明白,然而看着你现在对自己的这股狠劲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心中仇恨的火焰太旺,不仅可以焚烧敌人,也有可能灼伤自己。”
“慢下来一点儿,好么?我会陪着你一直到最后。”
沈惊鹤的眼眸因着他的这番话微微惊异地放大,片刻之后,又如惊动的春水一般潋滟起几分动容。他闭了闭眼,轻轻叹出一口气。几息之后,一手抬起覆盖上梁延的手背。
“我知道了……我只是,太过心有不甘。”
梁延低首凑近了点儿,没再说话,只是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沉静而温和。
沈惊鹤睁开眼,侧首瞧着桌案上本来打算亲手交到御座上的证据,垂下了眼睫,“你说得对,我最近因急躁一时乱了心性,竟然连往常的韬光养晦都忘了……不过没关系,证据还是要交给皇帝的。只是,想来会有人十分乐意为我们代劳。”
……
“你所呈的这些,可是字字属实?”
紫宸殿内,皇帝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一手放下阅毕的书信,低下头深深望着座下之人,神情莫测。
“父皇,千真万确!儿臣老早就觉得户部历年的官银开支有些不对头,派手下人去细心搜查一番后,这才惊觉户部尚书柴丰竟然这么早就与地方官员相勾结,私吞朝廷拨出的银两。便是连前些时日江南贪墨案的那个被砍了头的陈仲全,也是与他相往来书信的常客!”
大皇子沈卓昊在大殿内激动地陈述道,双目因终于揪住了三皇子心腹的把柄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仍想继续喋喋不休地开口,将这户部尚书的恶行好生骂个狗血淋头,然而却被座上皇帝瞥过来微冷的探究目光一下子封住了口。
“如此说来,江南贪墨案最初是六皇子禀告上来的。与陈仲全相勾连的这些证据,如何又会到你的手里?”皇帝面色无波地望向大皇子,低声出言。
“这……”沈卓昊愣了愣,他刚想如实相告这些证据是有人连夜暗送到自己府中的,然而转念一想,这样子一来,岂不就坐实了自己没什么查案的本事、只知道抢别人的功劳么?
他咳嗽一声,躬身作揖回道:“启禀父皇,六弟禀告案情时远在江南,对于京中的那些贪官却是鞭长莫及。皇儿也是受他启发,想到拨下官银第一手经过的便是朝中户部。既然地方官都敢胆大包天贪墨赈灾银,那大权在握的户部,是否也有可能起了贪念呢?皇儿这便派手下人顺藤摸瓜查下去,谁料这一查,竟还当真揪出了柴丰这个狗胆包天的大贪官。就在京城天子脚下,竟然也敢不顾罹灾的平民百姓,吞了他们救命的赈灾银!”
皇帝似是接受了他的解释,看着文册上那一个个触目惊心数额巨大的数字,脸色冰寒,“真当朕是昏聩糊涂了,还是直同瞽目?朕每年赐给他们的俸禄还不够,竟然还胆敢挪用国库的银两。深负联恩,岂堪复胜部院之任,明日早朝,朕自要他们当着群臣的面好好给出一个交代!”
……
第二日,金銮殿上。
一叠书信从龙椅之上被狠狠甩下,直直打到两股战战跪于殿中的户部尚书额角。然而他却根本无暇也不敢躲避,只垂头任由锋利的页边在他皮肤上划出几道浅浅的红痕。
“柴丰,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给朕瞧瞧,这些字句,可是你自己亲手写上去的!”
柴丰看着自己本以为早就消失在世上的书信,不知被何人又从何处角落翻出,甚至竟直接呈到皇帝面前,瞳孔因惊骇而骤然一缩。
然而他毕竟早在官场中混迹多年,当下很快摆出一副不可思议而又震惊无比的表情高呼,“陛下,老臣冤枉,冤枉呐!这些书信虽与臣字迹相仿,然而臣却从未做过如此不义之事。定是有人心怀毒计,存心陷害,还望陛下明鉴啊!”
沈卓昊本是含着冷笑看着皇帝怒斥他,然而眼瞅着柴丰似有抵死不认账之意,他当即气得跳出来指着他破口大骂,“冤枉?哼,就凭你这些年从国库中私自挪用的那么多银两,你也配喊出冤枉二字?”
“大皇兄此言差矣,如今事情尚未有定论,凭借着几封不知是何人伪造的书信,便可如此轻易地将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老臣定罪。此事若一传出去,有损父皇赏罚分明的威名不说,便是连天下所有清廉为公的官员,怕也是要寒了心啊!”
沈卓旻看见户部尚书东窗事发,心下亦是焦急不已,暗骂他们不早将所有证据处理干净。然而柴丰一直是他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之一,平日里也没少替他搜罗行事所需用的银钱。若是就此被这么定了罪,自己恐要元气大伤,甚至还要平白担上多一分的风险。
如此一番似有若无、暗藏机锋的解释下来,任是大皇子再怎么气急,也不好再继续呵斥下去——这又是父皇的威名,又是天下官员的归心,无论是那顶帽子扣到自己头上,他都是万万担待不起的。沈卓昊只能铁青着脸色,冷哼一声,站回自己的位子。
柴丰这才能悄悄松一口气,心中对自己的主子更多了几分感激。他继续老泪纵横地哭诉着,似是自己多年来为国的这一番苦心若真被人白白误会,便要效仿那苌弘化碧,望帝啼鹃,“陛下,老臣领户部尚书之位多年,素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事举措万万不敢有半分差池。谁料半生兢兢业业,到头来却还要被人无端污蔑。便是再借老臣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行如此贪墨之事啊!”
大皇子这派的朝臣纵然心有不甘,然而有三皇子轻飘飘一句话在前,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把所有怒火都往肚子里吞。有了沈卓旻的示意,亲徐的这些官员自然也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轮流上前细数着户部尚书这些年来的功绩,似是皇帝今天若当真动他一下,那就是让大雍平白折损了一个忠心耿耿可至名垂青史的大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