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鹤垂眼站在角落里,隐去眼底的一丝冷淡的笑意,只听着众人你来我往地劝谏着皇帝。
他们是当真没有发现,有越多人站出来劝阻皇帝,皇帝的脸色就愈发不好看了下去么?
他之所以打算挑这个时机将三皇子的这个心腹揪出来,本身就是看准了这几日朝堂上的两相争斗早已令皇帝厌烦恼怒不已。此时递给皇帝一个敲打徐氏、削弱外戚的机会,无异于给瞌睡的人及时送上一个枕头。
今日这柴丰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刑罚了,然而只怕他到死都不知道,送他下黄泉的既不是暗自遣人送去证据的自己,亦不是在朝堂上指着他鼻子怒骂的大皇子,而是三皇子这派将他几乎要吹上了天、处心积虑想要保下他的朝臣。皇帝本就对两个儿子的夺嫡之争隐隐威胁到自己而甚是不满,如今看到大半个朝堂竟然都敢违抗自己的意思,只为了保住一个与徐家交往从密的官员,岂非更是要勃然大怒?
沈卓旻听着自己手下人的多方相劝,正待最后出列请皇帝重新考虑。可是方一抬起头,看见皇帝阴沉沉的脸色,他却是陡然愣在了原处。
七嘴八舌的朝臣们仿佛也终于感受到了朝堂上气氛的不对劲,纷纷面面相觑地闭了口,任由令人难捱的死寂在空气中不断蔓延开。
“说完了么?”
皇帝低声开口,不大,听在沈卓旻耳中,却让他久违地感到一丝事情挣脱控制的不妙。
“怎么不继续了,嗯?”皇帝缓缓将目光扫过座下一排排噤若寒蝉的大臣,凡是他微冷的眼神所至之处,群臣无不将自己的头颅压得更低,“陈侍郎,钱少卿,你们方才不是说得很起劲么,现在为何不继续了?谁先出来再给朕讲讲?”
被皇帝点到名的两个官员当即浑身一颤,连忙跪倒在地,口中连声道着“陛下赎罪”。
皇帝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方才还在心中暗自庆幸的柴丰,又抄起御案上两本书册往他跪着的地上面前一摔。
“若是那几封书信不是你写的,难道这几本数年前盖了你官印的账簿,亦非出自你手么?”
柴丰看到那几本他几年前就亲自命人拿去烧了的账簿,此刻竟然起死回生般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脸上的神情一瞬间惊恐地凝固。
不,这怎么可能……
账本哗啦啦飞落之时,恰巧被翻开到了中间一页,上面一条条记载着的,都是他几年前挪用国库银两贴补自家产业的明细,旁边还穿插标注着他对地方官员“孝敬”数目的不满。
柴丰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面上,两眼无神,只知道低声喃喃自语着。
完了,完了,这回是彻底完了……
远远看到那几本账簿,沈惊鹤心中也是惊讶万分。这些盖了官印的账本向来都是极为隐秘之物,便是连他都无法从别的官员府中取得。更不要说这些账簿还是早年之物,依着这些老奸巨猾的贪官们的性子,定是要在核对完账目后及时处理掉的。皇帝又是怎么会——
他眼神微微一闪,瞬间了悟,不由得轻轻勾起一边唇角。
看来,皇帝对徐家的不满,比他想象的远远要大……也要早。不过能生生将这些证据积压多年,只等到一个最绝妙的时机才猛地甩出,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以置人于死地。多年隐忍才登上皇位的人,果然绝非什么简单的人物。
他这头因为皇帝的多年筹谋更是暗自生出几分警惕,沈卓旻看到那些本不该存在的账本,却是在心中掀起了又惊又怒的滔天骇浪。他的指尖因气急而微微有些发颤,与徐太师交换了一个决绝的眼神之后,他最终还是只能选择忍痛断臂。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柴丰,枉朝中诸位大臣如此信任于你,你却当真胆敢犯下如此不忠不义的弥天大错!你、你真是……”沈卓旻不可置信地一手指着他,似是心痛至极,喘息再三,才复一拱手向皇帝坚决请道,“父皇,儿臣恳请您能从重处罚这等欺上瞒下、私吞官银的奸臣,好教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员也知道,我大雍律例向来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唯有大臣能恪遵法纪,公而忘私,小臣方能自有顾畏,不敢妄行!”
他冷冷怒视失魂落魄的柴丰一眼,又迅速愤懑地转回了自己的头,似是连再看他一眼也觉得嫌恶无比。
徐太师全程未发一言,只是捏着腕上佛珠的手较之平常更为用力。他不惧怕柴丰会将他们也招供出来——毕竟他们手上捏着的柴家人的性命,亦不是与柴丰说笑的。然而,他却是因为今日皇帝明显铁下了心要惩治柴丰的态度而暗暗心惊。
他们徐家的行事,是否已经令皇帝心有不悦了?
座上皇帝终于沉声开口判柴丰斩首抄家。柴丰瘫软着手脚,昔日的同僚见此纷纷争相与他撇清干系,头上的乌纱帽也被人粗暴地摘去。
徐太师若有所思地向一直低调站于角落的沈惊鹤瞥了一眼,眼神一动,平静合上了双目。
……
添香楼是京城中难得的一处风流所在,玲珑清雅,琼琚以饰,楼内常有化不开的流香辗转,绝色佳人笑语盈盈间,可闻环佩玎珰作响。京中富贵子弟或是风雅名士每于此处小聚,或观戏对酌,或邀美人吟诗共饮,一掷千金亦绝不吝惜。
添香楼最高的一层乃唤璇玑阁,若非京城中顶顶的权贵,却是绝无可能涉足其间。然而此时,璇玑阁中却传来了悠扬悦耳的泠泠琴声,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似仙乐飘飘,绕梁不绝。
“砰”的一声,盛满了琼浆玉酿的酒盏被骤然重重置于桌案上,打断了委婉连绵的琴音。
皓腕纤指在鸣动不已的琴弦上轻轻一压,阻绝了袅袅余音。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从琴椅上起身,袅娜娉婷地走至桌案前,关切蹙起了一双柳眉。
“三郎今日似乎兴致不佳?”
沈卓旻一手撑着头,醉眼朦胧望去,一伸手将女子拉坐在自己腿上。女子轻呼一声,定了定神,仍旧乖顺而依恋地将脑袋轻轻贴靠在他肩上。
“玉娘……”沈卓旻抚了抚她的脸颊,一手端起酒盏仰头闷声喝下,神色有些愤懑,“今日柴丰被父皇当堂判了个处斩抄家。我费尽心思,才保他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坐稳了那么多年,谁知道今日父皇一道旨意,一切就都全毁了!”
“柴丰?”女子讶异地抬起头,思量片刻,对于这个常来璇玑阁与三皇子商量政事的人也是颇有印象,“他不是三郎的心腹么?”
沈卓旻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掌握住的户部就此被拱手让与他人,心中更是暗恨,“心腹又如何?是生是死,还不是在父皇一句话之间!”
女子轻轻叹了一声,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依三郎的聪明才略,没有了柴丰,自也还是会有其他人相辅佐的……三郎且莫太过忧心,再听玉娘弹一首曲子给您可好?”
沈卓旻低头看了她半晌,阴狠的眼神逐渐放柔。他爱怜地拍拍她的脸蛋,松开了手,“去吧,为我奏一曲《潇湘水云》。”
待女子起身后,他又重新端起酒盏。酒酿泛起潋滟清波,他望着自己在灯火下明灭绰绰的倒影,有些神经质地笑笑,“你说的没错,没有了柴丰,我依旧可以站到那凌绝世间的最高处。”
“玉娘,你且放心……”沈卓旻倚靠在座上,眼神迷恋地望着她姣好的侧颜,“待我终成大事,必许你以之富贵荣华。”
女子即将触碰到琴弦的手一顿,又终究是低垂了眉眼,专心弹奏了起来。如流水般流畅婉转的琴声再度响起,令人仿佛置身于一片云水掩映、烟波浩渺之间。
她又该如何告诉他,她平生不爱富贵,只羡那比翼齐飞的鸳鸯呢?
沈卓旻已然闭上了双目,似是彻底沉醉于这宛若仙音的琴声当中。婉转的琴声盖过了他喃喃自语似的开口,唯有语调中无端泛起的那一股阴寒,教人难以忽略在华阁中乍响的轻声。
“大皇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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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宵禁之后, 白日里喧嚣熙攘不已的长街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静。夜色笼罩吞噬着模模糊糊的宫阙影子, 明月被乌云遮去,只在云层的罅隙露出两三点星光。
二更定昏, 夜深人静,更夫咣咣敲着梆子走过深不见尾的街堂里弄。便听闻扯长了调子的打更声传来——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静谧的街道上忽然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响起,数点火把的焰光在夜风中上下不安地摇曳着,金属盔甲相撞的铿锵声混合着急促杂乱的足音, 像是崩泻千里的山洪迅速汹涌侵吞过长街。
“快, 快!动作都给老子放迅速着点儿。若是耽误了大事, 陛下怪罪下来,老子拿你们是问!”
魁梧威猛、满面须髯的彪形大汉一手高持火把, 瞪圆了一双虎目,高声呵斥着身后持戟列队小跑着的兵士。全副武装的兵士们闻言更是加快了步伐,迎着冰冷的夜风面无表情奔袭向长街的尽头, 仿佛夜半鬼门里放出来的阴兵, 诡异的火光跳动分割着脚下的暗影。
更夫巡视京城多年, 何时在夜里见过这等阵仗,当即脚步有些虚软,害怕地躲到一处窄巷里贴着墙动也不动。直等到戈甲作响的兵士们齐齐快步通过, 他才敢从墙边探出半颗脑袋,冲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惊愕地瞪大了眼——
那、那条长街的尽处, 分明是当朝大皇子的府邸啊!
“砰砰砰”, 紧闭着的高大重门被重重拍打着,一下又一下,急促得仿佛要令人喘不过气。训练有素的兵士们高举火把将府邸密不透风围住,泛着冰冷银光的长戟交错一横,哪怕是一只蚊蝇也休想从团团包围中飞过。
紧闭的府门内隐约传来侍从婢妾的慌乱惊呼声,有纷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府门吱呀一声被猛地从两侧推开,一个显然才匆忙披上外衣的高大男子在仆从的团团簇拥下大步走来,脸色因极度气愤而显得有些铁青,太阳穴一突一突地急跳着。
“大胆!何人敢在本殿府前放肆!”
为首的虬髯大汉在府门外客气而冷淡地一笑,肃声开口,“大皇子还请恕罪,然而卑职奉命而来,还请大皇子行个方便,让卑职手下人入府搜查一番。”
“奉命?搜查一番?”沈卓昊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笑话,惊异地笑了一声,眼神阴狠而暴戾,“宋毅,宋统领,你们金吾卫大半夜擅闯皇子府邸,竟然还妄想本殿任由你们随意出入,辱没了天家门面?奉命,哼,你这一条狗还能奉谁的命?怕不是你舔着脸献媚的那个主子、本殿那可亲可爱的好三弟吧!”
“大皇子慎言!”宋毅脸色一冷,沉声开口,“卑职领金吾卫统领之职,忠于天家,自当护卫巡视京城与宫中。倒不怕让大皇子知晓,今夜卑职前来大皇子府邸中搜查,奉的却是陛下的命令!”
沈卓昊愕然退后一步,不可置信地高喊起来,“怎么可能!父皇怎么会容许你们来本殿府中撒野?”
宋毅一扬下巴,左侧一个兵士立刻上前一步,展示皇帝御赐下的令牌,“大皇子,见此令牌,却是能教卑职完成陛下的命令了吧?”
沈卓昊脸色又青又白,恼恨交加,最终却也只能愤愤往旁侧让开一步,冷哼一声,“随你!本殿倒要好好看看,宋统领能在这府邸中搜查出什么东西!”
见他终于肯让开,宋毅也不多再废话,一挥手示意身后的一队兵士快速进入府中。
无数火把将夜色下的大皇子府照得明亮如白昼,灯影不安地幢幢闪动。大批兵士进出府中厢房之内,翻箱倒柜,上下摸寻。惊惶不已的仆从和府中姬妾们都尽量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中,或是暗自垂泪,或是小声啜泣,唯独不敢招惹了这群面无表情的煞神。
沈卓昊看着自己的府邸被他们翻找得一片混乱,胸膛因极度的气恼而不断上下起伏。他狠狠剜了不动声色站于一侧的宋毅一眼,怒极开口,“宋统领,本殿是否能请教一下你,你们究竟想从本殿这府邸中找到什么?”
宋毅看着是个威猛魁梧的汉子,实际上却是心细至极,滴水不漏。他朝沈卓昊一拱手,言辞淡淡,“大皇子稍安勿躁,等到卑职手下兵士翻找出来,您就知晓了。”
沈卓昊被他这股子针扎不入水泼不进的模样气得喉头一噎,咬牙切齿地看向他,“若是找不到呢?”
“若是找不到,卑职自当负荆请罪。”宋毅一双虎目专注地盯着匆匆往来的士兵身形,紧张而仔细地搜索着每个人的反应。
沈卓昊刚想要开口出言讽刺,却只见得一个年纪颇轻的兵士一手举着一个物件快跑着靠近,口中激动地高呼,“找到了!统领,属下找到了!”
宋毅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笑意,他虎着脸大步走上前,急切问道:“在哪里找到的?可与密报上所言的相符?”
兵士拼命点着脑袋,“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属下在大皇子房中的暗格内找到的!”
“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卓昊从他们开始交谈时就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等不及兵士完全靠近,他三两步就上前一把将他手中东西夺过。细看之下,却是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
手中是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偶人,那偶人被泼了不知什么动物的污血,背后还插满了锋利的银针。然而这还不是最为可怖的事情,当他哆嗦着手展开偶人脑袋上缝着的布条时,却看见那布条上分明拿朱笔写着皇帝的名讳与其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