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鹤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路面上逡巡着,越往南去,就越经常能见到和他们相向而行、疲于向北奔散逃命的百姓们。人人都知道如今宛州南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便是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那处危险的地方多待。
两旁小路又能隐隐约约看到携家带口的身影逆向行去,沈惊鹤收回目光,却是凭余光不经意地瞥到了不远处道路上的一个白衣身影。那个背影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然而他却同样逆着偶尔会出现的人流,径直往南赶去。落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百姓眼中,简直无异于上赶着去阎罗殿里送死。
沈惊鹤微眯了眯眼,双腿一夹马腹。骏马扬起头喷了个鼻息,用比方才还要快的速度向前疾驰去。
这个身影……好像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
随着与前方白衣背影愈来愈近,那个人的装束也能被看得更加清楚。他的背后背着一个不大的箱箧,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倒不像是书箧,可是又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来。
“吁——”
骏马突然从右里斜冲出去,堪堪停步在白衣身影跟前几步,将那人唬得生生刹住了脚步,险些没因重心不稳而栽倒在地,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什么人啊,会不会骑马啊?若是撞坏了本神医风流略同宋玉、晰白不减陈平的一张俊脸,这世间又该少了何等一般风流殊色?”
……果然还是如同以往那般轻浮公子的模样。
沈惊鹤轻嗤一声,高坐在马上似笑非笑地低首望去,看着那青年咕哝抱怨一番后面含怨气地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脸时却又蓦地微微一怔。
“咦……美人儿?”
沈惊鹤面色一僵,眉心跳了跳,很快又沉下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萧神医,多年未见,你这一张嘴就能把人惹毛的功夫,却也的确是大有长进。”
萧宁这才从惊讶万分的情绪中缓过神儿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好奇与诧异,“诶,美……咳,小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我竟然有缘至此,在这旁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西南再度相逢。真是巧了,巧了啊!”
说着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警觉地退后一两步,“你你你……你不会是,过了这么久又反悔了想杀我吧?我可是老老实实听了你的话,这几年都没有再靠近京城一步,只顾着云游天下救济四方了!你要是这时候杀了我,不光以前被我救过的那些病患会伤心失落,便是连未来本有机会被我救治的病人也会叹惋不已……”
沈惊鹤微微皱起眉,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这人还是如此的聒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带头疼地摁了摁额角,“萧神医,说实话,若不是今日与你偶然碰见,只怕我脑子里早就忘了有你这个人的存在了。”
萧宁一噎,转了转眼珠,不再说什么失落叹惋之类的话,反倒话锋一转,哀叹着控诉起了眼前人的薄情寡幸。
他们在这儿谈了几句的时间,林继锋也刚好率领着身后的将士打马跟了上来。他略带好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了一圈,看向沈惊鹤,语带询问,“六殿下,这位是……”
萧宁方才光顾着与他说话,倒是未来得及留心自己身后的那大批军队,此时转头猛地一看到那么多黑压压的人头,眼睛都吓得瞪大了几分,里头露出几分愕然之色。
“呃,那什么……六殿下,咱们见也见过了,我也就不多耽误你的正事了。我这便先走了,哈哈……”言罢,他一扭身就想从旁开溜,动作比兔子还要快。
沈惊鹤倒也坐于马上未动,只是一扬手,言语短促而有力,“抓起来。”
两侧的士兵听到指令之后就已急奔而出,一人制住萧宁一条胳膊,将其反扭于他的背后就押送着抵到马前。只可怜萧宁还未晃过神来,余光便飞快闪过两道黑影,下一秒,胳膊一痛,整个人都被踉踉跄跄推着往回走了几步。
林继锋望着他眼神一凛,一股杀气毫不掩饰地溢散出来,“六殿下,这人难道是西南王的细作?可要末将现在就派人撬开他的口?”
沈惊鹤看见萧宁那一下子变得五彩斑斓的脸色,口中还连连大呼着冤枉,倒也不急着出口替他解释,眼神带着思忖与考量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似乎当真在考虑着这一提议的可能性。
“喂,等等!你们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抓人啊!美……六殿下,你还不快替我解释一下啊!”
沈惊鹤看了眼高悬的日头,这才转回头来示意林继锋稍安勿躁。他一翻身利落下马,走到萧宁跟前,令士兵将他被反剪的双手松开,认真地深深望过去。
“萧宁,我和林将军如今要去金阳城,援助被困于瘴林之内的燕云骑。我知道你医术高超,又有一颗悬壶济世的心,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希望你能留下来同我们一道前行。”
许是很久没有见过沈惊鹤如此正经地同自己讲话,萧宁的面上闪过一丝愣怔。他方才还在大呼小叫、手脚乱动着,此时却是一下子收了势,整个人都忽然有些不同寻常地沉静了下来,抬眼看向沈惊鹤的视线无端显出几分复杂。
“六殿下,你高看我了……我的医术还远称不上如何高超,我也没有那么毫无私心,能就这么跟着你们去那九死一生的战场之上走过一遭。”
他一挑眉,方才的气势下一刻已是尽数消散于无形,直让人怀疑刚才看见的那个萧宁却是另一个人,“再说了,我这一手平平无奇的医术也还没有一个传承之人。虽然说并非如何精妙吧,但到底也是我研究了大半生的东西,也不好就让它跟我一起白白葬身在战场之上……”
沈惊鹤没有理会他之后的那一串插科打诨,依然定定注视着他,语气郑重而恳切,“萧宁,你在顾虑些什么?是不想跟朝廷的势力再扯上关系么?然而此次我们所要做的,是将那些一心为了保家卫国的士兵从生死一线间救回来,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人身边。不关乎争权夺势,不关乎利益功名,只是和你这大半辈子所做的事情一样——救人。”
他顿了顿,轻叹了口气,继续开口,“你告诉我,你若当真像自己所说的那般贪生怕死,又如何会在这个时候逆着人群赶往南部?你背上背着的这个箱箧,里头装着的若不是药物医书,又是什么?”
萧宁眯了眯眼,遮住了眼底很快划过的一丝复杂之色。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握拳于嘴边轻咳一声,耷下肩膀,又恢复了平日里那股懒散轻佻的模样。
“罢了罢了,既然是美人儿你如此盛情邀请,萧哥哥我又哪里舍得让你伤心失望呢?”
他装作没看到沈惊鹤一瞬间黑下来的脸色,摇头晃脑地又啧啧两声,这才又稍微显出些正经相,“我也不瞒你,这几年我四处行走,西南倒也待了不短的一段日子。虽然对于地形气候什么的熟悉程度还比不上当地人,但是此处的毒物我却也凭兴趣好好研究了一番。”
“毒物?”沈惊鹤的小指轻轻跳动了一下,他难掩焦急地开口,眼中透露出一二分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急切与希望,“也包括毒瘴吗?”
萧宁看到他明显与往日不同的情绪,若有所思地抬抬眉,“我虽然没有在金阳城待过,然而宛州南部却也还是转了几圈。西南山深林密,气候湿热,又因着当地特有的毒花毒草,这才有了携着毒性的瘴气。每一处瘴气的组成部分虽然都并不相同,但是总有一二共通之处。若是给我机会好好在瘴林外围研究一下,我还是有六七成的把握找到解决办法的。”
林继锋和身后的士兵们听到此,才终于明白眼前人的身份,还有沈惊鹤之所以一定要将他留下来的原因,脸上不由得都显露出激动欣喜的神色。
“这位神医,如此说来,瘴林里头的那些将士们都有救了?”
萧宁沉吟片刻,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还没有去瘴林实地勘探过,也不知道里头人的具体信息,因而无法给你们一个确定的保证。不过我既然答应同你们一起走,若是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不遗余力。”
“这就够了,够了……”沈惊鹤垂下了因带着几分不安而微颤的眼睫,轻轻松了口气,“萧宁,多谢你。”
难得被沈惊鹤这么正儿八经地感谢,萧宁一时竟还觉得有些不适应。他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好笑地啐了自己一口,只道自己莫非倒还真是块贱骨头,别人难得给点好脸色,却还浑身都不舒服了起来。
不过话虽如此,他对于沈惊鹤竟然会亲自来到西南参战却也是大为惊讶。沈惊鹤之前所说的的确没错,他确实是不想搅合进朝廷战事之中,也确实是想在前线帮助一些力所能及帮到的病人。
医者仁心乃是天性,他这半辈子大大小小也见过了不少风浪,做出这等选择并不奇怪。可是这个自己一直以来都认为在宫中被保护得很好的六皇子,竟然也会跟他做出一样的选择,却是让他极为出乎意料。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萧宁看着沈惊鹤眼下的一片青色和那明显因没有休息好而有些苍白的脸颊,心中忽然有股奇妙的感受,竟然鬼使神差地开口询问。话一出口,却是连自己也莫名吓了一跳。
沈惊鹤重新坐上马背,看了看上方的天色,没有答话,一挥鞭继续驾着骏马启程。
滚滚烟尘又从马蹄之间惊起,正当萧宁以为他再无可能回答自己的话之时,前方却模模糊糊传来了一句极低的应答。
“……我要带一个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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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萧宁很快成为了这支西征军队的一份子, 方才慢下步子的大军又重新恢复了往日赶路的速度, 一刻未停向南行去。
本以为萧宁加入之后,多多少少都会因这高强度的急行军而有些吃不消。谁知道给了他一匹马之后, 他却也动作标准、干脆利落地翻上了马背,随着大军一同昼夜不休地赶路, 毫无不适应之处。
沈惊鹤在骑马之余,也曾略带诧异询问过他。萧宁却只是满不在乎摆手一笑,直言自己那么多年来走南闯北也不是白度的, 若没有一副还算康健的身子骨和几分客旅的本事, 只怕还没来得及医治其他人, 自己就先要倒在行医的道路上了。
沈惊鹤这便也没再多言,只是又放下了些心。他还以为加上萧宁之后, 行军的速度会因为照顾到他的情况而有所减缓。既然如今萧宁自己都说自己能习惯这样的辛劳,那么这自然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果。
又这么日夜兼程疾行了两三日,终于能透过盘桓缭绕在高大密林之上的瘴气隐约见到金阳城的影子。越靠近金阳城外围, 沈惊鹤和身后将士们的心情就越是紧张。纵然尽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 一个问题还是锲而不舍萦绕在脑海中, 轻声徘徊低询着。
——梁延他,到底怎么样了?
不远处已能看到安营扎寨的燕云骑,简朴的大营却莫名透露出几分沉峻与煞气。正在门口持长戟警觉巡逻的士兵们表情严肃, 竖起耳朵分辨着风中任何一丝声响。
遥遥望见有大军靠近,他们下意识一愣, 待得分辨出高扬的军旗之时, 脸上却都是透露出难掩的喜色。队列中连忙分出一人急急飞奔回营帐内, 口中激动高嚷。
“刘副将,朝廷的援军来了!”
林继锋一挥手令身后军队停步在营帐之外,口中轻轻呼出一口气,有些焦急难耐地等待着副将出面。
骏马喷了一个响鼻,前蹄在地上的沙土之上一下下刨着,掀起飞扬的烟尘。沈惊鹤端坐在马背之上,面色看不出什么变化,握着缰绳的手指却早已用力攥紧,眼神有些无意识地放空。也不知究竟是想听到即将前来的副将带来梁延的消息,还是宁愿永远这样在心中保存着一分希望。
萧宁下了马背,扭了扭略有酸痛的脖子,侧首看着沈惊鹤眼底明显不同于往日的紧张,意味深长地开口。
“六殿下,你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安?”
沈惊鹤闻言立刻低下头向他扫去一眼,面无波澜地盯了他半晌,最终还是低声开口。
“是。”
他这样一句斩钉截铁、毫不避讳的话落下来,反倒把原本还存有一二丝调侃之意的萧宁怔在了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萧宁摸了摸鼻子,斜过目光觑他一眼,口中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悄声嘟哝。
“看来这燕云骑的梁将军,对六殿下而言可还当真是意义非凡。”
沈惊鹤就宛如没听见一般,将脑袋重新偏回,深深呼吸了一次,紧蹙眉关看着小跑着逐渐靠近的副将。
“末将见过六殿下,见过林将军!”
刘达一身金属盔甲跑来,随着他动作的起伏,身上的兵甲就发出清脆铿锵的撞击声。三两步跑到他们跟前,刘达抱拳一行礼,看向身前援军,那张因长时间风吹雨淋而粗糙黝黑的脸上满是激动与感慨。
“太好了,末将终于等到二位大人了!”
“刘副将。”沈惊鹤听见自己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出声,微哑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梁延……梁将军他,到底怎么样了?”
刘达听见梁延的名字,那一身铮铮铁骨却仿佛被什么压垮了一般无端矮下去几分,脸上也充满了不容作伪的悲戚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