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邓磊见有戏,连忙笃定地摇摇头,趁热打铁继续劝导,“不将世子的功用发挥到最大之前,他们又哪里舍得当真主动毁掉这样一张好牌?若是等到他们支持不住输了的时候,恐怕还免不得想要以此换得自己活命的机会呢。王爷,机不可失,您若是还想要成大事,便不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啊!”
被邓磊这么一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苦心部署,西南王还是忍不住一咬牙,面色挣扎地点点头,“好,就依你计谋行事!谅他们也不敢当真对世子动手,你这两日务必加快准备布置,我们好一鼓作气,将燕云骑彻底打出西南!”
“没问题!”
邓磊见他终于被自己说动,面上欣慰地笑笑。当目光不经意转向桌上那封已被揉皱的信时,眼底的神色却是无端暗了几分。
……
朦胧的晨间雾气被清风吹散拨开,第一缕晨光从东方柔柔地投射下来,给瘴林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金晖。
沈惊鹤敲了敲桌案,微微仰首望向营帐之外的晨景,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
“天已经亮了,看来我们的西南王,终于还是做下了决定。”
梁延正信手将一件外袍披到沈惊鹤身上,以免他被挟着些寒气的晨风吹得受了凉。闻言,他也只是一扬眉,语气淡淡。
“听说那世子从昨天半夜醒来之后,就一直在营帐之内破口大骂,言辞之丰富深刻实在是令人闻所未闻。等到知道自己有可能一早就要丢了性命之后,立马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泪鼻涕怎么都止不住,险些就差给看守他的士兵叩头告饶了。有这样不成器的儿子,想来西南王做下这等大义灭亲的举动,也并非难以理解罢。”
沈惊鹤有些好笑地开口,“我倒觉得西南王这把年纪了,定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就放弃自己唯一的儿子。他们如今仍然按兵不动,恐怕是觉得你好不容易拿捏了这样一个可以说是西南王命脉的人物,绝无可能仅是为了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将人头,留着世子日后必定还有大用,因而并不把你的话当真。”
“是么?”梁延失笑,“不过兴许要让他们失望了……我梁延从来说话算话,西南王恐怕当真要伤心好一阵子了。”
说着他又击掌召进一个士兵,沉声吩咐道:“将西南王世子解决干净,把他的尸身挂在瘴林另一侧的树丛之上,务必让金阳城里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属下遵命!”
那士兵领了命,立刻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营帐。
梁延思忖半刻,又命人将刘达叫了进来。
刘达方一进入营帐,就马上规规矩矩地向梁延行了个礼,脸上忍不住嘿嘿一笑,“将军,您终于要将那个恶贯满盈的小子一刀宰啦?末将早就听说那小子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仗着一点狗屁权势就在金阳城内横行霸道,我呸!如今看他下了地府,还能怎么作威作福去!”
梁延无奈地摁了摁眉心,摆摆手打断他,“行了,今天叫你来,却不是听你数落这小子罪行的。我已经吩咐下去,让人处理了他之后把他挂在金阳城对面的林子内。西南王看到自己的爱子就这么丧了命,绝无可能没有任何作为。我会领着大部分人马潜伏在深林里头,我也要你带着一队精锐在城外候着。一旦他们有所动静,我就会上前与他们正面作战,你借机想办法进入金阳城内,届时我们里应外合,务必要将金阳城一举夺下!”
“末将明白!”
刘达郑重其事一点头,又与梁延商讨了会儿详细的作战方略,便也离开紧急进行部署去了。
交代清楚一切,梁延将目光放回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沈惊鹤身上,方才还果决坚定无比的神色,如今看上去竟然无端平添了几分为难之色。
“鹤儿,你……”他微微皱着眉头,似是在苦恼着该如何开口。
沈惊鹤笑意未改地望着他,主动出言,“你不想让我去,对么?”
梁延一怔,连忙解释道,“你要相信我,我绝无半点小瞧你的意思。只是这一战到底仍是凶险,营帐之内也不可能完全不留下人马驻守。如果能有你在此处坐镇,便是万一临时出了什么变故,我们也能有其他战略与支援。”
“我明白的。”沈惊鹤点点头,目光清澈而坦荡,“说到底,我也并非军将出身,若是情势不得已时也便罢,如今既有你们亲自披挂上阵,我再亲临到战场之上便也没有太多意义。你们比我更为熟悉战场,我若是强行要参与其间,恐怕还会让你们分出心神来特意照看我。”
“……所以你们就放心地去吧,我就在营地里,等待着你们凯旋的好消息。”
说完最后一句之后,沈惊鹤便闭上了口,偏了偏头望着梁延一笑。
梁延神色有些动容,他情不自禁伸手抚了抚沈惊鹤的发顶,语调又放轻了几分。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沈惊鹤一手握住他还未来得及撤离的手掌,将他攥得更紧,目光毫无保留地直直望过去,里头是全然的信任与不设防。
“你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
……
“王、王爷——”
侍从狠狠吞咽了一口唾沫,哆嗦着嘴唇开口,脸上是一派视死如归。
“邓大人来了……”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双军靴从门外的拐角处露出,逐渐一步步缓缓踏入书房之内。
西南王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像是一尊木头雕成的塑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呆呆坐在座椅之上,脸上见不到一丝表情。
邓磊嘴旁是还未来得及刮去的一圈青茬,脸上神色满满皆是惊怒与意外,带着些疲惫的眼神接触到西南王死灰一样惨白的脸色之时,却也不由得默然地移开。
“王爷……”
沉默了半晌,邓磊终于还是开口打破了这片令人难捱的死寂。
西南王颤抖地张开了双唇,喉咙间“嗬嗬”地往外抽着气,尝试了片刻,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说他们不会对世子动手的……你说他们留着世子还有用的!你对本王亲口说过的!”
西南王仿佛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在这一刻骤然迸发,赤红的熔岩烈焰从地底下訇然勃发喷溅,要将自己和眼前所接触到的一切生命尽数点燃吞没。他身体幅度巨大地向前倾,眼角发红,睚眦欲裂,声声肝胆欲碎地质问着邓磊。
邓磊有一瞬间的迟疑与沉默,他疲倦地闭上了双目,口中低声,“王爷,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当真做得如此决绝……怎么可能,他们居然真的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没有想到?”西南王悲痛欲绝地瞪视着他,语气尖利得几乎有些凄厉,“你一句没有想到,就可以让本王唯一的儿子白白送了性命,连死了都还要被人挂在树林间羞辱一番?如若不是你昨天一力坚持对他们坐视不理,本王的世子现在恐怕已经好好地回到金阳城里了!”
邓磊双唇张了张,到底没有将辩驳的话讲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将脑袋偏开看向窗外,面色沉沉,“王爷,事已至此,只能请您节哀,毕竟现在做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于事无补?邓磊,你真是好大的脸面啊,如何说得出这样一番狼心狗肺的话来!”西南王步步逼近,通红的眼角几乎要滴出血来,“本王的儿子还死不瞑目地挂在树林里,你怎么说得出要本王节哀这种话来!”
“那王爷想要我如何?”邓磊转回眼神看着他,脸上毫无波澜。
“本王要你带人今夜就将世子带回金阳城内!活着的时候本王没有救下他,他现在走了,本王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如此羞辱!”西南王咬牙切齿,愤怒地逼问着邓磊,“是你害本王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的,你必须把世子完完整整地带回来,本王定要将他风光大葬!”
邓磊一惊,面色立刻变得严肃无比,“王爷慎重!他们故意将世子的尸身挂在树林中,摆明了就是要借此引我们出动,如果我们当真遂了他们的意,那又何异于主动往火坑里头跳!”
西南王冷笑一声,连连摇头,“邓磊啊邓磊,我之前早怎么没有发现,你带兵领将的才能没有多少,一张嘴皮子却是这么利索!上次你说他们不会对世子下手,本王信了你,结果呢?世子现在还在金阳城对面的林间死不瞑目!如今我要你将他夺回来还给本王,你又推三阻四,还扯什么往火坑里跳……本王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就算面前当真是个火坑,你也必须给本王往里头钻!这是你欠本王、欠世子的!”
邓磊几乎有些要恼羞成怒,他将身侧的拳头紧紧攥住,手背上青筋凸起,“王爷,您可别把所有事情全部都推到我头上来!昨日的决定,可是您自己做下的!再退一万步来说,如若不是世子狂妄自大,在这等危险的时机也耐不住性子,非要往府外头跑,他又如何会被燕云骑他们捉住,生生送了命!”
“邓磊,你可别给脸不要脸!”西南王暴喝一声,乱糟糟的头发之下是一张涨得通红的愤怒的脸,“别忘了你和你的新安军现在是在谁的地盘上。本王话就放在这儿了,今晚你是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非得出兵去城外将世子带回来不可!”
“你!”邓磊气急至极,一时竟然喉头一噎,说不出一句话来。
西南王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冷嗤一声,“还愣着干什么?邓大人,快些回去排兵布阵吧!在我金阳城的地界之上,你就得遵守我金阳城的规矩!”
邓磊面色阴沉不定地盯了西南王半天,最终还是愤恼交加地一振袖,转身离去,将大门重重地摔上。
西南王半边身子僵硬地直挺挺立在原地,眼神阴狠地看着邓磊头也不回离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一丝人影,这才泄了气似的耷下了肩膀,步履蹒跚地转身走回座椅旁,软倒滑坐在椅子上。
他的目光中悲恸与愤恨交替闪烁,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撕裂成两半。良久,他终于忍不住重重地捶了一下身后的墙壁,雪白的墙灰随着他的动作不断簌簌往下落。
“你们统统都要付出代价……所有人!”
第84章
是夜, 寒凉的晚风吹拂过高大巍峨的城门, 城门之上巡逻的士兵紧握长戟, 面色紧张地扫视着下方远远潜伏于黑暗中的瘴林。
隐隐地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一行人的身影也在灯火之下逐渐清晰。
西南王态度是罕见的强硬,纵然心中有万般的不情愿与气恼,邓磊仍是不得不带上新安军中最为精锐的士兵, 趁着夜色聚拢在城门之下。
邓磊双手勒住缰绳,转过头来,面容严肃, “今夜我们一切行动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一旦将世子的尸首取回,所有人皆急速退回城内, 万万不能多加逗留。可都还听清楚了?”
“属下明白!”士兵们整齐答道。
“好, 全军出发!”邓磊开口下达命令,目视着前方的城门缓缓打开,压下了心中莫名其妙浮起的一丝不安。
今夜列队集合之前,他的眼皮子一直不停地跳动着, 整个人好像也有些心浮气躁。若是放在平时,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紧张的时刻轻易出兵的, 然而奈不住西南王的命令——他的人马既然还在这金阳城内一日, 就无法彻底与其撕破脸。
邓磊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将所有的顾虑与犹疑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一马当先出了城门。
不远处就是夜色掩映下的瘴林, 林中树木本就高大茂密, 此时因着云层中偶尔泄露的一二丝月光,四处弥漫的瘴气之内,隐约可见魑魅般的重重晦影交织纠缠在一起,将气氛衬托得更为可怖。一具人形挂在瘴林最外侧的边缘,身上的华服依然精美,只是白如死灰的面上却再没有了一丝生息。
离瘴林越近,邓磊就将速度放得越缓慢,鹰隼似的双目小心谨慎扫视着周遭环境。世子的身形已经能够看得更为清楚,四下里却仍旧是静悄悄的,除了三两声虫鸣与马蹄的哒哒响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别的动静。
“将军,属下这就去将世子放下来。”
身后的士兵说了一句,翻身下马,就要往前走。
邓磊却在此时忽然感到周围气氛一变,凛冽刮过面庞的风似乎挟裹着一股古怪莫名的气息。他的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一挥手拦住已迈开一步的士兵。
“小心!此处不太对劲!”
被他拦下的人还有身后的兵马闻言皆是一愣,他们犹自还未反应过来,深沉夜色下的瘴林中却是骤然扬起一大片火光,暗处一跃而出浩浩荡荡的铁甲兵士,他们纷纷拔出身侧刀剑,目光染上嗜血的光芒,毫无畏惧地一路拼杀冲撞而来。
“有埋伏!速速回城寻求支援!”
邓磊大惊,一手连忙抽出身侧长刀抵挡,口中高声冲着身后的士兵吩咐着。
然而埋伏已久的燕云骑又岂能如了他的意,梁延率领着一队精锐从斜里忽然插入,锐利闪着寒光的刀剑与剽悍高壮的战马将邓磊的军队彻底冲散,宛如一柄长剑势如破竹直入敌人的心脏。
“杀!”
燕云骑的将士们口中爆发高呼,一个个都以不要命的架势直往新安军脸上劈去,就像是包裹着厚重巨石的滚烫熔岩汹涌而来。新安军本就士气低落,在夜色里忽然遭袭,又免不了乱了手脚,因而抵挡起来颇为费力,简直就是左支右绌。随着四面八方涌上的大量兵力,包围圈越发地缩小,纷乱的马蹄与刀剑交错的银光之下,是节节败退的新安军队,身后一片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