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是皇帝亲手打压到尘土里的,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不过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罪臣之子最后成为了一朝权臣,前朝公主成了宠妃,历代帝王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太过自信,总觉得自身人格魅力足够大,能够压住人心底那些家仇国恨。
当然,这有贺怀伪装得够好的原因。
亦或者,皇帝捧贺怀兴许也有些捧太子的意思在里面。
师星跑了,楚江离也没人能聊一聊这些捋不清的事,而时雪又送来了东西和消息,在同一时间,一桩桩事情全堆积在了一起。
楚江离握着手中的玉佩对着扎眼的日光,浅浅的虎头人身纹路上流光闪过,而这玉佩是月牙型,颇有几分眼熟,他从怀里掏出另一枚收了许久的玉佩,对着阳光将两枚玉佩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先前那枚是人脸鱼身,与这枚凑一起,原是一阴一阳的一对。
人脸鱼身是赤奴那边叫塞壬的妖怪,雌雄皆貌美,善于用容貌及歌喉引诱他人。而虎头人身,则是赤奴那边叫沃拉冈,带来祸患的神祇,所及之处,以泽量尸。
这与赤奴的虎符倒有些像,他曾见过三王子手中那枚虎符,不过是铁乌木雕刻而成,上面也是有沃拉冈的刻像。
上次楼尧说这玉佩还是开启某个东西的机关,楚江离将两枚玉佩对着光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却仍不觉得与平常的玉佩有甚不同。
这枚玉佩据时雪所说还是风月馆里的妙人儿费尽心思才“借”来的,赤奴的玉佩却落到了大夏的官员手中,看来赤奴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彻底死心,恐怕是闻到了香,又想来掺上一脚。
那消息倒更为直接,某位官员又同三王子会面了,而那个官员很是低调,平日里并不与哪位交好,若不是查了一番,压根不会知道这个官员的身份竟然是顶替的别人,再去查被顶替的那人的家中早就死光,一点多的消息也不留。
倒是做的干净。
楚江离远离朝堂久居沙场,以前也听师星说过朝堂的个中脏污,却没想到能恶心成这样,在这些人眼中,恐怕平民百姓命比草贱!
他们断头流血保护的,却被这些人随意践踏肆意杀害,当朝命官竟然比那赤奴人更凶恶残酷。
楚江离只觉得一时气血上涌,胃里翻江倒海的,幸而他今日尚未进食,干呕一阵什么都没吐出来。
但这人又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他也难以用其他罪名将这人整治了,而且这人背后的人尚未查出,他还不能动手。
一想到这人还能继续存活许久,他就难以抑制上涌喷发的情绪,他托了百里飞去帮忙盯,想了许久,还是百里飞时雪手段更加高明。
楚玦楚穆还是经验尚缺,需要多磨练几年。
而刘家村,楚家找了个剿匪的借口,带着官兵就直奔西郊,官兵走的是小路,在树林里差点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刘家村,结果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好像早就得到了消息,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一座座空屋,以及一个倒塌的祠堂。
屋子里甚至还有饭菜在烧,水井旁的水桶歪倒在一边,水溅了一地,官兵搜了整个村子,竟然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
这件事虽然未成,但是楚江离还是庆幸楚玦那几日找了借口回来,留在茶楼替他办其他事。
在逃跑的途中,奴隶的生命是最为轻贱的。
楚玦对上他们不一会败,但终归他们人多势众,楚玦总归还是会吃亏。
楚江离拇指摩挲着玉佩,视线又落在院子中的男人身上,路瑾胤别的没做,只是立在树下同人说话,那人也是熟人,是大皇子身边的小厮。
那小厮倒是有趣,奉了他们家主子的命来找东宫要人,还是要他那惹了祸端的大皇子妃,楚江离却听都不想听,打发了出去,结果路瑾胤主动同那小厮攀谈起来。
楼尧跑了,问他来要人,真是可笑。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思绪又被扯了过去,路瑾胤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多了,除了面对自己时还是一副娇憨的模样,旁的与他人无甚不同。
他问过几次古承安,路瑾胤的神智是不是已经恢复,古承安只是瞥他一眼,便闭口不言,他也摸不清那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路瑾胤也不曾主动提起这些事。
眼见路瑾胤与朝官的关系越来越近,在朝堂风头无两,他却担心起来,太顺了,这一切的进展都太过顺利,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情感上告诉他,他应该相信路瑾胤,但是理智却告诉他,这一切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想送师星入朝,无奈师星跑了,他派人找了很久都毫无消息,他现在倒是明白了,师星恐怕是刻意地在躲他。
他便让人不必再找,兴许师星过段时间自己便回来了,他与师星相识多年,对师星是了解的,师星这人性格乖张,行事高深莫测,他过去也并非完全将师星控死,两人只是……知己?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身前所有的光都被遮住了,他一抬头,原是路瑾胤已经回来了,正逆着光站在他面前。
路瑾胤清亮的瞳孔盯住他的脸,里面蓄着一汪水荡漾多情,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他却愣住了,而路瑾胤下一秒又破了功,有点委屈地往他身上凑,“月明,你笑什么,我也要听。”
楚江离刚才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冲动之下差点将那句疑问脱口,他紧紧抿着唇,一脸沉重,那种不可控制的感觉又来了。
深不见底的水潭之中暗涌时时刻刻地盯着他,即将吞没他,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的耳朵倏地被尖牙轻轻磕了一口,像是报复似地磨着耳廓,湿热的气息搔在上面,痒麻一片,“啊?月明?月明?月明?”
路瑾胤又不知道叫了多少声,他那张絮絮叨叨的嘴才被楚江离一把捂住,“好了,听见了。”
养崽子,很是无奈。
第75章
楚江离的手心蓦地被柔软的唇吻了一记,恰逢一阵凉风灌了进来,卷夹着屋外的栀子花香如浪潮扑了过来,他在这清淡的香味中,耳边摒弃了一切杂音,只有如擂鼓的心跳炸响,震得他一时目眩,耳根倏地烧起来。
“月明,孤要同你说件事。”
“刚才那人同你说什么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楚江离的手还被路瑾胤握在手心,路瑾胤清俊的脸贴着那只手温存地蹭动,眉毛微微蹙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楚江离顿了下,“你先说吧。”
路瑾胤沉默了片刻,眉间浅浅的沟壑恢复平整,纠结完毕终于面色一松,“父皇同孤说不久之后,武举也会召开。”
“问孤是否有举荐人选。”路瑾胤抱住他的手臂,欺身上去,唇贴着楚江离的脖颈摩挲,尖牙顺着血管轻轻剐蹭,留下浅浅一道红痕,“孤当然不知道,孤在这朝堂之中刚立足不久,什么也不懂。”
路瑾胤眨了眨眼,睫毛搔在楚江离的脖颈,痒痒的,楚江离只是微微向后侧了一下,脖子上的痕迹一朵一朵的,他身前没铜镜也看不清,只是抬手抚过便不以为意道:“军中倒是有不少人选,嗯,可让旁人举荐。”
他俯身凑路瑾胤耳边轻声道:“你便这样回皇上……”
灼热的气息钻进路瑾胤的耳眼,身边人身上淡雅的檀香味又卷了过来,他越闻越心神不宁,好像数个楚江离包围住了他一般,他吞咽了一下,倏地往旁躲了一下,有些羞怯腼腆地看了楚江离一眼。
话还没说几句的楚江离不明所以:“怎么……?”
路瑾胤低声道:“月明,孤***好痛。”
楚江离呆了一秒,在屋内扫视一圈,发现人都在院子里做事,聂争也不在附近,他迟疑道:“去内室吧?”
路瑾胤黑亮的眼睛盯住他,里面暗流涌动,过了许久,路瑾胤才重新开口,他的唇贴着楚江离的耳廓磨蹭,“月明,我听大嫂说成亲是会圆房,圆房……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有圆房?”
楚江离忽然被问住,他白皙的脸颊开始泛红,逐渐升温,已经有灼烧起来的趋势,如果说这些东西是楼尧先前告诉太子的,他完全相信,楼尧就是这样不靠谱的人。
“圆房……还未,这事可先搁置下来,暂时不急。”楚江离别过脸掩饰自己面皮上异样的红,回拒道。
路瑾胤眼神骤然一暗,搁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攥成了拳,“为什么不急?孤急得很。”
楚江离猛然回过头,神色怔愣,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路瑾胤面色如常,委屈地抿着唇,像是不过在向他讨要大家都有的东西一般。
“如今朝堂的形式,楼马的虎视眈眈,殿下还是将更多心思放在朝堂才对。”
过了半晌,楚江离敛眸又道:“不是我不给殿下。”
“殿下日后应有更好未来。”
他说完这些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有动静,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抬眼看了过去,这一看心神巨颤,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凳子上,手指攥着他的衣边,掐得光滑的布料上褶皱堆积,而男人埋着的脸再抬起些许,那双眼里雾气氤氲,泛红的眼眶内水花闪动。
路瑾胤吸了吸鼻子,两片红艳艳的嘴唇颤抖着,激动狠了,说话都在抽着气,“楚江离,你什么意思?”
楚江离陡然睁大了眼,他还未开口,路瑾胤就再重复了一遍,声音比方才更大更激动,“楚江离,你什么意思?”
楚江离却很快反应过来,他抿了抿唇,敛眸不语,而路瑾胤见他不语,声音放软下来,哽咽道:“是不是你也不要孤了。”
路瑾胤的泪似火滚落下来,溅在楚江离的手心,灼得他一阵发痛,那
种从内向外扩散开,密密麻麻的痛楚爬满了全身,胸口郁积的石块死死堵在此处,梗得他喘不上气。
“没有。”
路瑾胤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动作一滞,随后直接将人死死梏进怀里,湿热的脸贴着楚江离的脖颈,濡湿了他的皮肤,在心口留下一道伤,湿漉漉的睫毛扫在楚江离脖子上,“孤不懂,月明说的再明白一些。”
楚江离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不要殿下。”
“……我会永远作为殿下的左膀右臂。”
一大朵云停在上空,牢牢实实遮住了刺眼毒辣的光,失去了阳光,房间里的燥热也散去几分,屋外忽而狂风大作,卷得树枝翻倒,此起彼伏,发出一阵嘈杂聒噪的响声。
屋子里也暗了下来,路瑾胤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他紧紧扣着楚江离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一身绀青色长袍,胸前晕湿了一片,那块深色的水渍在上面格外扎眼。
“不用的。”路瑾胤忽然道,“你不用的。”
“孤不需要你做孤的左膀右臂,替孤行军打仗征战沙场。”
“孤只要你,做孤的太子妃,平安地在孤身侧就好。”
楚江离那颗故意伪装起来的石头心肠直接被这几句话击碎,哗啦啦地倒塌下来,他听见心口热流汩汩哗动的声音,他捧起路瑾胤的脸,低声道:“殿下,您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您需要子嗣,需要人为你拼命。”
“但我做不到第一件事,唯有这命能给您了。”
楚江离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奢望,最后发现呆在路瑾胤身边越久,知道太子过去受的种种委屈,越加觉得太子值得最好的,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关于路瑾胤坐上皇位后的事。
他已经有了决定,他对于殿下而言并非里良配,待事情平定,第一件事便是和离,他回归臣子的身份,而殿下也应该有自己的良配,娶一位正经的小姐,诞下龙嗣,为大夏繁衍香火。
而且,他也不可能一直住在宫中的。
旧居沙场,将门世家,他虽然克制冷静,却绝不是能住在繁文缛节笼中的金丝雀。
“殿下,您的毒有的解了。”他温热的指腹拭去路瑾胤脸颊的泪痕,“有我,您不会有事”
第76章
古承安昨日托凌云送了信来,毒王那边又有了一例这样的病患,那毒王本来不想救,偏偏那人还跟毒王的旧相识有层关系在里面,何况那人言明解药是如何样的功效。
原来那毒是楼马宫中用来控制死士暗卫的,每月中旬都会发一颗解药,吃下解药此月不仅不用承受蚀骨疼痛,甚至还能容光焕发。
而那位病患脱离那些人掌控之后,第一个月没吃那解药便痛不欲生,脚掌溃烂大半,等那位病患找到毒王那里时已经坐上了轮椅。
那人身上盖着厚重的毯子,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得药味,等那人掀开自己的毯子,被药味压住的腐肉味才冲了出来,熏得毒王退后好几步,等他细细看过,才发现那两条腿上青紫色的皮肤开始掉皮,露出里面红黑色的血肉。
那人交给了毒王一颗碎了的解药,说是偷来的,毒王倒是可以做出同样的来,只是这解药是用来控制人的,长期服用反而对身体有害,真正能够解毒的药恐怕还在楼马宫廷。
楚江离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弄来解药,他不可能看着路瑾胤每月受折磨,古承安那药实在是不顶用,下一个月所受的痛楚只会越来越难忍,最开始一粒药便能止痛,现在已经要吞服五粒才行。
路瑾胤听到那毒能解,神色却不如他想的那样轻松,停了半晌,才抬起脸道:“孤与你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