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捻了捻指尖,那片银杏叶舞动起来,他转过脸,金灿灿的日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皮肤不像先前那样病态的白,变健康、光泽了许多,他冲粗使丫鬟道:“院子的银杏撤了吧,改种梅花。”
丫鬟愣了一下,小声称是,私下却同姐妹们嘟哝道,这东宫的银杏种了多少年了,说不定比太子年岁还长些呢,说拔就拔,而且谁不知道东宫的银杏是一绝,秋天一到,美不胜收,梅花这种树,后宫种遍了,太子殿下怎的清醒了反倒变得俗气了。
他们不知道,楚江离过去冬日翻墙来时,从别的宫中钻的林子过来,身上总带着一股清幽的梅香,路瑾胤现在只能靠这些细碎的事情来止他的痒他的痛了。
太子清醒的事已经不是秘密,聂争后知后觉,却也没有像时雪那样改变自己的态度,凌秋难得地对他刮目相看,觉得聂争在很多地方还是沉稳靠得住的,殊不知聂争压根是以为楚江离一直都知道太子清醒了。
楚江离走的轻巧,留了一柜子新置办的衣裳,他看着那些个新衣裳,最后竟然都穿到了自己身上,而楚江离来是空落落的一个人,走也是空落落的一个人,什么也没要,路瑾胤摸了摸领子里的绣字,好像是绣在心尖上似地,猛地抽痛了一下。
聂争霎时走了过来,他递上一封信,表情很是复杂,“殿下,咱们那只送信的鸟又没回来。”
路瑾胤忍不住叹了口气,“算了,下次别用鸟了,让时雪送,温府那边有动静了么?”
聂争压低嗓音道:“明晚,二爷约您去茶楼听曲儿。”
路瑾胤沉默了一下,“知道了。”
他其实并不太想见百里飞和时雪,每个细节他们都显示着自己与楚江离的熟稔,他知道他们是拜把子的兄弟,从小就一起长大,互相了解是再正常不过,但他还是会嫉妒,嫉妒他们知道楚江离那么多事。
他很难控制自己的占有欲和嫉妒心,特别是楚江离不在他身边的这阵子。
路瑾胤拆了手里的信,大致扫了一眼,便回了房,火盆子已经燃起来了,烧得正旺,热烈的火光印的他的面目一片阴鸷冷峻,他指尖的凉意渐渐渗透到骨子里,那封信上的内容明明正如了他的意,他却仍难以忍受信上内容带给他的那种刺骨的寒。
有的人为了权力能做到这种地步,他们眼中好像不在乎百姓万民,不在乎领土,他们在乎的只有这个位置而已。
指尖一动,薄薄一张信纸飞扬起来,飘飘荡荡落入了火盆之中,火光一闪瞬间吞噬了整张纸,他打定了主意,那人愿意帮他却恐怕不会如他所愿把证据交到他手里,毕竟万民苍生在跟温凌灈比起来,在那人心中,说不定谁更重。
谁都是有私心的。
***
沈邈不顾家仆的阻拦,直接闯进了院子里,书房里听见门口吵闹的动静,谈话声骤然停了,沈邈站在书房门口,犹豫了一瞬,还是敲了敲门,声音紧绷得有些发颤,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我有话要跟你说。”
门果然很快便被打开,在看见沈邈的那一瞬,温凌灈紧蹙的眉头自然松懈下来,难得地带上了一抹浅淡的笑意,他把书房的门从身后掩上,沈邈却还是眼尖看见了那个矮胖的男人,温凌灈把沈邈带到一边,柔声道:“师父,有何事?”
沈邈抿着唇,垂下眸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是第一次撒谎,手心的汗满满沁了出来,他蹭在外袍上,还未开口便听见温凌灈再次问道:“怎么了,不是有话同我说么?”
温凌灈抬手向他的脸伸来,他身体一僵,脸猛地撇了过去,温凌灈手顿在了空中,过了片刻,温凌灈从他发间取下一片落叶,“师父,不必紧张,我已经答应你了,就不会食言。”
这话一出倒是让沈邈成了小人,他心中不满,抬起眼看见温凌灈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嘴硬道:“你话十句有三句真就不错了。”
温凌灈脸色微变,手指紧紧攥在一起,眉眼中带上一抹痛色,好像真叫沈邈那句话刺痛了,“师父一定要我剖出我的心才肯信我吗,若真如此,那师父尽管拿去,只怕师父看见我的真心,躲避不及呢。”
沈邈一时哑然,被戳到了心窝,心里后悔不该说那话叫温凌灈有机可乘再来卖惨,他皱着眉将视线落在一旁的树上,“你说什么胡话,我要你心作甚!”
“也是。”温凌灈脸上重新挂上了浅淡的笑,只是不同刚才的欣喜,多了几分寂寥伤情的味道,“师父,难得你来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要说?”
沈邈被他一打岔差点忘了自己来时的目的,他憋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我要出门。”
温凌灈哦了一声,“师父,你想出门直接出去便行,不用特地向我说。”
沈邈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傻,脸涨红了,刚才他要出门直接被管家拦在了门口,管家一脸为难,他也不想让人难做就过来了,若不是温凌灈的命令,谁敢拦他?
他没有戳破温凌灈的谎言,深吸了口气,“那你最好同府里的人都通报下去,别让人会错你的意思,再来拦我。”
温凌灈笑吟吟的,“自然不会,”他唤来了一个家仆,当着沈邈的面道:“日后沈爷出府都不用跟也不必拦。”
沈邈搓了搓指尖,达成了目的,便不再废话,转身便走。
而身后温凌灈笑容渐渐隐去,深黑的瞳孔盯着沈邈笔直的脊背,眼中情绪晦暗不清,庭院中的树上蹲着一个人,静默地瞧着,温凌灈道:“好看么,以后换个人跟着我。”
树上的十七脸色一僵,默然地跳下了树隐入阴影之中。
第95章
街上一如既往的人头涌动,边疆的战事好像对他们全然没有影响,所有人面目祥和,镇远将军再次带兵出征的事情无人不知,他们盲目地信任着,信任楚家,信任楚江离。
沈邈手握成了拳,他余光扫过两侧,径直钻进人群之中,而周围嘈杂的人声中混进了衣服摩擦的簌簌之声,他紧紧地抿着唇,脸色有些难看,等他进到一个药铺,小二很快迎上来,而此刻身后的忽远忽近的脚步声也骤然停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摸出一锭银子,“照这个方子拿药。”
那小二接过方子和银子,迅速摊开方子看了一眼,便爬上爬下在药柜里找起药来,不需多时便凑出了沈邈所要的方子,小二递过去的时候,眉眼一弯,搔了搔沈邈的手心,“多谢惠顾,如果疗效好,记得下次再来。”
沈邈皱了皱眉,抽回了手,攥着那包药便转身进了人群。
小二进了柜台里,手中的方子扔进了水中,顷刻间上面的字迹变化莫测,而另一个内容的字体显现出来,他吸了吸鼻子,搓着手想,这沈邈也真够狠的,亏还是亲徒弟呢。
而百里飞手腕一挑掀开门帘扭着腰从后面出来,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嗔道:“三儿,怎么了,鬼鬼祟祟的,又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了。”
时雪撇了撇嘴,“我没有,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百里飞呸他一句,“得了,昨天晚上你干嘛去了,一瘸一拐地,还从屋顶摔了个大马趴,偷人也算是偷,知道吗?”
时雪脸瞬间胀红了,他咬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最后闷闷地哼了一声,把药水中的纸拎了起来,带起了一串水珠,百里飞瞧见那张纸,嘴角撇了撇,也有很大的怨怼情绪,“哦,是那位的事?”
时雪点点头,直接将湿淋淋的纸揉成一团塞进百里飞手里,“你今晚约了那位?把这个带给他吧,我有事。”
百里飞嫌弃地将那张纸抖了抖,“你有什么事啊,你家贺大人都要娶媳妇儿了,你还去缠着他呢。”
时雪闻言,脸上倏地失了血色,圆润的脸颊一时绷紧了,他嘴唇紧紧抿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地面,他感到有滚热的泪在眼底爬动,痒得他想揉一揉,他这下真的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他才不会娶媳妇儿。”
他自己说出来,都不相信。
百里飞看时雪的反应,深感后悔,他拧着眉怎么也想不到时雪已经陷得这么深了,竟然为了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在这里可怜巴巴地掉眼泪,他急道:“行行行,他不娶媳妇儿,他要是敢娶媳妇儿,我在他大婚之日取他人头来送你,成么?”
时雪抹掉泪瞪了他一眼,“你试试!”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赶紧给我找个二嫂!”时雪摸了摸脖子上黏着的皮肤,匆匆进了后面的厢房。
百里飞转头看着时雪的背影挑着眉嘿了一声,道:“你还催起我来了。”
他转身走到前面拉下了门板,一边的老头儿急道:“今日免费的药已经发完了么,怎的这个时辰便打烊了?”
百里飞挥挥手,“您呐早一个时辰来便还有,您也不看看日头,都什么时辰了,要免费的药请赶早!”
门口聚集的百姓一哄而散,那老头儿瞪了百里飞一眼,也钻进了人群中。
晚上茶楼很是热闹,今日请了风月馆的头牌来唱曲儿,早早的,大厅里就坐满了人,门口也被人堵得水泄不通,而楼上的雅座就清净许多,风月馆的头牌还没来,底下就闹哄哄的一片,男人坐在栏杆边,面上没有情绪,满上了手中的茶。
百里飞姗姗来迟,他拎着裙摆一屁股坐在了男人对面,“殿下今日可来的早,殿下也如此期待听蓝茗公子的曲儿么?”
路瑾胤替他满上
茶,“能被百里掌柜请来的一定是厉害人物,孤很是期待。”
百里飞心道,男人果然都是一个德行。
他掏出怀里的纸团置于桌面上,轻轻朝路瑾胤那个方向推去,“时雪让我代他给殿下的。”
路瑾胤收入袖中未看,低声道:“那百里掌柜呢,有什么话要说么?”
此刻底下忽然爆发出一声欢呼,原来是蓝茗公子已经登场了,百里飞目光淡淡落在底下蓝色人影上,“殿下不想听曲儿么。”
底下的人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而百里飞收起身子闪了进去,底下的人什么也没望见,他垂下眸子,冲一边弹琴的小厮道:“开始罢。”
底下人唱的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一首词,著作者不明,据说是前朝的一位皇帝作的,也有人是宫中妃嫔所作,总之是皇室里流传出来的,路瑾胤听了一阵,抬起眼看向百里飞,“百里掌柜,唱曲儿的这位……”
百里飞笑了一声,摸了摸唇,“殿下,你先说,你若猜准了,我便告诉你月明儿时的事。”
这话一出,路瑾胤便认真起来,他手按在栏杆上,目光黏着在蓝茗公子身上许久,半晌才道出那个自己都不确定的猜测,“此人是前朝余孽?”
百里飞沉默了片刻,而此时一曲终毕,所有人连同百里飞一起鼓起掌来,百里飞眉梢一挑,“这还是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路瑾胤脸色微变,“有什么可以证明此事?”
百里飞从怀里摸出一枚玉扳指,放在桌上,“他娘亲离世前交给他的,还有一个便是,他和前朝元安皇帝的画像有七分像,足以让那些余孽们信服。”
路瑾胤拿起那枚扳指,光透过扳指折射出清润的光泽,仔细便能看见内侧的刻字,他摸了一圈,“这是真的,究竟从哪里弄来的。”
百里飞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这是我从古董商那里弄来的,不过他真是前朝皇室留下的血脉也说不定,毕竟他与元安皇帝确实有几分相像。”
百里飞压低嗓音道:“骗骗那些蠢货足够了。”
“就算他们不信,也能让他们互相猜忌。”
路瑾胤望着底下的人,底下的人坐在台中央,手抱着古琴浑然不觉,周身却流露出一丝哀戚,路瑾胤低声道:“这样的人你也舍得拿出来利用?”
百里飞敛了笑,“这有什么舍不舍得的,与我何干。”
第96章
“想不到百里掌柜也是铁石心肠,”杯沿送至唇边一顿,路瑾胤抬眼看向百里飞,眸中情绪闪烁不定,“也不知何人才能让百里掌柜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抿了口茶又放回了桌上,楼下已经开始了另一曲,冷清的歌声飘飘扬扬飞上来,路瑾胤转开话头,“好听,蓝茗公子唱的甚是不错,就是不知赎身何价。”
百里飞心道这个醋坛子一来就散发着一股醋味儿,好像一醋庄的醋坛都翻了似的,让人鼻根发酸,他攥着手中的帕子掩住口鼻,调侃道:“想让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的人,殿下也认识,我们兄弟几个都是能为对方拼命的。”
“大哥出征都要想着我们,这么远了还写封信来嘱咐。”他刻意看了一眼路瑾胤,好像真的是感到苦恼一般,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都让大哥在外顾着自己便好,我们能有什么事,不必忧心我们。”
路瑾胤神情微滞,一口牙都要咬碎了,还是艰难地扯着嘴角笑道:“月明给你们写信了?”
百里飞点头道:“可不是么。”
他掏出怀里的信封在路瑾胤面前一晃而过,信封上又确确实实是楚江离刚劲有力的字迹,他放回怀里,摸了摸平坦的胸口,“大哥的信,我是一直珍藏着,就怕哪天出了意外,我死之前还能看看这信。”
路瑾胤表情彻底僵**,他是没想到百里飞能说出如此肉麻的话,他几乎耐不住就要开口质问百里飞究竟和楚江离是什么关系,怎么说的如此暧昧,但脑子中的热意褪去后,他也稍稍清醒过来,猜出百里飞是不满他先前那些话,故意戏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