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嗓子有些发紧,那些话在嗓子里打转,半晌才吐露出来,“再过几日臣便要带兵去别的地方。”
路瑾胤没回话,只是梏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些,紧得他的胸腔一阵阵发痛,他的计划他不能完全地吐露,只能说明一些,好让路瑾胤有自己的打算与谋划。
“臣会把药找到的。”楚江离轻声道。
雪逐渐小了,雪粒在他的眉间凝着,同他说的话一样,不带一丝感情,他迟迟得不到路瑾胤的反应,这时才开始后悔起来,在这样的日子用公事公办的态度说这样的话,实在太煞气氛了。
他想过路瑾胤很多反应,唯独没有想到是没有反应。
他试探着又问了声,“殿下?”
路瑾胤倏地松了手,翻身一个人仰面躺在雪地里,也用同样公事公办的态度回他,“奸细还没有找到,谁都有这个可能,你要逃去哪儿?”
楚江离垂下眼,“殿下明明已经有怀疑的人选,何必又说这样的话来伤人,何况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
路瑾胤的手渐渐攥成了拳,嗓子好像被团棉花堵住了,什么话也冒不出来,他在大夏的危难时刻只谈自己的儿女私情,显得他幼稚又可憎,“为什么一定是你去?”
楚江离也愣了,过去的名门虎将在权谋战术中折损大半,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楚家作为难得的幸存,即便忠心耿耿也没少受猜忌,能靠得住的将军大夏还有几个呢?
他柔和的目光落在路瑾胤脸上,这是一种看待顽皮孩子的目光,他一向如此,温柔包容原谅着这些肆意决定他们生死的皇权,“等以后殿下……”他将那段不可说的话含糊过去,“就不会如此了。”
路瑾胤此时也望向他,手摸索过去攥着楚江离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路瑾胤身上带着湿冷的气息,整个人都冻结住了,他汩汩外冒的爱意却还热着,他身体一动,雪花便簌簌往下落,他极为认真又笨拙地掸去楚江离身上的雪,将大氅的兜帽给他仔细戴好,手指轻轻一捻,将发间的雪花捻落在指间。
路瑾胤轻声道:“一切都会如你所说。”
第111章
出了府,外面银装素裹,屋顶路面皆蒙上一片无边际的白,偶尔几个留在边城的百姓匆匆路过,他们挎着菜篮,不时朝门口这些站得笔挺的士兵们投去好奇的目光,府外巡逻的士兵们已经候着了,他们眼见着太子同楚江离一同出来面上讶异了一瞬,同去巡逻的还有那日屠肉铺的胖汉子。
这是太子安排进来的,大家心知肚明,楚江离也有所耳闻,毕竟这些人都议论纷纷,他们对太子的安排虽说没有不满,毕竟那胖汉子进来同他们的是同样的位阶,即便如此,楚江离还是对那胖汉子也忍不住多侧目几眼,他想知道这人凭身本领能得路瑾胤的青睐。
那胖汉子只认识楼家的那几位,看着楚江离这样漂亮的人,也看得出了神,乍一下对上目光,楚江离下意识摸了摸脸,才想起自己今日未戴面具。
路瑾胤发觉了胖汉子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楚江离的兜帽向下压了压,胖汉子讪讪地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他还不知道路瑾胤的真实身份,只以为路瑾胤是京城来的大官,而路瑾胤同楚江离亲密的模样,他对京城那些奇闻轶事鲜少听说,对他们的亲密见怪不怪,他同自家兄弟也是如此。
路瑾胤与楚江离并肩走在最头前,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从不曾放开,别的士兵见了也是迅速移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心,那胖汉子不了解这些缘由,笑呵呵地冲身边人道:“两位大人的关系真好。”
校尉眨了眨眼,不可置否地嘿嘿笑了一声。
前头人的手又被攥紧了几分,烘热的手心包住他已经渐渐发凉的手,楚江离耳根又烧起来,他庆幸自己戴了兜帽,身后的下属们看不到他起火的耳根,而男人不依不饶地还要调侃他,“古承安说孤身体不好,你的手怎么比孤的更凉?”
楚江离尴尬地咳了一声,目光对上路瑾胤戏谑的黑色瞳孔后迅速飞开,“我自幼如此,天生体凉。”
路瑾胤听他咳嗽,微微佝着身子看他兜帽下的脸色,发现无异常后松了口气,楚江离垂下眸子,低声道:“殿下,我无事,倒是殿下,”他忽然一顿,想起什么,脸色一变,开口道:“殿下今日可服过药了?”
路瑾胤喉咙一哽,马上说不出话了,楚江离见他沉默也不逼迫他,只觉得他一副心虚吃瘪的样子格外可爱,压着唇角的笑意,故作严肃道:“殿下,等会用了早膳便吃吧。”
楚江离长得漂亮,这是看过他脸的人都必须承认的,兜帽挡去他大半张脸,星星点点的雪光落在他脸上,过去的煞气在温柔的冬日里烟消云散,眉眼的柔情化成了水,眼中带着笑意的水光望去,唇浅浅地抿着,脸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更显白皙,几乎与雪色背景融在一起。
被心上人这样一望,任谁也得筋酥骨软,路瑾胤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士兵茫然地看过去,他匆匆将楚江离的兜帽压得更低,几乎挡住了楚江离所有的视线,他掩饰地轻咳一声,“天冷,别冻着了。”
走了许久,城内一切照常,冷冷清清,与京城的繁华大相径庭,即便是春节将近,街上也甚少有人出没,这座城除了这些将士,平头百姓不剩下几个,偶尔路过有门口已经贴上了春联,鲜红的纸上溅满墨汁,一笔一划地刻着对来年的美好祝愿,路瑾胤看到春联才想起已经快过年。
他攥着楚江离的手,道:“你什么时候走?”
楚江离目光在春联上游过,低声道:“再过几日。”
“年前还是年后?”
“年前。”
楼马那边不时兴过春节,他们的节日在上一年的年末便过了,这也是他们这段时间平稳安定的原因,说的不太好听,但是他们确实在这场仗中落了下风,楼马人不仅骁勇善战,还喜好研究火器,与热爱安定的大夏人全然不同,他们的火器杀伤力极强,能让
炮石落地处的数人断肢残臂,甚至丧命,但他们这种火器也有弊端,总能有那么不凑巧的几次伤了他们自己。
这种新奇的东西,楚江离过去尚未见过,还是尹鹤见多识广向他提起,他才对这个东西多加防备,研究出了一些对付这东西的法子,听闻这东西还是大夏这边传过去的,只是楼马稍加利用制成了伤人的器具,楚江离想,既然他们能做出,大夏一样能做出。
尹鹤也同意楚江离的想法,笑眯眯地主动提出要去研究,拿了战场上落下却未炸开的炮石躲进了自己的屋子,楚江离虽然怀疑他话中几分真假,却还是随他去了,结果这段日子,尹鹤果然一直闭关未出,连路瑾胤来了许久,尹鹤也未曾见过路瑾胤一面。
楚江离找路瑾胤试探过尹鹤的来历,如果他没猜错,尹鹤也是路瑾胤的人,路瑾胤也坦然承认,跟尹鹤有些渊源,却并不清楚尹鹤来历,甚至他们见都未见过,只有师星才同尹鹤见过。
他们快走到北城门,身后传来铮铮的马蹄声,又急又响,路瑾胤先回过头来,远远便看见一个人把着缰绳朝这里飞奔,近了才看清这人披头散发的,只穿了一件皱巴巴的单薄外袍,本就苍白的脸被冻得隐隐发青。
那人眯起眼定定打量了路瑾胤一眼,勒了马好不见外地把缰绳往身边的士兵手里一塞,他朝手心呵了口气,径直就朝楚江离去了,楚江离皱了皱眉,将他上下一看,竟然乍一看没认出来,尹鹤何时这样潦倒的打扮过?
尹鹤喘出的气都化作白雾往上飘扬地飞去,冷得打哆嗦,“楚将军,快让我暖暖。”
他瞅准了,手直接往楚江离大氅里钻,路瑾胤眼疾手快地拉开楚江离,一把攥住尹鹤的手,沉声道:“要暖暖,不如先回府加件衣服?我妻子身子骨薄,恕不能供你暖暖。”
楚江离一怔,脸上腾地灼烧起来,他抿着唇,一阵阵热意在他浑身乱窜,手心都渐渐发起热来,恍惚间所有人灼灼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尹鹤一挑眉,又将路瑾胤仔细一打量,一边高翘的唇角垮了下去,正了正神色,眸光闪烁道:“原来是殿下,草民尹鹤失礼了。”
路瑾胤冷着脸看着尹鹤,整个身体都挡在了楚江离身前,尹鹤的目光颇有兴味地在他们两人身上梭巡,片刻后又收了回来,“楚将军,有些话还是同你单独说比较好。”
楚江离知道他出来是要说何事,从路瑾胤身后出来,点头道:“也不急这一时,回去再谈。”
路瑾胤冷峻的眉眼微微松懈了一瞬,只见那尹鹤勾着唇角笑得浪气,斯文的一张脸填满那浪气的笑,多么可憎的一副嘴脸,路瑾胤脸又狠狠板着,一声不吭地朝尹鹤飞眼刀子,他近半年的时间不在月明身边,这人看来对月明的容貌并不惊异,便猜测以前是见过的,能见月明面具下的真容,那此人定和月明十分亲近。
一想到此,他就很难控制自己的胸口汩汩冒出的酸味儿,强压着对尹鹤的恼意,还要礼节到位地说上一句,“孤也要与尹公子喝一杯来感谢这半年来对月明的照顾。”
话里他宣誓了主权,手强势地搭在楚江离的肩上,将人归于自己的羽翼下,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对楚江离的觊觎。
楚江离已经察觉到他们争锋相对的那股氛围,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人,两人不是一路人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尹鹤也笑起来,“啊,那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晚吧,再过几日草民同楚将军一同出行,恐怕来不及喝一杯。”
路瑾胤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望向楚江离,楚江离也望着他,眼中的意思不甚明显,这一切不是他自己的安排么,安插一个眼线在楚江离身边时刻盯着。
路瑾胤现在却悔不当初,当初说让个靠谱的人能照顾楚江离,现在是好,照顾得都把楚江离惦记上了,他想起师星那套不正经的
说辞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又只能咬牙切齿地应下:“好,好,好。”
尹鹤笑眯眯地点头去了,去之前还摸走了校尉的棉外套,美名其曰怕校尉闷到,校尉生怕被他缠上,校尉有妻有子对这种肚子里冒毒水的男人是惹不起的。
巡完整座城,楚江离回了府便派人熬了姜茶给个个士兵送去,盯着路瑾胤用完早膳后服了药才安心去书房看楼晟同师星争吵。
他连书房的门都不用进就能听见里面劈里啪啦一阵乱响,什么都能成为对方的武器,楼晟恨不得掐死这个总是反驳他见解的男人,师星又一副就是想看你还能说出多少蠢话的独醒姿态,着实欠揍。
过去楚江离同师星也争过几次,但从未这么凶过,他也看出师星在故意惹恼楼晟,每次他们掐在一起,他又只能一手把一个人扯开叫停。
今日同过去一样,里面吵翻了天,但他还带了一人过来,尹鹤跟在他身后,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试探道:“将军同殿下的关系真是令人艳羡。”
楚江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意味不明地啊了一声,他不置可否的态度让尹鹤又摸不清楚江离的想法了,心道这两人也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屋内吵得如火如荼,尹鹤端着的炮石忽然烫手起来,他吞咽了一下,“这个还是让外头的人拿着吧,先别送进去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不好。”
楚江离扫了一眼那黑乎乎巴掌大的球,“怎么才这么大?楼马人做的可有蹴鞠那么大。”
尹鹤挥挥手,“差不多,差不多,第一次做成,日后再改进便是。”
门还未敲响,直接迎面朝人排来,还是楚江离身手敏捷躲得及时,不然这门就要拍在脸上,他的动作一顿,便见高大的男人气势汹汹走了出来,带着一身的暖气,脸涨红了,手上还捏着本应在沙盘上的城楼。
男人看见楚江离来了,脸色稍霁,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殿下是不是看我不惯?怎么带了这么一个狗玩意儿过来气我?”
“月明,你来了。”师星手背在身后从屋内晃出来,很是悠哉,这样的天气还只穿了一个单薄的粗布外袍,他瞄了楼晟几眼,嗤笑了一声,“我总算不用跟这个驴玩意儿说了,我同他说不清。”
楼晟撸着袖子就上去了,手臂上的青筋暴起,眼睛瞪得虎圆,一幅要好好治治师星的模样,楚江离伸出手揪住楼晟的衣领一使劲儿把他扯了回来,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一拳就能把他揍死。”
师星尴尬了一瞬,掩饰地咳了一声,目光落在尹鹤身上,他疑惑地看了半晌,才开口:“于飞?”
尹鹤把挡在额前的发丝做作地撩在耳后,露出了斯文干净的眉眼,只是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还是能看出他这段日子的难熬,“啊,远寒,好久不见。”
尹鹤少有这样不做任何打扮的潦倒模样,身上披着一件银色大氅,里面的就一件单薄得透出苍白肤色的外袍,尹鹤在师星的记忆里跟百里飞那花孔雀是一路货色,只是尹鹤比百里飞更不正经,百里飞只是爱打扮,但尹鹤不仅好打扮,还行事浪荡,借着一张好脸将那采花之事没少做。
他过去也想过,把尹鹤这家伙放楚江离身边究竟算不算得一件好事,他望了一眼楚江离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和眉峰透出的戾气,再看见尹鹤老老实实的模样,心道还是自己多虑了。
尹鹤小心翼翼地捧着黑乎乎的一个球,唇角绷紧,与往常那不着调的模样全然不同,这引起了师星的好奇,他是没见过这东西的,也知道尹鹤过去四处流浪,见多识广,不仅喜欢还研究这些新奇玩意,这也是他把尹鹤放楚江离身边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