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在王府之中披散着青丝的松散姿态,苍翊忽然有种替他解了发冠的冲动,这般想着,他便也这般做了。
他蓦然坐起身来,从侧边搂住那人腰际,伸手抽出那根固定发冠用的玉簪,将扣冠取下,高束的发顿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因背对着风向,发丝便落到了身前,糊了人一脸,悠扬的笛声戛然而止。
突发奇想的翊王殿下显然没有想到这茬,见到这素来仪表整洁的人顷刻间变成了真正的披头散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南宫若尘:“……”
透过发丝的缝隙怪异地看了某王爷一眼,他将仍旧放在唇边的玉笛取下握入掌中,抬首去整理脸上凌乱的发。
苍翊敛去笑意,以拳抵住双唇干咳了一声,略显尴尬地上前,替他将遗漏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正要开口,忽然神色一变,南宫若尘同样察觉到了异样,两人同时抬眼对视。
苍翊笑道:“一时没注意,走得有些远了。”
“……”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四周有几块高石,只能隐约瞧见营地周围的火光。
苍翊并未起身,坐在草地上道:“既然都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呢?”
四周静了半晌,几块高石后陆续冒出几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分散开来将两人围住。
那为首之人最后走出,虽然同样是黑衣蒙面,苍翊却一眼认了出来,抬眼道:“只带这些个人就敢深入敌军军营,郑将军倒是好胆量!”
身份被揭穿,郑娄生直接将蒙面巾摘了下来,看了眼他身旁之人,又瞥见他手中的发冠,脸色阴沉道:“果然是你!”
苍翊淡笑不语。
他又看向南宫若尘道:“若非有四皇子的笛声,我等也没这么容易寻到翊王殿下,冒昧来访,劳烦王爷跟我们走一趟。”
刻意压抑的怒火,让他的声音多了几分低沉,苍翊故作难办道:“两军和谈之际,郑将军此举,怕是不妥吧?”
“有翊王相助,想必和谈会更为顺利。”
这是要挟自己为质,与离洛谈条件了?只是不知这其中,有几分大公?又有几分私心?
苍翊挑了挑眉,笑道:“本王若是拒绝,郑将军可是求之不得?”
“……”
郑娄生脸色更加难看,下令道:“动手!”
几十个人比之数万大军的确太少,可要对付两人,这些个黑衣人却是绰绰有余,且他们明显是郑娄生的死忠,一切听令行事,丝毫不顾后果,他们目标只在苍翊一人,两人分明紧靠在一起,明晃晃的剑刃却准确地避开了那道白色身影。
苍翊旋身而起,用手中银冠抵住袭来的长剑,抽出那根玉簪,准确插/入一人咽喉,血色喷溅而出,来不及甩开血珠,又是几把利刃接憧而至,黑衣人步步紧逼,却没能伤他分毫。
为成功潜入敌营,郑娄生带来的人都是轻功出众且内力不俗的好手,但他心里清楚,要想不伤人而擒下翊王,自己不出手是办不到的。
他本是为确认敌军主将是谁而来,却是忘了,能让眼前人心甘情愿留宿敌营,除了苍翊又会有谁?
南宫若尘没有出手帮忙,却是在警惕着眼前之人,他看似平静,掩在袖中的手却已经紧紧攥起。
苍翊的肩上,还有伤!
此处离营地太远,逃走必然行不通,他只盼着离得近的暗卫能尽快发现端倪,向大军传信。
郑娄生自然知晓他意在拖延时间,对峙半晌,他率先动作,欲绕过此人,意料之中的,被一管横笛拦住。
“你拦了我,他便能安然无恙了吗?”
带着冷意的话语,南宫若尘心中一紧,料到这人必然是发现了苍翊身上有伤。
以苍翊此时的模样,就算想不知道也难。
伤在右肩,因剧烈的动作已全部裂开,血液浸湿了衣物,在肩头漫开一片黏腻,有血腥味逐渐在空气中扩散,且他右臂因剧烈的疼痛开始产生麻痹,从黑衣人手中夺过的长剑也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你跟我回去,我放他走。”郑娄生淡然开口,眼中却是藏不住的执拗。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可他从来都不是君子!
打斗的身影相距不远,刀兵相接之间,他说的话苍翊依然能听的清,顿时紧皱了眉头,一发狠,长剑横在身前,再次割破了两名黑衣人的颈项,好不容易近了两步,又被几人拦住。
郑娄生注视着眼前的人,眼含期待。
南宫若尘眸中寒光微闪,还未开口,身侧一柄长剑急速飞过,稳稳地落在了对面之人的脚边。
“……”
“恐怕是要让大将军失望了。”
带着讽笑的声音传来,郑娄生下意识抬头,那本该被黑衣人围困渐落下风的人,正缓步朝着自己走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在他身后的人接二连三出现异样,竟似支撑不住一般跪倒在地,靠着插入地面的剑刃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软筋散?”郑娄生沉眸。
南宫若尘会医会毒他是知道的,故而一直在防着他暗中出手,不曾想他竟一直防错了人!
软筋散发作是有时限的,便是在他下令动手的时候,他的人就已经中了招!
南宫若尘掩下心中惊讶,不着痕迹地在腰间探了一阵,藏在其中的几种药粉全没了踪迹,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人是何时从他身上顺走的东西,身后有血腥味传来,极为浓重。
迅速靠近封住他几处穴道,勉强止住了血,才问:“如何?”
“好多了。”只是手也动不了了。
苍翊苦笑一声,认命般地晃了晃另一只完好的手。
看着两人身后躺倒的尸体和因软筋散只能怒瞪着眼而动弹不得的黑衣人,郑娄生脸色有些难看,“不曾想尊贵的翊王殿下竟也会使这般下作的手段!”
“郑将军夜半偷袭,以众敌寡,也不见得有多光明正大。”苍翊道:“本王这里还有一些东西,将军可要试试?只是药效如何,本王可不敢保证!”
语气轻佻,不似庄重的皇室中人,倒像是市井泼皮无赖,一如留在月华皇城的少年。
南宫若尘看着对峙的两人,眸色微动。
……
☆、心思
不远处一阵响动,凌云及王府暗卫率先赶到,听着沉重的脚步声朝着此处靠近,郑娄生不禁眸色一凝。
“和谈期间,月华派人夜袭我军军营,此事恐怕无法善了。”在大军到来之前,苍翊道:“这些个人郑将军是带不回去了,若不想两国再起争战,本王与你做笔交易如何?”
……
营地里得到消息,吴灏率人赶来时,只看到一道黑影略过河流从沄水河另一边逃走,吩咐了一队人追过去,其余的人迅速赶到了翊王身旁。
“末将救援来迟,请王爷恕罪!”
看着身前单膝下跪的人,苍翊指了指倒了一地的黑衣人:“把活的带走。”
“是。”
将尸体处理完毕,吴灏转身向苍翊复命,忽然瞥见他身旁一个披头散发之人,盯了半晌才认出此人是谁,又见他雪白衣襟前染了大片的血迹和那顶被丢弃在尸体上血迹斑斑的银色扣冠,再看自家王爷除了发丝有些散乱,周身毫发无损的模样,眸中情绪几经辗转,顿时对这位敌国的皇子生出了几分敬意。
“此地危险,还请王爷速速回营!”
苍翊微微颔首,吴灏冲他拱手,见此处还有暗卫留守,便安心带着刺客回了营地。
人刚撤去,苍翊面色一白,似脱力一般软倒。
虽事先用了软筋散,但药效发作之前,却是实打实地被数十个人围攻,加之肩上伤重,体力早已不支。
南宫若尘一惊,迅速将人接住扶着他在高石上坐了下来,抬首与凌云对上一眼,凌云会意,急速离去。
苍翊身为离洛主将,重伤之事若是泄露恐会引起骚乱,幸得他身着一身玄衣,又有夜色掩盖,看的并不分明,待他身体恢复了些,一行人才回了营帐。
帐中早有凌云提前备好了伤药,因两人靠的太近,南宫若尘衣襟已被染红,将沾了大片血污的外袍褪去,他伸手去解塌上之人的衣物,却猝不及防被拽住了手腕。
“……”
苍翊微微皱眉,执意与他对视:“你为什么不拒绝他?”
南宫若尘道:“为你。”
“……”
趁他失神的瞬间,南宫若尘抽回自己的手,将他肩头的布料撕裂,因穴道未解,苍翊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因为方才自己幼稚的举动,挂着满脸的不自在。
旧伤复发往往比初次受伤要严重地多,撕裂之后又有布料急剧摩擦,殷红的伤口已有皮肉向外翻出,看起来十分狰狞。
勉强将伤口清理干净,让凌云换了水,上药时因药物刺激,肩头止不住地抽搐,这种感觉着实不怎么好受,苍翊不由得在心里暗叹自己肩头的多灾多难!
某王爷正神飞天外,没发现替自己缠着软布的手正微微颤抖,南宫若尘垂着眼帘,掩藏在眼底的却是寒霜密布。
重生一世,他心中的执念已然消减大半,不再执着于仇恨,他以为只要自己无所求,任别人如何算计,他只需自保即可。
他算清了人,却算不清人的感情。
今夜的事,虽与他无关,却因他而起。
心中酸楚,手背蓦然一暖,抬头对上一双凤眸,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丢了神。
苍翊道:“怎么了?”
南宫若尘摇了摇头,快速替他包扎好,起身收拾用过的东西。
“公子,营帐已备好。”凌云的声音从外帐传来。
苍翊顿时警惕:“备营帐做什么?”
“此处是王帐,我以使臣的身份见了吴将军,再住在此处多有不妥,且你肩上的伤,不宜……”
未尽的话语一顿,并非是因为某王爷不太好看甚至颇带怨念的神色,他忽然明白了白日里进入营帐时感受到的违和来自哪里,看着那人身下躺着的比原来宽了不止两倍的床榻,想说的话便哑在了喉间。
营帐内部陈设的确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帐帘外的空间小了些而已。
苍翊明知故问:“不宜什么?”
“……不宜与人同住。”
“昨夜不也住了?”
“……”
对上那双发亮带笑的眼睛,南宫若尘暗叹一声,知道这营帐一时是搬不了了,将脏了的衣物及杂物交到凌云手里,闭上帐帘,在榻上坐了下来。
取过床头八宝格内暂时搁置的东西,那是苍翊之前从他身上顺走的药粉,目光无意一瞥,一只用金线勾勒竹纹的丝织锦囊入眼,他微微一怔,鬼使神差地伸手,将东西捻入指间。
这是苍翊始终不曾离身的东西。
思忖间,腰间有一只手横过,背后覆上一片温暖,驱散了他因褪了外袍而升起的点点寒意,耳根微痒,传来他熟悉的低语:“瑾竹……”
似是心有所感,南宫若尘指尖微动,将锦囊缓缓拆开,取出一段红绳结下的发,细小的红绳自中间朝着两端一圈圈缠绕,又自半路绕回在起点打下一个漂亮的结,两缕发丝重在一起,本就不甚分明的界限,经过三月的磋磨,已完全分不清谁是谁的。
“你一直带着?”
询问的话,却没有丝毫的质疑。
苍翊淡淡应了一声,却没再盯着那段结绳,他凑近了怀中之人的脖颈,用鼻尖轻轻磨蹭,嗅着他发间的清香,眸色微深:“还能待多久?”
沉重的话题,让正在感怀的人身体微僵。
因为药效的缘故,启晟帝给他的时间并不充足,他为和谈而来,纵使无人催促,他也不可能久留在敌营。
早在他去找吴灏商谈时,苍翊便知道,他们相聚的时间,并不能长久。
“当时……”迟疑了片刻,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灼灼:“为什么把信烧了?”
话出了口,他便有些紧张,却又隐含期待,不知为何,听到他这话,南宫若尘却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看着手里的红色的结绳:“因为想见你。”
“……”苍翊愣住,凝视他半晌,柔和笑道:“三月不见,你竟也会说这些哄人的话了?”
他面露无奈,南宫若尘却突然转头,直视他道:“我想见你。”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说的认真,满眼的真诚,苍翊心中一动,抚在他腰侧的手瞬时上移,扣住他后脑将人拉近,倾身吻了上去。
肆意纠缠的深吻,仿若要夺取人的呼吸一般,良久之后,紧箍着后脑的手才松开了些许,苍翊将头埋入他的颈项,哑声开口:“我也是,我想见你,每天都想。”
“……”
“瑾竹,我想你……”
简单而沉重的几个字,像是压在心底的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气来。
南宫若尘握住结绳的手心一紧,避过他肩头的伤,伸手回抱住他,闭上了眼。
因为想见你,所以应下了帝王荒谬的赐婚。
因为想见你,所以截下了妙风妙云要送回王府的信。
不想让你忧心,却又不想让你安心。
北疆大雪封路,离洛势必出兵月华,若你得了真相,若你安了心,是否还会义无反顾追随至这边境之地?
害怕你不会来,害怕来的人不是你!
所以瞒着你,所以不告诉你!
利用了舅舅的复仇,利用了皇城中各大势力的算计,甚至利用了整个月华的安危,为的,不过是两人短暂的相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