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翊微微低头,凑近她低语:“这张脸……你不配带着它!”
牢室中短促的一声尖叫,女子被重重地甩回石榻,幸得床榻上被絮足够,胎儿才未受太多影响,只是方才还笑语相谈的女子,此刻瘫倒在榻上,发丝散乱,满目惊骇地捂住自己半边侧脸,指缝间有血色不断流出。
“管好你的嘴,否则就算你腹中的孩子安然降世,本王依旧能让他生不如死!”
狠戾无情的话,是威胁,也是承诺。
牢室中脚步声远去,有狱卒重新关上牢门,女子呆坐了半晌,缓缓直起身来,抬眼看向狱卒离开的方向,她收回手,露出半边血肉模糊的脸,勾唇苦笑。
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她眼中前所未有的柔和。
她的确是身份卑贱的婢女,却并不是来自月华,他的主人倒势,将她弃如敝履,自己逃出离洛,本以为能得解脱,然体内蛊虫未解,腹中胎儿降生之日,便是她身死之时。
所以她自暴身份,送翊王一份人情。
与翊王的一笔交易,换孩子一世平安。
苍翊自大理寺出来,有一人在外侯着,待他上了马车,朝四周看了一眼,跟了进去。
“启禀王爷,北疆边境有消息传回,这是侯爷送来的回信,另一份已送入皇宫。”
接过信封拆开,苍翊道:“那边的人如何了?”
“已尽数抵达嘉南关外。”
“让他们动手。”
“是!”
凌云领命离去,马车内,苍翊将看过的信塞回信封,低头看向腰间,金丝勾勒出的竹枝图案,用丝线绣成了一枚锦囊,他随身带着,里面放着的,是两人结下的发。
……
雨后初晴,楠清院里的花草经过雨水冲刷透出了几许新绿,从土中钻出的嫩芽沾满了水润,在阳光下散发出晶亮的光泽。
自宫中下朝回来,还未步入院门,便听侍卫来报,说张府外有两方势力的人发生了打斗,惊了张府中的人,只是两人身法极快,被发现之后又迅速逃离,一时也没能辩明到底是哪两方的人手。
南宫若尘点了点头,摆手让侍卫退下。
在院中驻足,他仰头望向院墙,前些日子常会从那处冒出刺客的身影,现在却突然消停下来,想到已连续两日缺席朝堂的南宫桀,也不知是谁又做了什么。
“将军府?郑娄生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张府?”
澈王府东苑,此处暂时无内眷居住,南宫桀已在这院里待了两日多了。
他此时面具遮颜,一袭广袖常服将身体裹得密不透风,双手拢进袖中,脖颈也用缎带缠住,只从裸/露在外的耳根后能看出明显的红斑狼疮。
现下天气虽凉,却也不至于要裹成这样。
那日自四皇子府回来之后,他便觉得浑身麻痒,没过多久便开始生起了红疹,且以极快的速度扩散,连脸上都没能幸免,他慌乱中请了太医查看,诊治发现是被人下了毒,本也不严重,只是不能见风,修养几日便可。
他戒备心强,从未与人近距离接触,除了那日府门前和一个少年撞上。
这或许是一个警告,他如今地位未稳,不敢对少年怎样,便只能忍,不能再派刺客前去试探,他便将精力放到了另一边。
问话的声音有些沙哑,通禀的侍卫低头道:“似是……为了保护张府。”
要毁了四皇子与太傅府的联姻,张玉茹便不能活着,他们是为杀人而去,被将军府的人阻止。
“保护?”南宫桀眸色微沉,掩在面具下的神情变得凝重。
郑娄生与其父亲,手握军权,在世家之中也颇有威望,三大世家是他一直想拉拢而不得的存在,本以为他们效忠皇室,只要自己成功登位,他们自然会效忠于自己,可如今看来,他似乎忽略了某些东西。
“殿下,那郑将军,会不会……是四皇子的人?”毕竟郑娄生从前做过四皇子的伴读,有少时的情谊。
良久的沉默,南宫桀忽然勾唇一笑,嘲讽道:“他想替人办事,也得看别人稀不稀罕!”
“殿下这是何意?”
南宫桀沉吟半晌,忽然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内室,留下通禀的侍卫,一脸茫然出了外屋。
两国都城风平浪静,边境之地却难安然。
国与国的交界之处,素来是各国最乱的地方,即便设有官府,却因琐事涉及太广,少有人敢介入其中。
嘉南关不远处,月华国境内的临江城里,此处是两国通商来往的必经之地,除了当地百姓,还有在此停歇的江湖中人,又或是来自各处的行商之人,人群杂乱,却也极为热闹。
夜幕降临,亥时已经过半,整个城中依旧人来人往,各大客栈楼上漆黑一片,一楼大堂却是灯火通明,照的整条街道极为亮堂,火光与喧闹遮掩之下,从房顶越过的身影便极难察觉。
几道黑影在一座青楼顶上停下,楼下大门口还有几名花容月貌的女子挥着手中绢布拉扯过往的路人,站在房顶,楼底下女子的娇笑,客人的争吵,各种音律声以及男女交/欢时怪异声响掺杂在一起,听起来着实不怎么好受,所幸他们也不必在此停留太久。
为首之人朝同伴打了几个手势,几人黑衣蒙面从屋檐翻入过廊,循着目标所在的房间,如鬼魅一般窜了进去。
次日一早,最顶层的房中,负责陪同客人的几位女子相继从梦中醒来,无一例外被一片血色侵染了双眼,一时间惊惧的尖叫声在华丽的客房中此起彼伏,衣衫不整的女子一脸惊恐地从房中跑出,引来了整栋楼里的人。
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屋中好几位富商以不同的方式惨死在自己房中,而紧邻在他们房间幸免于难的其他客人,自始至终都未曾听到过半点动静!
边境之地,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于非命,常居于此的人早已习以为常,若换做以往,老鸨发现自己的地方死了人,唤人清理了尸体,给人当做热闹看了便也罢了,然而此次的命案,却是她想掩也掩盖不了的了。
在那几人的尸体附近,放着他们随身的行李,包袱之中搜出的几块通关令牌,几印有皇族徽印的贴身之物,昭示着他们非同一般的身份。
这几人,是到临江城行商采购之人,却与普通的商人不同,他们采办的东西会送往宫廷,是离洛国的皇商。
……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第二章,第六章加了些内容,可以倒回去看看。
☆、私心
离洛皇城,自庆元帝为皇嗣饶过二皇子妃性命之后,假冒和亲公主之事,便少有人再提及,且二皇子妃虽是冒充,在离洛数月,也的确未曾做过于离洛不利的任何事情,后又得知她在大理寺监牢中被人毁去了容貌,那些愤慨的谏言便逐渐消停了下来。
然风波没过多久,边境之地传来消息,称离洛国遣往月华采购的皇商,在临江城内被人谋害,此事一出,刚沉静下来的朝堂再起波澜,因开战之事争论不休。
下朝之后,皇上唤几位重臣及武将入御书房议事,同时召了翊王候在殿外,初升的暖阳自正东将光线斜射往御书房前的青玉石阶,又逐渐远离至屋顶正上方,直射下来借由屋檐洒下一片庇荫。
眼见着午时快至,御书房的殿门依然紧闭,身着厚重朝服的翊王殿下,已在殿外站了近两个时辰,他挺拔的身姿纹丝不动,额角已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是被热出来的。
在地面庇荫的分界线与屋檐重合之时,御书房的大门终于从内部被人拉开,几人交头接耳地从殿内走出,见到翊王,纷纷躬身见礼。
苍翊淡然点头,待身后的脚步声远去,他抬步上前。
御书房内,庆元帝一袭明黄色龙袍还未褪去,安坐于案桌之后,神情肃然,一双瞳眸如幽潭一般深不见底,此刻,他只是君,不再是能与翊王谈笑风生的兄长。
“臣,参见皇上。”苍翊四指交叠置于身前,躬身行礼。
庆元帝抬眼,沉声开口:“人在何处?”
“皇兄说的何人?”
“真正的安和公主!”
“……”
前方投来的目光晦暗不明,苍翊直起身迎上他的视线,神色平静。
他所做之事,瞒所有人,却不会也瞒不过眼前这人,他是君王,是整个离洛的主宰,若非有他从中遮掩,自己的计划也不可能这般顺利。
苍翊道:“皇兄觉得,安和公主若尚在人世,那冒充之人何以在二皇子府中安然数月之久?”
因为没有证据,就算指控二皇子妃是假,也无人肯信。
“谁干的?”
他心中其实已有猜测,苍翊苦笑一声道:“皇兄可还记得,彻查三皇子府时,那座地底密道最终通往了何处?”
庆元帝闻言一怔,神色骤变。
三皇子府地底的密道,派人搜查之时,折损了不少禁军,那是三皇子行隐晦之事的场所,密道出口共有三条,一条通往青楼秽乱之地,一条通往宫中其母妃居住的殷泉宫,还有一条,是通往城外的乱葬岗。
贤贵妃身故,宫中无人,便只剩下了其余两个出口,可那两处地方,于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皇族公主而言,都是炼狱不如的灾难之所。
安和公主被冒充一事,根本不是月华国的蓄意挑衅,反而是离洛,保护和亲公主不利,害其身亡,若细论起来,是他们离洛理亏才是,可经翊王这般一搅,事情便完全变了味。
庆元帝脸色古怪,从案桌前起身,缓步踏入殿中,在苍翊身前驻足:“那边境皇商之事,可也是你做的?”
苍翊应道:“是。”
“你可知,皇商于朝廷而言,有多重要?”
皇商负责替朝廷采买大内物资,小到后宫嫔妃的胭脂水粉,宫廷的花木建材,大到战争所需兵器制造,军士所需的粮草运输,皇商于朝廷的联系异常紧密,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帝王话虽冷硬,却并无多少责怪之意,苍翊再次躬身:“皇商虽好,却也有弊端,正因其与朝廷联系紧密,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之人又岂在少数,这等借端累民之人,死不足惜。”
他杀的不过数人,于朝廷而言并无太大影响,且出手之人皆是雇佣的江湖中的人,再如何查证也与朝廷无半点关系,各大皇商与朝廷关系如旧,甚至朝廷以此为由,向月华国发难,还能卖他们一个人情。
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庆元帝眸色微沉:“你想做什么?”
苍翊反问:“敢问皇兄,北疆边境的战报可已送达皇宫?”
“你想与月华开战?”
谈及此事,帝王眼中闪烁的没有猜忌与怀疑,却有些不悦,他道:“你可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臣弟明白。”苍翊道:“皇兄既然特意让人来通知我他即将大婚的消息,便该想到会有现在的局面,如今顾虑已除,皇兄若还想对月华出手,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
庆元帝默然,如翊王所说,要想发兵离洛,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
武安侯自北疆传回来的消息,称北疆国内霜冻不止,鹅毛般的大雪连续下了月余,至今也未见停的迹象,离洛大军趁机偷袭,烧了北疆驻扎之地大半的粮草,如今北疆境内白雪绵延不尽,封锁了运粮的官道,直至雪融,三两个月之内,北疆大军不再有战力,绝不会对离洛构成任何威胁!
出兵月华,他不仅是为了自身的野心,更是为了讨回曾经丢掉的颜面,年前月华为接皇子回国,趁离洛与北疆开战之际,派大军压境,威胁离洛放人,这笔账,他必然要与月华国清算。
只是眼下……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朕?”
他抬眼看向苍翊,北疆边境的传书,他也是两日前才得以知晓,这人却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传书送往宫中,他对边境各国的了解,竟比他这个帝王还要多。
对他的审视苍翊不闪不避,恭敬道:“臣弟绝不会做任何于离洛有损的事!”
庆元帝双眸微微眯起,神色复杂地盯了他良久,移开视线道:“此事朕会与其他朝臣再行商量,你且先回去吧。”
“是,臣弟告退。”
看了眼已然背过身去走回案桌前的帝王的身影,苍翊行礼退出了大殿,站在御书房前的石阶上仰望天空。
太阳隐入了云层,只剩稀薄的光辉洒在地面,光芒闪烁不定,有些晃眼,苍翊不禁闭起了双眸,眼前骤然浮现出一人风华无双的俊颜。
想与月华开战!是,也不是。
那人离去两月,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他唯一得知的有关那人的消息,只有他即将与别人成婚,就连此事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他知道他必然有什么苦衷,他等着他送信给予自己解释,然而连续半月过去,那人没有半点传信不说,连妙风妙云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他不敢写信去问,因为害怕没有回信,害怕得到自己不愿看到的答案,更害怕信一旦送出,他便控制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地跑去找他!
可没有止尽的等待,让他心焦气躁,他想见到那人,想拥他入怀,想让他的一切都只属于自己一人,他有太多的话想问,有太多的话想说,他想见他!
他揭穿二皇子妃的身份,是替安和公主报仇,他派人暗杀皇商,是为朝廷除害,可不管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抹不去他掩在其中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