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元若拙将手中厚厚一沓信纸交到叶知蘅手中,缩手时未留神触到了他指尖,刹那间靥生双晕,又羞又窘地退回了原处。
叶知蘅却未留意到他的异状,将信将疑地展开纸张翻阅,等到“地契”两个殷红的大字映入眼帘,不由惊讶得声音都变了调:“这是……你竟然将孙尚书的香兰院买了下来?”
香兰院乃礼部尚书孙英早年购置的一处房产,不偏不倚坐落在无谢楼对角街头,距离此处仅有小半盏茶的脚程。按说这香兰院地处朗京最为繁华富庶的中心,地价自然是水涨船高,又占地甚广,想要买下来,非得豁出一番血本不可。
“叶老板是明白人,想必能看出段某一片殷殷赤诚之心。”
段云泱从容地摆了摆手,虽然是坐在轮椅上的伤患,姿态却并未露怯半分,“你大可放心将苏巽交给我照顾,若是有任何人意图对他不利,须得问过我手中锁链再议。我必尽我所能,护他周全。”
饶是叶知蘅着实意难平,然而于情于理都让段云泱占了通透,此时他也不知如何辩驳,唯有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苏巽。
苏巽轻轻摇头,叹息道:“段云泱,我将往事对你和盘托出,只是为洗除污名,并非邀你共事。毕竟此事牵连甚广,背后势力深不可测,以我之力尚且自顾不暇,若是再教你趟入这趟浑水中,只怕不妥。”
再者,段云泱说出的话语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揶揄,他也不敢深思。
眼下早已不复往日少年心性,身前身后有着太多的困境阻碍,倘若命运仍旧作出违逆他心愿的抉择,他也无力再输一回。
“苏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段云泱在你眼里,是这般贪生畏死之人么?”
段云泱目光如炬,一瞬不眨地逼视着他,眼底隐约灼烧着愤怒。
“你必须认清时局,”苏巽苦笑扶额,“眼下我早已不是为你指点迷津的前辈,而是被玄霄阁追捕的叛徒、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若继续与我纠缠不清,不仅玄霄阁那边难以交待,倘若被敌方势力暗中盯梢,或许会遭遇不测……你冒这等风险,实无必要。”
“实无必要……好一个实无必要!”
段云泱冷笑着重复了一遍,蓦地抬手撑住桌沿起身,径直向着苏巽走去。
脚底伤处针刺般地疼,他却恍若未觉,来到苏巽身前站定,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今日我便将话说个明白,苏巽,你且听好——”
“我并非玄霄阁的爪牙,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奉天吴之命加害于你;同样,我所言也绝非一时兴起。诚然你已非以往的前辈身份,我同样并非你的后生,此时相对的只是苏巽与段云泱,我心中所思,也仅仅针对你这个人,再不做他想。”
“我性情跳脱随心,向来少有牵肠挂肚之时,万丈软红于我不过云烟过眼,若说有何人真正抵达我内心深处,至少最为接近的那个人,只有你而已。”
他说话间不住靠近,苏巽无奈后退,腰身却不巧抵上了桌沿。
正欲分辨,段云泱却不肯给他这个时机,劈手握紧他腕骨,将掌心贴上自己左前胸处:
“你感觉到了么?我也并不是那么游刃有余。”
“它跳得好快啊。”
修长洁白的五指贴近柔软的亵衣,其下肌肤紧致暖热,心跳急促而强劲,仿若蓬勃的火种跃动不休,刹那星火燎原。
苏巽忍不住深深凝望他,墨玉般的眸子间生出些许水汽,淡绯的唇微颤,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感受到他手指的颤抖,段云泱握得更用力些,话音也愈发坚定,逐字逐句敲打在苏巽心间柔软之处:
“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我唯愿你再放松些,再依赖我些……当年跟在你身后的莽撞后生,已经成为能为你遮风避雨之人。苏巽,你是否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我……”
他只怕命运吝惜给予这个机会,沉沉阴霾如岳,不知何时便会排山倒海而来,如若一晌贪欢终换得永世叹惋,他宁可不曾拥有……
见苏巽眼底光芒渐渐黯淡,段云泱眉宇微蹙,蓦然闷哼一声,径直朝着他的方向倒去!
“你怎么了?”
尚未出口的拒绝即刻被打断,苏巽难掩惊惶地搀扶住段云泱滑落的身体,只见他面色苍白,轻声道:“我的伤口好痛……让我靠一会,一会便好。”
见他如此,苏巽心底好不容易披挂上的盔甲登时化作一汪春水,拒绝的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抬手拢住段云泱的背脊,那人也顺势伸手环住他后心,下颔落在他颈窝处,暖热的气息肆无忌惮地充满耳侧,含着恰如其分的祈求与虚弱:
“若得佳人,当以金屋储之。我可离不开你了……苏巽,答允我这一回,你且信我,信我……”
密密匝匝的飞羽箭矢穿透心房,嫣红色泽汩汩不绝,却仿佛在黑暗的尽头,望见那人坚毅明朗的眼光。
手指深深刺入掌心,复又松开。他在一片绵密的疼痛里,听见自己极轻,又至为郑重地道:
“好。”
半月后,香兰院的修葺整理初初落成,伤势大好的段云泱便携着苏巽一同入驻。
乔迁新居当日,还有名面罩黑纱的女子前来道贺,但她只是简短问候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临行时不忘意味深长地瞥了苏巽一眼,眸光凌厉,似有寒气凛冽,锋刃乍现。
而另一边,叶知蘅说什么也难以放下心来,不时在香兰院与无谢楼两地奔波,生怕苏巽遭遇半分不测,元若拙也每每随行他身侧。
正值这一日天色阴郁,大雨倾盆,他便与元若拙在院中凉亭内小憩,等待雨势收歇。
见身边人俏脸微酡,叶知蘅不禁莞尔,忽然回忆起一月前二人初遇之际,他曾称自己乃药王谷医圣嫡传弟子,心念电转,索性问道:“小元宝,我问你一事,切记万万可不告知旁人。”
“叶大哥但说无妨,我必定守口如瓶。”元若拙郑重颔首。
见他允诺,叶知蘅心下稍舒,深吸口气,将疑惑宣之于口:
“你可知,化生散之毒,何法可解?”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比较高能咯~~敲黑板敲黑板,解毒方法是重点嚯嚯嘿!
第23章 雨中
“化生散?叶大哥……为何要询问此事?”
元若拙的面色一时间变得晦涩难明,眉宇间愁云萦绕,似乎被这句话唤起了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叶知蘅微微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笑道:
“我钻研灵媒傀儡数年,始终对以毒物增强傀儡战力颇感兴趣。化生散毒性酷烈,号称无法可解,江湖中亦难辨其踪。你是药王谷弟子,或许会对此有所了解?”
他并未明说苏巽身中此毒,却也深知以内力压制绝非长久之计,便特意找到与元若拙二人相处之时询问,以免段云泱撞见心生怀疑。
“此事说来便话长了,”元若拙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叶大哥是否愿意听我说个故事?”
“但说无妨。”叶知蘅微笑颔首,元若拙于是轻叹口气,悠悠道:
“我自幼因天灾失了双亲,承蒙药王谷医圣秦风吟云游路经,念我年少无依,将我带回谷中教导抚养,春去秋来,便是十六年光景。”
“钻研医术之途道阻且长,药王谷虽名声在外,真正习得历代医者所存留精髓者却寥寥无几。多数是慕名而来,浅要修习些许医药之术便请辞离开。药王谷并不对有志学习者多加限制,却对出师要求极为苛刻,以上医者虽能接触到谷内经典,却无法以药王谷之名行医。”
“药王谷弟子分为两支,分别专精研究医术与毒术,但制毒向来只为行医用药的附属,不占据主流,直到我师叔的出现……”
叶知蘅沉吟颔首,此事他也略有耳闻。
药王谷历来人才辈出,今时今世更是诞生出两位惊才绝艳者,分别被世人冠以“医圣”“毒圣”之名。医圣乃江南秦氏家族次子秦风吟,毒圣则为北疆前来求学的异族人,中原名唤做林铮。此二人均师从于药王谷应天明先生门下,秦风吟专精医术,而林铮则对制毒情有独钟。
若江湖传言无虚,化生散的缔造者,正是此人。
“叶大哥博闻强识,想必也知晓化生散是我师叔的得意之作,”元若拙声音中隐隐带了丝颤抖,情绪逐渐变得激动,“然而世人只知其为无解之毒,却不料此后,它竟成为了药王谷祸端的源头......”
“师叔性情桀骜,好勇斗狠,不愿处处为师父压制,便立志做出无药可医之毒物,欲以“中毒医毒”的形式,与师父决个高下。师父心怀仁善,不欲累及旁人,主动请缨服下化生散,再行自救。
然而消息传出后,却被外部意图歼灭药王谷的势力利用。故而在师父二人对决之日,众多江湖浪人聚众来袭,此举使得多名药王谷弟子惨遭屠戮……”
“彼时师父已将化生散服下,却被猝然来袭的敌众所扰,耽误了最佳的解毒时机。待驱除偷袭者后,他早已毒入脏腑,尽管最终勉强探究出解除之法,却未来得及施诸己身,不久便虚弱而逝……师叔经此一役也自责不已,于师父身死当日便离开了药王谷,此后鸿飞冥冥,再无踪迹可寻。”
“化生散之方由此泄露,是以武林中制毒者趋之若鹜。但苦于材料极难获取,调制方法又甚为苛刻,即便是四年后的如今,所有者也寥寥无几。若是当年我能再争气些,承起师父的衣钵,或许一切便不会如是……”
述说间,元若拙的肩膀忍不住微微抽动,话音也逐渐哽咽。
叶知蘅疼惜他心中丧师之恸与无力之恨,温柔地摩挲着他细软的鬓发,轻声安慰:
“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若是医圣泉下有知,见你如今医术炉火纯青,定然甚是欣慰。”
“谢谢你,叶大哥。我这点皮毛功夫比起师父还差得远,未来须得多加努力才是。”
元若拙眨了眨微红的眼,抿嘴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来。
心中酸涩,叶知蘅轻刮他挺翘的鼻头,沉吟片刻,仍回到了正题:“……你方才说医圣研究出了化生散的解毒之法,不知是否能告知一二?”
“自然无碍,师父若是在世,怕也惟愿此等祸乱之物得以消弭,”元若拙抽噎着点了点头,“他生前研制出两种解除化生散之法,然而应用起来皆极为困难……”
“其一是以毒攻毒之法,须寻找到另一位化生散中毒者,取其心脉处血液以内功凝萃。中毒者服下以此血为引的药物后,体内的毒素会被集中吸附,嗣后辅以清热解毒的制剂便能顺利排出。此法的难度是血液的来源,另一位中毒者须中毒时长、深度方面均强于待救治之人,且有内力对毒素加以压制……但要寻到这种人何其困难,故而此法只存于理论之中,尚无实例。”
“那……第二种呢?”
“其二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化生散毒性酷烈,却仅能活跃于生机盎然的躯体当中……换言之,若以特殊功法刺激毒素爆发,再以假死状态存留,它便会停止在体内的肆意扩散。此时应寻来极寒冰髓一类的事物保护中毒者肉身不坏,并延缓筋脉中血液流速,加以银针导流之法将毒素一一析出。”
“为何我却觉得,较之后者,第一种反倒更为可行?”叶知蘅无奈叹息道,“先不论冰髓何处得寻,单是维持假死状态的功法便闻所未闻,且化生散毒素一旦爆发便是身死之时,又何谈运功的时机一说?若是心若磐石,大可命死士承毒后用做药引。”
“师父便是心地仁厚,拒绝了所有弟子以命相替的请求,冒死尝试第二种方法,这才……”元若拙眼角沁出泪花,哑声道,“以毒攻毒的难处,便是杀伐决断之心罢了,而药王谷所秉持的医者之道,却是如何也无法与之相融的。”
是了,这等戮心灭性之法医者尚且不齿,那人又如何会认同……
叶知蘅默然无语,目光望向亭外如瀑的雨帘,心中情绪凌乱如麻,翻覆不休。
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阵阵凉风越过雨幕,自窗棂悄然钻入,唤起沁骨的冷。
喉间微痒,苏巽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声,拢紧了身上衣衫。
体内毒性虽被压制,身体的素质却是全然不比当年,仅是天气稍许变冷了些,他一时没顾上添置衣物,便抵御不住患了风寒。
这几日发热咳嗽齐齐上阵,头晕耳鸣兼而有之,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所谓,反倒是段云泱紧张得很,勒令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末了还频频探视,必定眼见他饮下汤药才作罢。
心中有些抗拒,却又抑制不住生出欢喜。二人朝夕相处的日子他不知早已渴慕多久,真实拥有后却又近乡情怯,不禁患得患失起来。
苏巽长叹一声,颓然摇了摇头,眼下便是他自己也有些参悟不透,仿若烟雨轻拢的温存表象之下,仍有教人心悸的暗流蛰伏未出。
四下无人,他将身前桌几下的暗格开启,取出一封信件来。
若是段云泱在此,定能辨认出,来信用纸正是玄霄阁械鸟日常储备之物。他将薄如蝉翼的信纸展开,几行写意行书映入眼帘,只见其笔力虬劲,落锋飒爽,逐句道来:
“苏巽小友,见信如晤。”
“泾州一别至今,三年光景倏忽而逝,甚是想念。近日得墨棠首领来信,你既已启用此令,时机遂致成熟。若得空时,不妨前往齐国枫潞城一聚,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