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布巾终究还是蘸了热水,开始在他面上温柔擦拭。
细致感受着与那人手指肌肤不时的相触,段云泱轻叹一声,语调忽而转为严肃:“你今日参加武试,可有察觉些许异常,例如某些颇为怪异的考生?”
“确实如此。”
苏巽的语气已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清冷淡然,仿若方才无事发生一般:“你身在西域有所不知,梁国秋试名为平民选拔,实则同样是宫中安插势力的良机。”
“武试虽能角逐出武艺谋略皆为上佳之士,朝廷却难以确保这干人等的安全可靠,因此便会在考试过程中安排特殊的考生加入,人们常常称之为‘种子’。”
“种子?有意思。”
段云泱眉梢轻挑,嘲讽地笑了笑:“怕是宫廷内部培养的暗卫一类,负责将所谓的不安因素灭除,再借秋试之机谋个一官半职吧?”
苏巽颔首,轻叹道:“正是如此,‘种子’们往往为宫中高官乃至皇室近亲培养的势力,秋试时潜伏在考生中,负责将其中资质卓绝者、身份敏感者一一通报备案,自身则获得极大概率通过初试的便益。这在梁国已不算是秘辛,百姓们心中有怨,亦是敢怒不敢言。”
“这梁国,真是荒唐得很……那你今日可有发觉这类人等?”
脑海中登时浮现出徐平之的身影,苏巽沉吟片刻,终是缓缓点头。
与此同时,梁国皇宫内。
一人正低着头在宫中回廊快步穿行,巡逻的卫队远远望见,正欲阻拦,他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块朱红令鉴出示,随后抬起头来,青衣广袖,眉目清雅。
正是徐平之无疑。
见巡逻官员恭敬地俯身退开,徐平之也不作停留,继续向宫阙深处走去。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才在一间幽暗的宫舍前停下脚步,四顾一周确定身遭无人,这才放轻手脚步入房中,将门扉掩紧。
屋舍门窗紧闭,墙边却装饰着造价不菲的夜明宝珠,将屋内映照得通透明朗。
前方一人正负手而立,徐平之心跳如擂鼓,暗自深深吸了口气,一撩下摆双膝跪地,郑重道:“小人徐平之,拜见陛下。”
面前之人正是平日深居简出的梁帝,只听得他轻嗤一声,却不回头,仅淡淡地道:“小七,朕不喜欢你这副样子,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丝丝冷汗沁出徐平之的额角,手掌同样因紧张变得濡湿,他却没有半分犹豫,径直抚上耳后隐秘的凸起处,发力向下撕拉,便将一张□□生生揭了下来!
若说此前呈现在世人眼中的是一张书卷气极浓的清秀面孔,面具下的容颜则可以浓墨重彩来形容。
眉如点漆,妙目含情,琼鼻高挺,菱唇嫣红,分明是男子,却比那娇俏的女儿家还要艳丽几分,肤色白皙中透出点点粉红色,愈发显得玉雪可爱。
梁帝冷冷注视着他,面上不带半份情绪,手中不知何时却拿起一柄皮质长鞭,迎着徐平之的面高高扬起,随即毫不容情地落下。
鞭身带着倒刺,徐平之的衣衫很快被抽裂,皮肤也被尖锐的刺划伤,鲜血沿着衣料涌了下来。疼痛如此铭心刻骨,饶是他死命咬紧了牙关,依旧忍不住迸发出些许破碎的呜咽。
“这便是你办事不力的惩罚。”
那个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生冷不带半分怜惜,语气轻蔑得仿佛碾灭一只蝼蚁般不以为意。
作者有话要说: 球球一定别给锁了哈哈哈哈!小透明瑟瑟发抖ing
第29章 清晖
分明只是刹那,却仿佛有无形之手将时光拉长再拉长,直至万籁俱寂,苍茫无尽的黑暗。
撕心裂肺的灼热刺痛不断蔓延,梁帝略显粗重的呼吸回荡在耳畔,徐平之冷汗涔涔,周身颤抖,忍不住闭上眼,发出破碎的呜咽。
从初次相遇他便知晓,若是不想重蹈之前六名侍卫惨死的覆辙,在这波诡云谲的皇宫活下去,就必须忍受眼前的折磨与痛苦。但即便如此,眼下他依然痛不欲生,极致的耻辱与委屈几乎将他生生压垮,忍不住凄惨告饶:
“陛下……我好痛……”
颤栗的话语反而助长了那人的声势,梁帝周身一颤,胸膛中爆发出一阵狂狷的笑意:
“好小七,今天便与朕一道,尝试些新鲜事物吧。”
话音未落,他仰身向后,从散乱的衣物中翻找出一份羊皮小卷,旋即展开,只见其上光芒闪烁,赫然是整齐排列的数十枚银针。
注视着那些逼近的锋芒,徐平之眼底的光影逐渐黯淡,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沉甸甸的尽是暗无天日的绝望。
或许这些事在晦暗的宫廷中并不少见,却不为外人所知。唯有真正置身于那片肮脏的漩涡中,为了谋求生存不择手段地挣扎求生,才能明白其中的五味杂陈。
银针刺入之处血光绽现,殷殷红色衬着白皙的肌理犹如雪中落梅。
梁帝低笑着俯下身来,避开那些锋锐的银针,蕴含着咸腥味道的唇轻衔住徐平之的耳垂,闷声笑道:
“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小、小人……”徐平之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良久才沙哑地说道,“今日奉命前往城南考点……确实发觉一人,似有古怪……”
梁帝轻笑着凑近,将他纤长睫毛上欲坠未坠的泪滴拭去,又在颤抖的唇边印了个潮热的吻:“哪里有古怪?”
“您事前嘱小人留意擅使长剑之人……唔,那人虽与您形容的相貌不符,运剑之势却很是相似……小人已将此事知会吏部官员……”
徐平之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才能控制弥散在胸腔中的破碎哀鸣。
“唔,做得好,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梁帝轻抚下颔,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这才略微松开对徐平之的钳制,“小七,你可知朕为何独独留下了你?”
纵然沉重的压力荡然无存,徐平之仍未脱离窒息般恐惧的笼罩,蜷缩在一地狼藉间,他深吸口气,使自己略微平静下来:“小……小人不敢妄揣圣意……”
梁帝对他的回应甚是满意,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顺手扯过桌几上的手帕将水迹擦拭干净,他施施然立起身来,衣冠整洁仪容楚楚,仿若近才无事发生。
夜明珠温润的光华漫上梁帝的面颊,他一半容颜隐没在阴影中,抛去阴鸷的神情不谈,现出的侧颊精致绝伦,轮廓优美巧夺天工,增减一分不得。
更是与苏巽一般无二。
徐平之趴伏在地,痴痴仰望着他,身周痛楚弥漫,心跳却快如擂鼓。
某些情绪植根于罪恶的土壤,从萌发开始便带着扭曲的姿态,展开的花蕾更是狞恶诡谲。
“你很聪明……不像慕鸾那蠢笨女人,屡次打草惊蛇,事败垂成。”
梁帝把玩着手上的青玉扳指,神色狠戾:“无用的棋子便应及时抹除,那日你处理得也算得体。至于秋试这边,你且观望着那人的情况,有何风吹草动,立刻上报于朕。”
“小人……定不辱命!”
全然不理会身后人支起身躯的艰难,梁帝径直行到右侧木窗旁,振臂将窗扇推开。
只见养心殿外秋意萧瑟,人迹寥落,唯有枫林尽染,灼灼如焰。
那明亮的火光,也仿若一路炽热地烧进梁帝双眸之中。
“这世间唯一能与朕并肩而立之人……朕且等你,一步步走来。”
秋日清寒,即便是是室内,也不显得如何温暖。
段云泱刚刚从热气氤氲的浴池中走出,便觉得通体生凉,忙不迭扯过衣衫披上,手忙脚乱之下竟将衣带绞成了死结,挣得面目涨红也不得其法。
苏巽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也顾不得这许多,顺手将湿发拢在脑后,便打理起段云泱身前乱作一团的衣带来。
段云泱轻叹口气,他正乐得如此,索性乖巧张开双臂任由摆布,又顺势取了架上软巾为苏巽绞干长发。
手中青丝如瀑,乌黑柔软,与自己带些天生翻卷的乱发甚是不同,还透着些似有若无的清淡香气。
擦着擦着,苏巽的鬓发便给他捧到鼻边轻嗅,末了又从中抽出一束绕在指上,与自己的一撮发丝编做一处。
“你这是做什么?”
苏巽忍不住发笑,将段云泱衣带束好,作势走向一旁,对方却牵住他手臂,不愿就这样让两缕纠缠的发丝就此散落。
“绾发结同心,恩爱两不疑,”段云泱蓦地抬眼凝视着他,双眸璀璨如星,嘴角笑容却微微苦涩,“阿巽,我心悦你,你可知否?”
心悦君兮,是即便被时光无情淘换,也绝不会泯灭的字字箴言。
此时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裸一颗真心抛置对方眼前,不论如何抉择,他也了无退路。
苏巽面上笑容渐渐散去,双唇紧抿,略显苍白的眉宇间忧思郁结,仿佛禁受着极大的纠结与痛苦。
见状,段云泱叹息一声,虽然心中酸涩,却也不愿教他心中难安。
正欲寻个由头就此作罢,却冷不防苏巽手中青光闪现,那两缕纠缠的发丝随即被生生斩断,落于洁白的掌心。
只见他修洁手指翻飞如蝶,灵活动作间发丝紧密纠缠,很快绾作一个精巧的同心结。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苏巽捧起那枚初初落成的发结,目光粼粼,似乎有泪意在其中蔓延,“云泱,我……”
“嘘,我明白,你不必多言。”
伸指抵住苏巽柔软的唇,阻住他届至嘴边的话音。
段云泱浅淡地笑了笑,接过他手中的同心结,温柔抚弄了片刻,便珍而重之地收进前襟之中。
苏巽慢慢吁出一口气,仿若将某种极轻极冷的心绪吐露,沉默半晌,才缓缓道:
“‘种子’势力虽猖獗,但会对实力强劲的考生主动回避,这样想来,你我二人通过初试应无大碍。那么……云泱,下一步你待如何打算?”
见他搁置话头正色议事,段云泱也暂且将心事抛诸脑后,冷冷笑道:
“既然梁帝正是你当初的诛杀对象,近年来梁国更是吏治混乱,民不聊生,那我们索性借殿试之机杀他个措手不及,即使计划不成功,也能造成些混乱,岂不妙哉?”
苏巽睨他一眼,轻笑着点点头,神情间却隐约显出不安:“话虽如此,我却始终有一个疑惑难解。既然据你所言,天吴与梁帝早有勾结,那么一年前他又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将刺杀任务交给我?”
“此事说来确实蹊跷……”段云泱沉吟片刻,不禁蹙起了眉,“玄霄阁与朝廷的暗中交易密切到如此程度,绝非短短一年时间就能达成。况且对合作伙伴痛下杀手,无异于自毁长城……天吴绝不会如此行事。莫非……阁中高层间存在龃龉,以至于任务下达时出现了差池?”
“应并非如此……早年盘古等人退出玄霄阁后,阁中大权便由天吴、女娲等组成的大会执掌。但凡通过玄霄令发布的任务,均由大会决议生效,旁人不得置喙。我曾经仔细查看过手令,盖章签署一应俱全,应是真迹无疑。除非……”
此刻回首往事,不论是少昊中途莫名的加入,亦或是梁帝的未卜先知,处处皆透着不详的诡异。
若当初天吴派遣他进宫并非为了诛杀梁帝,加上任务途中无人接应,最后他更是落入陷阱、身中剧毒,多次求援无人顾及,如果不是当初提前安排好了接应的势力,以及形貌相似的机缘巧合,自己绝不可能逃出生天——
苏巽贝齿轻咬下唇,不知念及何事,面色竟微微发青。
这活脱脱便是一场专为自己而设的死局。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能给小破文一个见天日的机会hhh我以后一定努力和谐嘤嘤嘤(╥╯^╰╥)
第30章 风骤
“你怎么了?”
苏巽面上神情如此严峻冷漠,是段云泱未曾见过的沉凝,心下惴惴,不由关切发问。
“无妨……只是方才终于明白了,盘古当初毅然决然退出玄霄阁的缘由。”
淡绯的唇勾勒出苦涩的弧度,苏巽轻轻闭上眼,逸出一声叹息:
“世间哪有这么多功成身退,当初盘古黯然离场,说到底与天吴等人排除异己脱不开干系……放眼如今,倘若他仍在大会之中,玄霄阁怕也不至于背离了建立时的初心,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闭上双眼,隐约间似乎又看到那人身姿如燕,信手拈起一朵剑花,端的是飘逸潇洒,姿态风流。
对于他来说,盘古这个人的存在确实有着特殊的意义。
孩提时代他被长时间幽闭在府中,整日埋首于故纸堆,不知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是那人有一日突然从天而降,不由分说抱着他越过相府高墙,登顶房檐之上。
他也因此得以窥见那一夜粼粼月光,清润明朗。
“盘古……”
段云泱凝眉回想,据他所知,盘古乃玄霄阁创始者嫡传弟子之一,也正是经由他的倡导,玄霄阁的成员逐渐开始以上古神明为代号执行任务,各类决策流程也随之逐渐成型。
奠定了玄霄阁发展的重要基础,此人不可不谓劳苦功高,然而几年前他却蓦然请辞离去。其中原因无人知晓,传由外界的消息仅仅是,他授命将玄霄阁大权交由天吴等人执掌,自此以后便踪迹难寻。
当初他与裴殊、凌珂加入玄霄阁,除出于巩固齐**防、寻机历练的目的以外,结交能人异士更是目标之一。段致远早年便向他提及此人,而不巧他加入玄霄阁未没多久,盘古便不知所踪,这也成为了无可挽回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