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往事不可谏,徒说无益,不若好些筹划将来之事。”苏巽睁开莹润的双目,正色道,“倘若初试殿试进展顺利,我们不但能得见‘圣颜’,更有在宫中逗留的机会。届时我们可趁机前往养心殿等地,着手调查玄霄阁与朝廷暗中交易之事,若能印证心中所惑,也便于下一步筹谋。”
“说的在理,当初你与少昊深入宫中也未能得手,只怕皇宫卫队的防守早已被大大加强。而此时又值秋试,皇室自然对别有用心之人更加提防。若贸然动手,怕是只消一着不慎,就连自己也赔了进去。”
段云泱对此深以为然,末了仍心有不甘似的撇撇嘴,冷哼道:“但如若就这般轻易放过了梁帝,我心中未免过意不去,毕竟新仇旧恨叠加,便是不能伤筋动骨,也莫要教他安然无恙。”
他这副蹙眉嗔怪的模样在苏巽眼中着实可爱得紧,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绽出一抹冰消雪融的温软笑意来。
顺势理了理段云泱衣襟,他沉吟片刻,仍是温声叮嘱道:
“你我进宫这一回劳心劳众,当然不能空手而归,不过进宫的具体事宜,等与知蘅、元公子商议后再定不迟。再者说……先前妙珠楼发生的诡异状况,以及那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总教我心中不安。尽管此时你我自保无虞,却不知暗处是否仍有敌方暗暗窥伺,一定要多加小心。”
“嗯,我答应你便是。”
抬掌抚住前胸,感受着单薄衣料下,同心结的触感鲜明如斯。段云泱心中熨帖,面上笑容同样明朗得耀眼,朝苏巽愉悦地点了点头。
随着淘汰制赛程推进得如火如荼,截至秋试第九日,原先数千规模的考生已然仅剩百人有余。
与次日笔试的成绩结合考量,前五十者的名录便呼之欲出。
“当啷。”
木枪横扫,将对手的长棍击落,徐平之轻灵灵一旋身,掌中枪身飞扫,掠出一串残影,精准无匹地拍上对方颈后要穴。那人连闷哼都未来得及发出,便瘫倒在地人事不省,这场比试也终于尘埃落定。
尽管赢得了比赛,他的面色却不太好看,退下擂台后匆匆闪入一旁小巷中,倚住矮墙便是一阵激烈地呛咳。
秋试规模空前,纵然“种子”会得到关照尽量轮空,这九日内他亦接连比试了十场有余。近身肉搏原本并非他所擅长,加之前几日新添的伤势还未恢复,抵挡起来难免显得吃力,眼下虽然险胜,仍受了好些内伤,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复原。
抬手拭去嘴边溢出的一丝暗红,他深深吸口气,勉力平复下胸中翻涌的烦恶,这才一手支住墙壁,向着前方蹒跚行去。
不枉自己这番煞费苦心,想必明日,一切便能自见分晓。
随着时间推移,天色渐渐阴沉,绚烂的夕光被翻卷的层云吞噬,夜幕降临,又是黑暗幽深,寂静空茫的数个时辰。
武略考核的场地设在城中同文会馆,竞技中前五十名优胜者的名单则早已张贴在朗京城中显眼的地标处。吏部官员清早便前来会馆布置好考位,每张桌几上皆陈列着密封的卷宗。
当卯时的传讯声响起,考生们便排成一路纵队,逐一持身份文件进场。文试于卯时三刻准时展开,逾期未达者视为自行放弃考核资格,因此虽然时间虽尚且还算充裕,考生们仍显得行色匆匆,唯恐错失了考试的良机。
苏巽与段云泱为了避嫌,特意隔开数人排在入场队伍中,等待着查验完毕后进入考位落座。
二人在之前的武试中有意收敛实力,是以在武技评分细目上并无尤为出类拔萃之处,吏部官员未过多在他们身上留意,简单确认了身份,便令二人入场。
考场设置在同文会馆二层大厅之中,共计五十张桌位,分作五列十行,位置彼此之间距离甚远,稍事交头接耳也不免格外醒目。
苏巽寻至二列三排入座,抬眼望去,便见左前方一人身形甚是熟悉,正是徐平之。
不同于初次相遇时气定神闲的从容感,眼下徐平之虽坐得笔直端正,气息却颇为急促紊乱,面色同样显得青白憔悴。
苏巽蹙眉细思,据他所识,徐平之的武功虽失之轻灵,勇武不足,获得文试资格确是不难,加之其“种子”的身份,更不应是如此光景。
而此刻他分明内腑受损,气血两虚,那么能伤到他的人,又会是谁?
待考生尽数落座,监考官员便紧闭门扉,勒令众人启封卷宗。
苏巽将信封中纸张取出,只见手中厚厚一沓全是疆域草图,其中地名虽为卷中草拟,山川区划却和现实情形并无二致,仔细分辨,正是梁国边境全图,以及与其相接壤的西域、北境诸国。
武略卷共计大题三道,皆基于疆域图样而设,意在考察应试者们排兵布阵、随机应变之能。
第一题考核边防布局,尚属寻常,而自第二题始,题干中涉及的内容则大为剑拔弩张,不仅要求考生合理借助地势发动奇袭,更涵盖了攻略城池、兵源粮草供给等一系列事项,而作为依据的疆域图又与梁国边境的现实情形别无二致——
与其说这仅仅是一道武略试题,倒不如视为作战前布局的兵法集锦更为恰当。
梁帝军备扩张的野心,当真是昭然若揭。
墨眉锁紧,苏巽心中惴惴,纵观眼前局势,梁国周边邻邦中最为强盛的就是齐国,而其接壤之处恰好被纳入题干中,显然是动了兴兵的心思。如此明目张胆地视休战盟约于无物,只怕不久之后,绵亘百余年的和平表象必然岌岌可危。
……不知段云泱看到这道题,又会作何感想。
这厢武略考试正开展得如火如荼,那厢梁国皇宫角门之畔,一道黑袍身影正沿长廊向宫内疾步前行。
此人将面目遮掩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锐利眼眸展露在外。反复确定周遭无人跟随,他脚下发力,身形飞掠如电,落下一串残影,转眼间便消失在宫阙深处。
而几乎在他身影消失的同时,两道人影从宫墙后现出,其中一人显得有些迟疑,逼音成线道:“英招前辈,我们这番暗中跟随,是否不太妥当?”
“陆吾,你可知晓,阁中行事最为忌讳的,便是临阵犹豫不决。”
被唤作英招的男子语气怒意满满,声音更是格外沉闷:
“自从数日前句芒行踪有异被你我察觉,我们身上的任务量就骤然激增,在阁中与同僚相见的机会减少了许多,这样一来根本无法将讯息向上反馈。今夜好不容易遇到天吴大人暗中出行的机会,事出反常,此时不予彻查,又更待何时?”
陆吾经他一番言辞相激,不由沉下心来暗自琢磨,想到倘若此刻优柔寡断,日后事情败露,也绝无回头之机,索性咬牙横下心来,继续追寻天吴的踪迹。
对二人这一番争执,天吴自然全无觉察。几番腾跃起落避开宫中耳目,他四下环顾一周,收敛轻功落于朱红的门扉前,闪身步入。
那门上匾额宝气辉煌,正是“养心殿”三字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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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夜长
“梆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似有若无的打更声从宫阙深处悠悠传来,为寂静的夜色平添几分诡谲凄清。
层层叠叠的宫室间灯火尽暗,唯有养心殿偏殿一灯如豆,光晕幽微。
烛火为徐平之苍白失色的面容镀上几许暖红,也同样映照着肌肤上长针刺入处漫流的汩汩鲜血。
他整个人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面上,素色单衣早已被血迹浸染,凌乱如白雪中嫣红的落梅。这样一来,一双大睁的眼眸便显得愈发黑白分明,极致的对比教人触目惊心。
“小七,可知你哪里不似他?”
梁帝的嗓音很是悦耳,声线清朗,如玉击冰,传入他耳中却显得格外阴森诡异,很快勾起阵阵深入骨髓的恐惧。
徐平之自然不知晓梁帝口中的“他”是何许人也,但相处了这段时日,他频频听说,也不难大致猜出,这个“他”与梁帝自幼分别不曾得见,更是在梁帝心中占有举足轻重之位。
此前梁帝似乎曾用了某种手段将此人强行留在身边,不久却被他伺机脱逃,眼下梁帝心绪浮躁,想必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很聪明地没有多言,唯恐惹得那人心中不忿,招致杀身之祸,只沉默着摇了摇头。
幸而梁帝未尝留意他神色,自顾自冷笑一声,黯然说道:“那日不论朕如何行事,威逼利诱也好,婉言相劝也罢,甚至比这严峻甚多的刑罚也教他受了,皆无济于事。他终究不愿接受朕给予的诸般好处,眼神始终充满轻视与嫌恶——”
“可这究竟是为何?他凭什么?”
“朕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算什么,也敢悖逆我的心意!”
“哐当!”
随着语气忽然变得暴烈,桌几上珍贵的琉璃盏被梁帝拂袖掀翻在地,碎裂成百千残片。
这骤然暴怒势如惊雷,零星器皿碎屑溅落在徐平之身畔,他却大气也不敢出,伏在原地动弹不得。
“还有那老匹夫……旁人见他光鲜雍容,又有谁地想得到,他背地里所为的,尽是遭世人唾骂的肮脏之事!”
梁帝兀自愤恨难解,扬手一掌轰出,木制桌椅登时四分五裂。
“当初老匹夫逼死朕的母妃,将朕与收来的幼童一道玩弄,极尽污秽下作之手段……那时朕只想着,幸得他不在场,若日后共享荣华,朕便是为他多受些苦楚,又有何妨?”
徐平之神情微凝,料想他口中所谓“老匹夫”,应是指先皇梁衍帝。衍帝在位时一向深居简出,对朝纲疏于管束,在位最后几年更是一次也未上朝议事,也算是梁国混乱吏治的肇始者。
然而对于衍帝其人其事,旁人其实知之甚少,更不必说此时梁帝口中的惊人内幕了。
“老匹夫玩弄人的手段虽狠毒,却也有限,待皇位到手,我便将各种新花样教他尝试了个遍……那时他的神情,便是现在想来,也着实令人回味快意。”
见梁帝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徐平之这才勉力支撑起身体,跪伏在地,请示道:“陛下,明日就是殿试考生报到之日了,是否需要小人提前布置?”
“暂时不必,近段时间着实折腾得厉害了些,距殿试开展还有好几日光景,你先好生将养身体。”
淡淡的目光从他苍白干裂的唇上掠过,梁帝轻嗤一声,语气中饱含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兴奋色彩:“那人今夜来访,便是定下了万全之策。届时纵然有心人图谋不轨,想来倾覆剿灭自然不在话下。”
“是……那位大能?”
徐平之暗自咋舌,脑海中随之浮现一道黑袍蒙面的身影。
自数年前梁帝与其往来开始,宫中就出现了数量众多训练有素的暗卫,以及杀伤力极强的奇形武械。近年来,国库运作也以军备扩张为重,周边诸国人心惶惶,都知晓和平的表象被撕裂与否,只在梁国一念之间。
却又有谁能想到,这一切祸端幕后的推手,竟与那所谓“覆灭豪强,兼济天下”的组织脱不开干系呢?
“你且不用在意这许多,倘若真有人贼心不死意图生事,那人的势力绝不会令其逃脱,”梁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轻笑道,“只需牢记先前交代给你的任务,密切关注具有令鉴上所述特征之人便可。”
“遵命。”徐平之沉声允诺,垂落身侧的手掌不自觉地紧握,内心情绪翻覆不已,终究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试问黑暗将至的前夜,祸乱一触即发,又有何人能独善其身?
这一夜对于隐匿地底的玄霄阁而言,同样不甚平静。
墙壁上萤石光晕明灭,映照得凌珂面容森冷冰白,她身旁的裴殊同样表情严峻,眼眸中神情复杂,仿佛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距离二人不远处,玄霄阁议事大殿已被数十名情绪激昂的阁员占据,人声鼎沸,被围拥其中之人正是风尘仆仆归来的陆吾与英招。
“陆吾、英招,你二人所言当真?要知道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差池!”
面对人群中一名资历较老阁众的郑重发问,陆吾脸色惨淡,声音发涩,语气却依旧坚定不移:
“我与英招方才所述若有半句虚言,纵使即刻令我二人死无葬身之地,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一出,众人的神色顿时阴沉下去。
英招不由长叹口气,轻抚陆吾颤抖的肩头以示安慰,随后上前一步,运息将声音远远送出:
“诸位同僚明鉴,近日来玄霄阁大肆扩张战备、任务数量骤增,我们的利刃不再对准穷凶极恶之徒,反而成为官员铲除异己的武器。这一切大家有目共睹,然而玄霄阁上层对我们的意见不闻不问,提出质疑者往往被调离下放,更多同僚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今夜若非我与陆吾发觉天吴行踪诡异,这才铤而走险跟随其后,他与梁国勾结的内幕又怎会被揭发!若非亲眼所见,即使是我自己也无从想象,曾经团结一致、心系天下的玄霄阁,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