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挟着未尽的眷恋离去,对他而言也不算太坏,可段云泱轻而易举便打破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甚至对他竭尽全力视若珍宝的性命也不屑一顾——
他凭什么如此任性,如何胆敢肆意左右自己的人生?
“你忍受伤痛牺牲性命也要保护我,为何我却不能与你一起分担?”
段云泱心头恼恨不已,蓬勃的怒焰将眼尾灼烧成绯红,他当真分辨不清,苏巽为何执拗于眼前的怨怼不得而出。
分明一切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纵然他们最终没能找到解除化生散毒性的方法,尚有一段安稳的时光能携手共度,莫非他心中只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长久携手,而对短暂却铭心刻骨的情愫不屑一顾?
他怎能如此狭隘,如此对自己的真心熟视无睹?
“我与你早已不是玄霄阁中前后辈的关系,不可能凡事都顺遂你的心意而行,”段云泱声音骤冷,生硬淡漠如同磐石一般,“何况在我心中,你我的付出太不对等,既然我早已立誓护你一生周全,又怎能让你在前冲锋陷阵,我却缩在其后无能为力?”
“那你能做什么?莫非你能与天吴对抗,能够阻止黎晟的狼子野心,能解除化生散的毒性?”苏巽面色惨淡地笑了笑,嘴角的弧度锋利森冷,“并无解决问题的能力,却依旧执着逞强,甚至连简单一句承诺也无法履行,你口口声声所谓的保护,就是这样徒有其表的漂亮话?”
“我……”
段云泱一时语塞,仿佛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周身沸腾的血液蓦然凉了下去。
类似的话盘古先前也对他说过,饶是那人武功盖世,在阁中更是德高望重,却依旧落得了身死形灭、无人问津的凄惨下场。
那自己呢?
这厢他陷入沉思,那厢苏巽却突然闷哼一声,被倏然而至的心痛打了个措手不及。灼热的腥甜刹那间涌上,他还来不及掩住口,温热的液体便汹涌地呛咳而出!
淋漓的殷红染透了细白的手指,眼前光影忽散,理智崩断如游丝,他呼吸一滞,登时软软倒下。
“阿巽!”
段云泱见苏巽突然咯血,霎时间心魂俱裂,忙不迭接住他软倒的身躯,却见他面如金纸,呼吸微弱,竟已失去了意识。
极致的惊慌失措攫住了他的心房,尚且来不及反应,盘古的声音已经气势汹汹地在他识海中响起:“不好,快些带小苏到药王谷的小子那去诊治!”
“前辈,阿巽究竟是怎么了?”
感受到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冰雪般的容颜上殊无血色,段云泱惊慌得声音都变了调。
见状,盘古很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沉吟道:“你便是有再多愤懑不满,也理当留待日后再议。我早已告知过你,化生散的毒性再度伤了他心脉,切记不可情绪过分动荡。方才你们这一番争执下来,只怕他心中百感交集,身体承受不住,这才咳血昏迷。”
“我……”
手指颤抖着,试图拭去苏巽唇边的斑斑血渍,却怎么也止不住漫流而出的温热。段云泱懊悔不已,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当即也顾不上披上外袍,将苏巽打横抱起,急匆匆地向元若拙的房间奔去。
饶是昏迷不醒,苏巽细长的眉依旧紧紧蹙着,面色青白,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而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梁国皇宫中,端坐龙椅之上的黎晟猝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周身忍不住一颤,手中端着的青玉茶杯登时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陛下,当心!”
他身边的小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慌忙心惊胆战地拾掇起地面上的瓷器碎片。黎晟怔怔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掌,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似诧异,又似了然。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常言道同胞双子心意相通,这突如其来的心悸,莫非……是他那好哥哥又出了什么事?
“陛下的面色不太好,身体可还无恙?”
他身前一人突然沉沉开口,神情阴鸷。黎晟饶有兴致地掀起眼皮,嘴角轻勾,不无讽刺之意地笑道:“多谢天吴阁下关心,朕一切甚好,倒是您看上去面相阴沉,不知玄枢部器械亏空一事,可有妥善解决?”
这句话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天吴的痛处,他冷哼一声,原本阴郁的脸色显得更加冷沉僵硬。
玄霄阁众人的脱逃原本在他意料之外,他自问将众人困于断龙石之事并无外传的可能,却不知风伯他们用何种方式求得了外援,竟悄无声息地逃出了生天。
此外,他也着实低估了离珠这小子的心思城府。原本以为将他困在议事殿中,此后玄枢部器械的制作一概依照既成的图谱即可,却不料这小子竟然提前将每一件武器的的核心部件图纸尽数取走。眼下除了玄霄阁中仅存的部分储备,玄枢部可谓断去了左膀右臂,仅能勉强维系阁员任务配备的日常运作,却再无往日产出特制傀儡武器的能力。
毕竟这世间擅长傀儡铸造术的人本身便可谓是凤毛麟角,离珠又是傀儡大师宋英的嫡传弟子,难得心思单纯醉心铸造,技艺更是炉火纯青……
只可惜,他加入玄霄阁前便与毕方影蛇等人熟悉,纵然他费尽心思百般讨好,也始终难以将人纳入自己麾下。
毕方……
念及此人,他的眼神愈发阴狠刻毒。
毕方这厮表面上应允完成任务,实则与烛阴等人沆瀣一气,搅动得玄霄阁内人心惶惶,三番五次坏了他好事。眼下他们在梁国无处可去,想必是在齐国大本营暂避风头……若来日再有相逢的机会,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此人。
黎晟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面上忽而升起一抹清透悠然的笑容,仿佛闲庭信步一般悠闲随意,吐露的话语却堪称石破天惊:
“既然炼器一着教人不甚满意,不知在炼体之术方面,丹石部可有进展?”
天吴闻言悚然一惊,竭尽全力才克制住漫到口边的惊呼,但片刻后脊背的衣衫微微濡湿,冷汗已然沁了出来。
所谓炼体之术“雷霆罡”,乃玄霄阁一名丹石部元老于十年前提出,致力于通过服用特殊药物增强身体能力,让普通人在力量、韧性等方面获得几何倍数的增强,从而“以身体代替武器”而存在。
但在过往实践的过程中,由于并无前人经验作为参考,“雷霆罡”培育出的药人虽然拥有极强的力量与刀枪不入的强悍身躯,却往往神智痴傻亦或是寿命短暂。盘古等人认为此举有悖天理伦常,故而极力禁止。
从此试炼失败的药人被封存于玄霄阁地宫之内,这件事也成为阁内不得外传的秘辛——
那么黎晟又是从何处得知?他突然提及此事,意欲何为?
“陛下的意思是……?”
黎晟从小太监手中取过柳叶刀,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指甲,神态慵懒如灵猫,眼神却明澈而锐利:
“明人不说暗话,天吴阁下,你我心中都明白,玄霄阁之所以能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延续那么多年,支撑如此复杂的内部运作与人员培养,除了深得民心,便是源源不断的任务与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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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夜谈
黎晟说话的调子惬意舒缓,甚至带着点南方水乡的优柔,可在天吴听来竟与恶毒的诅咒一般无二,沉吟着抿紧嘴,背后的冷汗涔涔地落了下来。
他当然懂得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什么,自从三年前从玄霄阁中清理了盘古等一干守旧派,他与玄冥等高层便开始暗中接触朝廷要员,以弥补内耗亏空,寻求进一步扩张的可能。
殊不知黎晟也正有此意,双方一拍即合,由梁国宫廷源源不断地为玄霄阁供应材料资金,而玄霄阁则通过灵武部与玄枢部为梁国提供士兵与傀儡武器甲胄,并将皇室的线人安插在阁中,这自然也包括了以“少昊”之名加入的黎晟。
眼下玄枢部基本废置,灵武部诸多资历较老的阁员也随着风伯等人叛离了玄霄阁,双方之间稳定的天平逐渐倾斜,在梁国强大的压力面前,他已基本失去了谈判的资本。
“那么,陛下希望我做些什么?”
天吴嗫嚅半晌,终究压抑着道出了这一句,仰头迎上黎晟的目光,眼角微微发红。
“阁下是深明事理之人,自然不难猜到朕想要什么,”黎晟好整以暇地收起柳叶刀,面上挂着轻松愉悦的笑容,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既然玄枢部无法再提供特制的傀儡武器,那么便不得不在灵武部的人员供给上作出补偿……方才提及的‘雷霆罡’,倒不失为一个补救的好办法。”
“……可是,”天吴焦急得额角见汗,惴惴不安地道,“可是‘雷霆罡’尚未实验成功,服下增强药剂的人若非痴愚,寿数也必定无法久长,且此举消耗的珍稀药材不计其数,所作所为也堪称逆天而行……”
“阁下何时变成了如此贪生畏死、废话连篇之人?”
黎晟不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仿佛丝毫未将炼制药人的代价放在心上:“眼下朕只要结果,不问过程如何。若是无法在武械上满足需求,那便尽快在兵力上予以补正。否则,朝廷与玄霄阁之间的交易,也再无存续的价值了。”
他如画般的眉眼间笑意森然,那与苏巽如出一辙的秋水墨瞳里,闪烁的却是贪婪的幽光:“朕这样说,天吴阁下可明白了吗?”
“……是,请陛下容我返回玄霄阁,与丹石部阁员商议后,再将制作‘雷霆罡’的详细事项向您一一述明。”
天吴面色青红相错,竭尽全力才按捺下拂袖而去的冲动,神情却已经极为难看,仿若暴风雨来临前天际翻卷的沉郁阴霾。
他早已知道黎晟思维方式异于常人,却不知那人业已疯狂到如此地步,全然不考虑所作所为是否违背道义伦常,只消能达成目的,便不管不顾地加以施行。此时不过是玄枢部的武器供给出现困难,他便不惜铤而走险,以炼制药人相代,倘若未来再生出其他变数……
兀自沉浸在思绪当中,他因此也未曾留意到黎晟若有所思的眼光,在他面孔上逡巡许久,直到最后一丝笑意消散殆尽,余下的唯有彻骨的冰寒与决绝。
与此同时,枫潞城驿馆内。
苏巽双眸紧闭仰躺在榻上,流泻的青丝铺了满床,元若拙坐在床侧,三指搭在他左手腕间,细致感受着指腹下脉搏的流动,不由深深皱起了眉。
“阿巽他……怎么样?”犬齿狠狠切入唇角,力道之大几乎渗出血来,段云泱却恍若未觉,苍白的脸上写满无措仓惶,失魂落魄地立在一旁。
“苏公子的脉象往来艰涩不畅,按之有轻微粗粝感,应属涩脉,”元若拙神情间染进些许忧悒,语调显得颇为沉重,“缚灵术与焰灵丹对他的身体伤害太大,纵使治愈了外伤也没有多少助益。加之化生散的余毒浸没,气血淤塞不畅,情绪动荡之下,便落得了心悸的毛病。”
他抬眸看了看段云泱越发惨淡的脸色,心底微微不忍,斟酌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道:“苏公子此次心悸发作十分猛烈,心脉受损极大,短期内切不可大喜大悲,若再次发作,恐有性命之忧。”
他忽然噤声,只因蓦地望见一行清泪从段云泱侧颊潸然而下。
在元若拙的记忆中,段云泱少有悲伤情绪外露之时,可短短数日内他已经两度泪流,其中摧心断肠的苦楚,自然无从为外人道。
心头又是怜惜又是酸涩,他忍不住起身轻拍段云泱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少爷,苏公子这般并非药石无救,倘若日后悉心调养,数月内理应无恙……”
“只是……数月吗……”
段云泱长叹一声,忽然发力捂住了双眼,指节微微泛白,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若拙,你先出去吧,让我和阿巽单独呆一会。”
“嗯,我就在隔间熬药,若苏公子病情有所反复,少爷你直接唤我便是。”元若拙咬了咬唇,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方才他已经施针为苏巽平复气血,想来一时半刻也不会生出什么变数,倒不如让段云泱自己冷静片刻的好。
这厢他刚刚推门走出,门扉掩紧的刹那,段云泱却突然闷哼一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掩住双眸的手指缓缓放下,一轮血色的红晕已经悄然攀上了瞳孔周围,衬着色泽浅淡的眼眸,显得尤为凄寒。
数月……太短了,实在是太短了。
他不肯相信从生死边缘夺回的时光就剩下这一星半点,却也无法忽略那人惊心动魄的削瘦霜白。
手指颤抖着抚上苏巽的面庞,那纤细到锋利的下颌缘几乎要将他掌心的肌肤生生割裂。垂落身边的手掌同样是软绵绵的,炽热的体温也捂不暖指尖的冰冷,他托着苏巽的右手抵在唇边,感受着冰凉突出的骨骼,喉头倏然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
他不愿惊扰旁人,呜咽声显得极其细微,却饱蘸着歇斯底里的绝望,恍若从身体中生出了锐利的刀刃,外表并无异常,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唔……”
床上的人忽地发出细弱的呻/吟,段云泱猝然抬起头,只见苏巽光洁的额上冷汗遍布,身子蜷作一团颤抖不止,似乎正忍受着强烈的痛苦。他试着伸手探了探那人左侧前胸,毫无意外地触及一手滚烫,只怕是化生散在失去意识之际仍不肯轻易放过,始终在苏巽体内作祟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