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倘若自己能与段云泱携手相将,段致远的首肯必然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即使是从他自身的利益考量,也希望段云泱能与其父解除误会,缓和关系,否则新仇旧恨叠做一处,纵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怕是也难消他心中愤懑,最终功败垂成。
“云泱,你托人传讯于我,称今日与你一同到来者,便是你打定主意相守一生的意中人,”深吸口气平复下动荡的情绪,段致远有些艰难地开口,“可为何竟是苏巽公子与你同来?莫非他便是……”
“父帅所料不错,阿巽便是我认定的心上人,”段云泱坦坦荡荡迎着他的目光,声调铿然,掷地有声,并未觉得有半分不妥,“多年来我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经历风风雨雨,彼此都对对方全然信任毫无保留,自然也希望能携手共度余生。今日所请皆因情之所至,一往而深,还望父帅成全!”
“好一个情之所至,一往而深!段云泱,你可有半分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双拳紧握,指尖深深刺入掌心,段致远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动了真怒。段云泱毕竟是他的独子,纵然比寻常父子疏远许多,他却依旧对其了解得很。此人表面上跳脱随心,实则最是认死理,一旦出口的承诺绝不会因外力而改变。
眼下他既然将人带到自己面前,必然是定下了十足的决心。可龙阳之好远不为世间所容,他即使行事再过散漫任性,也理应有其限度——
“如此胆大包天,恣意妄为,你心中还有没有天理王法,纲纪伦常?”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倾轧而来气势如虹,苏巽面色连变,正准备出言辩解,段云泱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不避不让地迎上段致远的目光:
“父帅,我与阿巽情投意合,哪一点违背了天理人伦?我们一来并未烧杀抢掠,二来不曾插足他人,不过是与世间常态有所不同,这又与旁人有什么相干?”
“竖子敢尔!”
段致远雷霆一掌击在木质茶几上,桌面登时崩裂,他此刻已经出离了愤怒,没想到段云泱竟然当真将他的警告视作无物,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出言顶撞:
“莫非你以为过往二十年的闲散生活便是你一生的常态?那是由于为父一力承担了戍卫疆土的所有责任!你大可以不顾一切一走了之,可如此行事,你将平昌军视为何物,将齐国边疆的安危视为何物?”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段云泱一时间有些语塞,竟想不出如何应答。毕竟他离开齐国加入玄霄阁三年已是既有事实,此前也并未承担起领导平昌军的责任。加之自己是段致远的独子,虽有旁系血亲,但若论继承军权的正统则非自己莫属。
饶是如此,他心中依旧不免觉得气闷:
分明与苏巽在一起与领导平昌军之间并无本质冲突,唯一的障碍便是世人的眼光看待。可人活在这世上原本便不可能完美无瑕,即便是名垂青史的大英雄亦是毁誉参半;况且钟情于一人本就是人之常情,凭何成大事者就必须断情绝爱,压抑自己的本心,为己所不欲之事呢?
即使千夫所指万人冷对,自己也绝不会退让一步。
他这厢与段致远大眼瞪小眼,斜刺里忽然逸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紧接着隐约幽光从苏巽颈间亮起,在众人发觉前离弦之箭般掠过地面,倏然从背后融入段致远体内。
旁人尚无察觉,段致远却身形微微僵硬,顿时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气从后心直窜上顶门,清明的神思有刹那的迷蒙,但只是转眼间的功夫便恢复了正常。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屏神凝息内视一番,却并未发现任何异状。但没来由的,方才胸中濒临爆发的强烈愤怒突然间消散无踪,此时他眼中的段云泱与苏巽二人也并未显得如何面目可憎,反而从心底里生出某种无奈与怜惜之感来。
霎时间往事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他脑海,多年以来他忙于公事,对段云泱自幼便少有关心,抚养教育一概交给发妻完成,妻子离世后更是与他愈发生分起来。
刚才他说与苏巽共同经历生死危机,想来那玄霄阁是声名煊赫的杀手组织,在其中从事暗杀营生,稍有不慎则可能丢了性命,自己作为父亲,又何尝为他提供过一丝一毫的庇护?指责他逃避责任固然有理,但自己又何尝不问心有愧?
不知不觉间,原本坚定不移的心思,竟悄然发生了变化。
苏巽与段云泱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分明片刻前段致远还一副怒不可遏的态势,此时却突然收敛了情绪,眉宇间甚至还隐有忧色,仿佛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领口处蓦然传来些微的热度,苏巽愣了愣神,旋即露出了然的笑意,附在段云泱耳畔轻声道:
“是盘古前辈在相助我们。”
盘古极擅精神法门,当初为了与他成功汇合,轻而易举便控制了当铺伙计的神志。尽管段致远武功高强,但由于并未刻意加以修炼,精神之力并不比一般人强悍多少,加之盘古此刻施展的招式并非直接操控,而是潜移默化地影响受术者的意志。
虽然这种方式并不如直接操控来得便利,却胜在效用恒久,受术者的思维方式被潜移默化地改变,即使停止施加影响,也不会恢复原状,这也是精神法门的强悍霸道之处。
眼见段致远面上神色变换,段云泱抿紧了唇,眸中情绪翻涌。若有可能,他也不愿采取这样半强迫的方式,但他与那人之间的隔阂已深,更何况以那人执拗刚毅、极度自尊的性子,即使有难言之隐,怕也不会和盘托出。依赖外力即使不算光明磊落,却也别无他法。
他的心潮起伏被苏巽明明白白看在眼里,胸中怜惜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借着宽袖的遮掩悄然握住他手掌,继而十指紧扣。
段云泱周身一震,温柔缱绻的目光顿时铺陈开来,心中隐约的徘徊与动摇立刻不复存在。他从未有一刻觉得全身充满了充沛的力量,仿佛飘摇的小舟终于寻到了停泊的港湾,从此再不惧风吹雨打。
不论如何,这天地之大,总有人与己并肩而行,得一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一切顺利,苏苏能得到段公爷的认同呀!!!
小小剧透一波,下一章会有新角色出现哦~
是什么让段云泱产生了危机感?敬请期待哦!
日常求收藏评论~谢谢啦
第81章 重现
段致远的迷惘状态并未持续多久, 长时间受到精神法门的控制,于人的精神健康不利,盘古索性缓缓将植入的一缕神识从他的识海中收回,毕竟术法施加影响的作用已经达到, 想来段致远应不会继续固执己见, 接纳段苏二人的关系也更为容易。
果不出他所料,当段致远的目光再度落到段云泱与苏巽身上, 已经不复先前的凛冽锐利,而是变得柔和了许多:“方才是我话说得太重, 未曾考虑到你们的难处。只是……此事于我而言太过突然, 一时着实难以接受,尚需好生考量一番。”
这席话已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拒绝,二人听出其中关窍, 不由得欣喜地相视一眼,段云泱立刻拱手谢道:“多谢父帅理解, 兹事体大, 的确应该从长计议。只是今日的决定乃我与阿巽深思熟虑而作, 绝非一时兴起, 还望父帅念在我二人一片拳拳真心的份上, 多多担待些。”
“……我自有计较, 你不必置喙。”段致远伸手抵着眉心, 神情显得有些疲惫,“人生大事绝非儿戏,对此不得不慎重。纵然你与苏巽情投意合, 但倘若此事与平昌军的发展相冲突,我也绝不会放任自流。”
“……谢过父帅,今日我不请自来,多有叨扰,还望您宽恕我大不敬之罪。阿巽,我们这便离开吧。”
心知多说无益,况且他们父子之间素来生着嫌隙,他在此地多留一刻也觉得如坐针毡,索性拉起苏巽的手,淡淡施了一礼便预备转身离开,段致远的嗓音却在此时从身后传来,显得格外颓然疲惫:
“还有两天便是除夕夜了,你纵然……不愿来这平昌公府度过新年,也千万莫要误了齐国除夕国宴。前些年你远离故土,不去参与尚算情有可原,眼下既然已经返回绍阳,于情于理也应当列席。加之你带回的玄霄阁众人收编之事,也需尽快向陛下禀明。”
“知道了。”
脚步微顿,段云泱并未回眸一顾,只淡淡颔首,便牵着苏巽离开了会客厅。
苏巽却忍不住回头查看,只见在透过窗棂洒落的日光下,段致远一般面容埋没在阴影中,高大挺拔的身躯竟然微微佝偻,单手抵住木桌支撑住身体,面上神情称得上挣扎与痛苦。
想来他心中,也必然有着诸多难言的苦衷。
二人一路心照不宣地沉默,直到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苏巽才轻抚着段云泱手背,叹息道:“其实……段公爷也并非我们先前所想的那般不近人情,你我之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不必太过担忧。”
“小苏说得在理,”盘古低哑的声线忽然在二人识海中沉沉响起,“方才我使用的魂控术并非空穴来风,只能将人心中存在的念想进行激化或压制,并不能凭空催生某种想法。换言之,你那父亲心中的确怀有愧疚,只不过不善言辞罢了。”
英挺的眉紧紧蹙起,段云泱默然回握苏巽的手掌,却沉吟着并不作答。此刻他心中何尝不忧思郁结,尽管早在多年前便因为母亲病逝,打定主意远离那无情的将领,却无论如何骗不过自己的心。
血浓于水的亲情岂是轻而易举能够抹去的,即使心中抗拒,却依旧不可避免地处处掣肘,不论是平昌军的归宿,抑或是未来相伴一生之人,都是无可避免的枷锁,将他与那人牢牢绑缚在一处。
心有乱麻不得开解,他沉默半晌,终是逃避般地寻了其他话头:“阿巽,对于玄霄阁编入平昌军一事,你有什么看法?”
尽管玄霄阁众人早已抵达绍阳城多日,收编事宜却因为种种原因被搁置一旁,苏巽皱起细长的眉,莹润的眸子眨了眨,目光投向段云泱肩头的缠影兽身上:
“前来齐国的玄霄阁众中多有德高望重者,单凭你我二人恐难服众,须得借助盘古前辈的助力才能成事。可眼下前辈受困于扳指中无法现身,唯有附着在外物上方能与旁人交流。我记得缠影兽的能力乃变换形态,不知能否……”
他的想法不能不谓新奇大胆,段云泱眼神却蓦地一亮,拊掌笑道:“我竟忘了这茬,珞云部落的大祭司曾告诉过我,即使是缠影兽未曾谋面的人或事物,只要能在主人的识海中想象出大致面貌,缠影兽便可藉由心念相通幻化出那人的模样。不知盘古前辈可愿一试?”
“哈哈哈哈哈,这有何难,你们两个小娃娃当真有趣得很。”
盘古并未对这一建议感到任何不快,毕竟他形体已灭,唯有依附外物才能勉强维持存在,眼下有了暂时恢复原状的机会,连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心生抗拒:
“天吴在临别前种下的剧毒,早已使我迅速衰败苍老,若要恢复形貌,也只能以过往的形象作为参照。姓段的小娃娃,你且闭上眼,凝聚精神,将我接下来送入你识海的讯息一五一十告知白羽。”
段云泱点点头,盘膝垂眸坐定,随着玉扳指泛出的幽幽绿光漫上侧颊,在他肩头歇息的白羽低低闷哼,紧接着一跃而下,落在地面上。
胖乎乎的身子震了震,乳白的光晕随之笼罩住它的身形轮廓,只是片刻的功夫便迅速伸展扩大,逐渐形成一道颀长的人影,墨发如瀑四肢修长,但似乎未着寸缕。苏巽眼疾手快从车厢中取了件备用的外裳递上,那人借着残留的光晕悉悉索索地披上衣衫,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免了赤身裸/体的惨剧。
耀眼的光茫消散,段云泱与苏巽定睛细视,这才看清缠影兽幻化出的人影相貌究竟如何。只见伫立眼前的是名身量高大的男人,垂顺的长发一直披散到腰际,面庞轮廓柔和,偏生眉目生得极为凌厉,上挑的凤眸流眄间折射出慑人的光华,挺鼻若玉柱,薄唇如丹朱,不怒自威,气势极盛。
他仅仅披了件宽大的外裳,隐约能看出清晰劲健的肌肉线条,这显然是一副极为强韧的身躯,那怕前方强敌环伺,他自岿然不动。
早在看清那人面目的同时,苏巽的眼眶便微微泛红,身子因极致的激动而不住轻/颤,等到光晕散尽时,更是忍不住哽咽发问:“前辈……是你吗?”
他不确定盘古的神识是否已经附着在缠影兽身上,故而有此一问。
盘古此人对他而言,绝非简单的“前辈”一词所能概括,在孩提时代,是那人给予了他匮乏的父爱,打开他闭塞的视听,四处寻觅良师为他传授武功;在家破人亡时,是那人救他于刀山血海,并引荐他加入玄霄阁,从此开拓了人生的新天地。
换言之,若没有盘古的存在,更遑论今日的他。
自从盘古离开玄霄阁,他没有一刻停止过追寻那人的下落,此前已经隐约有不祥的猜测,可当确认那人不幸身死的时刻,依旧难以遏制地痛彻心扉。
然而,仿佛命数使然,当他了无生趣性命垂危之时,同样是盘古潜入识海将他从生死边缘拽回。两度予他再生之恩,此刻经年累月后再度相逢,他一时竟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怔怔地伸出手,神色已经有些痴了。
那长身玉立的男子见他如此反应,不禁一笑莞尔,凤眸尾端一粒小痣灵动地翘起,漾出柔和温存的纹路:“是我,小苏,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