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盛上下打量了陆小凤一会儿,方若有所思地说道:“是我想错了。”他不该对陆小凤产生那么高的期待。
“你怎么了?”沈清盛伸手拍拍陆小凤的肩。
陆小凤刚刚忽然怔了一下。
沈清盛顺着陆小凤的视线转身看去,楼梯上正缓缓走下来一个女人。
如施文清所言,这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美得令人仿佛置身于江南烟雨中,杨柳堆烟处,一片清冷空灵,如梦如幻。
沈清盛忽又转了回来,对着陆小凤说道:“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
陆小凤终于回过神来,又问了沈清盛一句:“你问到路了吗?”
“我忘了。”他好像问了,又好像没问,或是问了后又忘了。
这个女人好奇怪,沈清盛忍不住想,她的眼睛好像会吸人魂魄,不小心看过一眼后,连自己在哪儿都快忘了。
“田姑娘请慢走。”眨眼间,王方已将这个奇怪的女人送出了店门。
王方穿着一身绯红色锦衣,满脸带笑地慢慢走到沈清盛身前,他身量不高,因此必须要抬着点头才能同沈清盛对视,看起来虽是处于下风,但许是在王芳斋里发号施令久了,他现在对着沈清盛说话时也不自觉地摆出了一身的威势,看起来颇能唬人。
只听他缓声说道:“田姑娘是店里的贵客,公子应该不会介意我先前的怠慢之处吧。”
“招待顾客本就是你的分内之事。”沈清盛没说介不介意,他只是淡淡扫过王方一眼,话锋忽然一转,语气也变得如寒冰一样冷硬,“但谁允许你穿绯红色衣服了?”
王森记的人穿绀色,王芳斋的人穿湛蓝色,这是王怜花当年定下的规矩。
“我......”王方刚一出声就觉得喉咙一痛,接着只听空中传来“刺啦”一声,他颈间的衣料便裂开许多细细小小的口子,王方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先是一阵寒意,后又有一阵湿热的刺痛感不间断地从颈部传来。
但王方却不敢低头去看。他在江湖上明明也算是一个一流高手,可如今站在沈清盛面前,王方甚至连动的勇气都没有,即使沈清盛现在并没有在看他。
这种感觉令他无比憎恶,又无比熟悉。他花了几乎半生的时间想要摆脱,眼看着就要成功了,此刻却瞬间被沈清盛打回原形。
终于,沈清盛出声了:“衣服既然破了,就赶紧去换一件,店里毕竟还有很多贵客在等着你亲自招待。”
“让我等不要紧,”沈清盛转过身,视线从王方的双手慢慢移到他的眼睛,见到他眼底流露出的惧意后忽然笑了一声,接着道,“但要让客人们等,后果可比这个严重多了。”
说完,他也不等王方的反应,只是叫了陆小凤一声:“我们走吧。”
陆小凤看看王方,又看看沈清盛,什么也没问,便跟着沈清盛一起走出了王芳斋。
等伙计报了一句“公子已经离开甜水巷”后王方才敢将双手从脖子上拿开。指间滑滑腻腻,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红色,王方忽然一把抓过身边的伙计,双手不停地往他身上擦拭,形态已近乎疯魔:“什么破规矩,难道就许他王怜花一个人穿红色衣服?真不愧是王怜花的徒弟啊哈哈哈,师父当年就不讲道理,徒弟现在也跟着学......”
施文清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王方,看了一会儿后,他又转身慢慢走回柜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摇头感叹:“托公子的福,今天又学到一种新颜色。”锈红色,正是自王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液的颜色。
走出甜水巷后,沈清盛忽然停了下来。
陆小凤只好跟着一起停下,口中问道:“你怎么了?”
沈清盛先是咳了两声,旋即又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在京城里呆的时间比我长,你知道骑云巷怎么走吗?”
“哈哈哈哈哈!”陆小凤忍不住发出一阵大笑。
笑过后,他却是严肃地答道:“我也不知道。”
“啊,”沈清盛迟疑道,“但现在再回王芳斋找人带路的话似乎不大好?”
“不用。”陆小凤得意地一甩身后大红色披风,接着叉腰道,“我这个人有一样天赋,只要听过一条路的名字,那我就一定能找出它在哪儿。”
“好厉害的天赋。”沈清盛由衷地赞叹了一句,语气忽然又变得很阴森,“你以为我有这么好骗?”
“哈哈哈哈,”陆小凤的身形一下子掠出去好远,等到了下一个分叉路口的时候,他才停下来转身向着沈清盛招手道,“跟着我走准没错,接下来我们走右边。”
沈清盛笑了笑,又在原地低咳了几声后才提步跟上。
*
王怜花的宅子就坐落在骑云巷巷尾,当来到大宅正门时,陆小凤反而比沈清盛更为兴奋,他已经闻到了一阵酒香,正是他最爱的女儿红。
陆小凤的这股酒兴因风而起,但很快又像风一样吹过就散了,他甚至暗中发誓自己未来三天内都绝不碰一滴女儿红。
只因这座宅子实在太红了。
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被挂上了一盏盏大红色灯笼,同时还有红色的绸带、红色的剪纸,院子里更是摆了红色的花和红色的树,树上甚至结着一个个红色的果实。
“要不是知道你是孤家寡人一个,我还以为你要成亲了。”这一路看下来,陆小凤忽然对沈清盛的审美产生了好奇,“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快问,”沈清盛皱了皱眉,“我一会儿还要去洗澡。”
“你觉得上官飞燕长得怎么样?”
沈清盛不假思索地答道:“还行。”
陆小凤果然问得很快:“那刚刚在王芳斋里见到的那个女人呢?”
沈清盛点了点头:“也还行。”
陆小凤忽然也皱起了眉:“最后一个问题。”
他又看了一圈府里的布置,一言难尽地问道:“那你觉得这宅子弄成红彤彤的一片,好看吗?”
“很好看啊,这样才有过年的味道吧?”沈清盛反而觉得陆小凤很莫名其妙,“我还准备了一身红色的衣裳等着过年那天穿呢。”
“你要不要?我叫人给你也准备一套?”
陆小凤沉思了一会儿后,忽然大声地应道:“要!”
陆小凤从未有过穿着红衣服在红色宅子里和朋友一起过年的经历,所以他十分好奇地想体验一回沈清盛所说的年味。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此刻竟也觉得眼前这成片的红色突然变得好看了起来,大俗即大雅,这或许就是美的最高境界。
沈清盛心中也很高兴,两个人一起过年总比他一个人要热闹些。
*
当沈清盛终于洗完澡并换上一身干爽的新衣服时,陆小凤已经在饭厅里一个人先喝上了。
沈清盛慢悠悠地走过去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当温好的酒在胸腔中炸起一片暖意的时候,他不禁喟叹道:“今天终于快过去了。”
“可是明天马上就要来了。”陆小凤反而有些愁眉苦脸,他放下酒杯问道,“你和上官金虹的决斗定在什么时候?你有赢的把握吗?上官金虹为什么要找你决斗?‘六分半堂’的刺杀是不是和你们之间的决斗有关?”
“停一下,”沈清盛夹了一块兔肉放到自己碗里,“等吃完饭我们再说这些。”
陆小凤其实还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所以他拿出了毕生最快的速度来吃这顿饭,甚至连酒都顾不上喝了。
等吃完后,他就一直托腮看着沈清盛,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吃下三碗饭,看着他放下碗筷,又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
“怎么办?我困了。”沈清盛一连眨了好几下眼才勉强将困意憋住,接着只听他语速飞快地说道,“和上官金虹的决斗总得等过完年再说;我现在有七成的把握能赢他;上官金虹既是自己想跟我决斗也是南王命他跟我决斗;最后,我也不知道雷损为什么要派人追杀我。”
“还有问题吗?”
陆小凤问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上官金虹为什么要听南王的话?”
“还有,王方是不是背叛了你?施文清这个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好问题。”沈清盛右手扶着脸,手肘支在桌上侧头看着陆小凤,他看起来快要睡着了,说话声音也带了点鼻音,“但这一切说来话长,所以我准备了这个。”
沈清盛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陆小凤。
陆小凤迫不及待地接过,但却迟迟没有打开翻阅,反而盯着书封愣了许久。
“你慢慢看,我先去睡了。”沈清盛已经站起身准备回房了。
“等一下。”陆小凤一手抓住沈清盛衣袖,另一只手扬了扬手里的书,给他展示了封面上的书名。
因为困意,沈清盛眼中早已泛起一片水光,他不禁眯了眯眼,又凑近仔细地看了看,最后终于恍然道:“哦,我拿错了。”竟然拿成了《冷面神捕你别逃》。
“孟管家。”沈清盛的这一声是跟着他的哈欠一起出来的,因此音量并不高。
但他话音刚落,孟含章就出现在了饭厅里,他只垂手立在一侧,静静地等候沈清盛的吩咐。
“那本《巴蛇吞象》在你那里吗?”
孟含章从袖中掏出沈清盛口中所说的那本书,应了声:“是。”
沈清盛微闭着眼,说话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你把它交给陆小凤。”
“陆小凤,明天见。”
陆小凤在目送沈清盛离开后,面对桌上这两本风格迥异的书一时间有些难以取舍。只纠结了一会儿,他就下定决心都看!一晚不睡对他来说不要紧的,陆小凤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于是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沈清盛就见到了一个十分矛盾的陆小凤,很憔悴,同时又很亢奋。
“你不会一夜没睡吧?”沈清盛有些后悔,他不该在晚上的时候给陆小凤看那本书,“其实这不算是你的问题......”他还没想好怎么措辞。
“我有什么问题?”陆小凤忽然打了一个比悠长更悠长的哈欠。
沈清盛不再提霍休、金九龄这两人的事,只认真地建议了一句:“你吃完饭后先去睡个觉吧。”
“我......”
陆小凤才说了一个字,孟含章就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足够引起沈清盛重视的表情。
沈清盛自是十分重视,因为他身后还跟了一个无情。
“我来是有两件事想要告知你,”无情似是将屋外属于暮冬的那份寒意也一并带了进来,一出声就令沈清盛心尖一颤,“一是王方死了,二是上官金虹也死了。”
第58章 来到京城第二天
陆小凤的第二个哈欠正打到一半,此刻乍一听到无情带来的两个消息,那剩下的半个哈欠便怎么也打不出来了——
阿嚏!到最后,他只憋出来一个响亮的喷嚏。
沈清盛手中还举着筷子,神情一片空白:“你吃过午饭了吗?”
“不是,”直到听到陆小凤的喷嚏声,他才回过神来,“我是说会是谁干的?”
不等无情回答,沈清盛又道:“要是没吃的话,不如一起吃点?”
陆小凤刚刚打完喷嚏后就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等沈清盛邀请他一起出门调查王方的死因,但谁知沈清盛现在竟对无情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陆小凤不解地问道。
“你这个问题好耳熟。”
沈清盛却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看着无情问道:“我们边吃边说?”他相信无情一定还没顾得上吃午饭。
“我昨天淋了雨受了寒,还中了花无错的毒针,”说到这里,沈清盛停下来咳了几声,“一觉睡到巳时才起,连早饭都没吃。”
最后,他又满是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陆小凤忍不住斜了沈清盛一眼,心道他刚刚才喝下一大盅鸡汤吃下两大碗米饭。
但他什么也没说,又重新坐下端起饭碗,学着沈清盛的样子慢条斯理地享用午饭,表情莫名地能勾起旁人的食欲。
无情看着沈清盛和陆小凤二人的样子,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清浅,却令人如见池冰初解,雪自消融,似与月彩分辉,更与星河共影。
“好。”他这一声“好”也如破冰切雪一般沁人心扉。
待无情吃过一大碗饭后,沈清盛才侧首问道:“杀死王方的和杀死上官金虹的是同一个人吗?”
无情一边接过沈清盛推给他的蘑菇汤一边答道:“铁手师弟已经动身赶往保定,真相如何还要等他调查过才能知道。”
“不过来这之前,我已经查明王方的死因。”观无情的表情,他显然还有未尽之言。
很快便又听他道:“王方是昨夜丑时死于自家卧房,房内并无打斗痕迹,全身上下只有一道致命伤,在颈部。”
听到这里,陆小凤不禁将视线移至沈清盛身上,无情也在静静地看着沈清盛。
虽然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沈清盛莫名地心领神会,他手指点了点桌面,猜测道:“莫非是剑伤?”
无情点头:“是剑伤。”
“所以有人怀疑是我动的手?”沈清盛又问。
无情先是“嗯”了一声,又接着道:“昨日有很多人见到你出手刺伤王方那一幕。”
“而且我仔细检查过王方颈间的那道致命伤。”无情的语气忽然加重,“凶手所使的剑法不说与你如出一辙,但也至少有六成相似之处。”
“可我从没收过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