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沈大侠,在下杨无邪。”杨无邪先是朝着沈清盛拱了拱手,之后又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公子正在楼里等你。”
沈清盛抬头看他,心道这人长得好像一棵杨树。身量颀长,风姿玉立,额上还长着一颗黑色小痣,以沈清盛那半吊子相面水平看,此乃美痣,象征智慧聪敏。
边看,沈清盛边问道:“你家公子知道我要来?”
杨无邪摇头,语气淡淡:“不是,是我知道你要来。”
沈清盛很给面子地追问:“那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杨无邪单刀直入:“因为我知道王方死前见的正是‘六分半堂’的人。”
沈清盛再问:“‘六分半堂’的谁?”
谁知杨无邪竟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沈清盛并不介意:“其实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听到他这句话,杨无邪忽然笑了:“但有一件事我希望沈大侠能知道。”
杨无邪停下脚步,沈清盛也只好跟着一起停下。
“这是‘青楼’,公子平日就在这里处理楼里的大小事务。”杨无邪一直都十分平静的语气忽然起了些波澜。
沈清盛听出这些波澜皆因苏梦枕而兴,源于崇敬。
接着只听杨无邪话锋一转,道:“几天前,王方曾与‘六分半堂’的人合谋欲对你不利,是我们公子拦下了此事。”
“公子他很少如此看重一个人。”杨无邪顿了顿,补充道,“一个不属于‘金风细雨楼’的人。”
沈清盛沉思片刻后回道:“如果和我说这番话的不是苏梦枕手下,我怕是要认为你们在挟恩图报了。”
杨无邪笑道:“如果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沈清盛,我也不会多此一举。”
“而且,”杨无邪忽然转身朝着沈清盛深深一揖,“在下还要替楼里上下多谢沈大侠昨日援手之情。”
“哎你不必多礼。”沈清盛连忙伸手将他扶起,“其实一开始也算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以为那个老婆婆要杀的人是我。”
杨无邪摇头道:“公子一向不提防身边人,当时若是被花无错的毒针趁虚而入......以公子的身体状况,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沈清盛忽然压低了声音。
虽然他们现在还没走到苏梦枕面前,但他直觉这话还是不要让苏梦枕听见为好,只听他小声说道:“你家公子他一般会在什么情况下才能答应和别人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杨无邪双目亮了亮,连忙追问道:“很远是多远?”
“要坐船,”沈清盛在心中算了算,“坐很久的船。”
接着,沈清盛轻叹一声道:“我想带他回去找我师父治病。”
无情的腿、花满楼的眼睛他回天无力,但苏梦枕的病,凭他那半吊子的医术水平看还是极有可能被治愈的。
杨无邪眼中的光已亮到极致,但随即又很快熄灭,只听他叹道:“很难,要让公子放下‘金风细雨楼’而专程前往海外治病是一件很难的事。”
苏梦枕的病迟迟不好甚至愈发严重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大夫;二是他没有时间。这世上总有许多需要苏梦枕操心的事,以至于他根本没时间操心他自己。
但杨无邪的眼中依旧藏着期望,因为给予他这份期望的是沈清盛。他知道沈清盛既能当着他的面提出这一点,那就证明他有把握能治好苏梦枕的病。
只要一想到苏梦枕有朝一日能不被恶疾所扰,杨无邪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中喷薄的情感。有一瞬间,沈清盛甚至觉得杨无邪额上的那颗痣都在对着他笑。
杨无邪很快冷静下来,分析道:“如果在接下来和‘六分半堂’的决战中我们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甚至覆灭‘六分半堂’的话,想要劝服公子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不小心又瞟了眼杨无邪的痣后,沈清盛忍不住说道:“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个目的。”
杨无邪淡淡一笑,道:“我知道。”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公子也知道。”
沈清盛忽然不再说话,因为杨无邪已经带着他来到了“青楼”最高层,苏梦枕正在里面等他。
“你来了。”门大开着,苏梦枕就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后面,桌上堆有许多文书。他的面色比桌上的纸还要白,瞳色漆黑如墨,房内不曾点过烛火,但苏梦枕的眼里却偏偏摇曳着仿若能照亮一室的光。
只不过这道光是冷的,就像寒冬里需要穿透层层积云才得以降临人间的日光一样冷。
沈清盛眨了眨眼睛,笑道:“是不是没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
苏梦枕道:“但你的房间我已经让无邪准备好了。”
“那我今天就在你这里住下了,泡温泉是在饭前泡还是饭后泡合适?”其实沈清盛也很会得寸进尺。
苏梦枕笑了笑,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暖意:“自然是饭后合适。”
“好,我们什么时候吃晚饭?”
“你想什么时候吃?”苏梦枕反问道。
沈清盛走到苏梦枕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后答道:“等商量完如何覆灭‘六分半堂’之后。”
苏梦枕既没说什么类似于“多谢襄助”的客套话,也不问沈清盛为什么刚来京城第二天就想着要对付“六分半堂”,他只是唤了一声:“无邪。”
杨无邪会意,将“六分半堂”的情况向沈清盛缓缓道来:“除总堂主雷损之外,‘六分半堂’还有十三位分堂主,其中七堂主‘豆子婆婆’、八堂主‘花衣和尚’、九堂主霍董、十堂主‘三箭将军’于昨日前已死在我们手中。”
“昨日苦水铺的那场刺杀是由五堂主雷滚布下的,背后应该也有雷损和狄飞惊的授意。”说到这里,杨无邪顿了顿,特意为沈清盛介绍道,“狄飞惊就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我知道狄飞惊这个名字,来京城之前我有了解过一点。”
杨无邪点头,继续说道:“他们并不指望凭‘豆子婆婆’等人就能将公子一行留在苦水铺,而是打着重伤公子并引公子前往破板门找雷滚报仇的主意。”
“依你这么说,雷损真正的布置其实在破板门?”沈清盛问道。
“也不是,”杨无邪摇头,“昨日的破板门只有雷滚和十一堂主林哥哥坐镇。”
沈清盛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我发现雷损这个人真有意思。”
“为什么?”杨无邪问道。
“打个不怎么合适的比方,杀人不尽全力,犹如隔靴搔痒。”沈清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苏梦枕道,“杀我是如此,杀你也是如此,好不干脆。”
杨无邪咳了一声,解释道:“雷损昨日要是真的亲赴苦水铺或者破板门,我们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沈清盛顿时悟道:“难道这就是兵法中所说的‘虚实相生,避实击虚,以我之无形制敌之有形’?”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苏梦枕接道,“两大势力之间的对决,远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唉,我知道。”沈清盛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师父也说我不是这块料。”
杨无邪这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瞬间变了变,但他只是接着之前的话继续往下说道:“真正的埋伏其实在公子从破板门回到楼里的那段路上。路上有座‘三合楼’,雷损和狄飞惊就在那里等着公子。”
听到这里,沈清盛好奇地看向苏梦枕问道:“你昨日还见了雷损和狄飞惊?”
“你在惋惜?”不等沈清盛回答,苏梦枕就接着说道,“其实我也觉得可惜,没能同狄飞惊见上一面。”
苏梦枕见过很多次雷损,但狄飞惊这位在“六分半堂”内部比雷损还要受尊敬的大堂主他却从未见过,所以他才觉得可惜。苏梦枕几乎很少体会“可惜”这种感觉。
这时,杨无邪对着沈清盛解释道:“因为你,因为无情、陆小凤等人的插手,雷损最终撤去了‘三合楼’的行动。”
说到这里,杨无邪脸上复又带了笑:“也就是说,昨日一役,‘六分半堂’痛失三位分堂主,而我们则分毫未失。”
“不,我们失去了无错和无语。”苏梦枕的语气里有一种沈清盛读不懂的情感。
但这就是苏梦枕。就算花无错和余无语二人是因背叛“金风细雨楼”而身亡,他也还是会像现在这样认真地追忆他们。
杨无邪也忽然沉默不语,在这种时候他通常都不愿出声打断苏梦枕,他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站在苏梦枕身边陪着他一起经受这一切。
“当年我师父曾救过王方和王森这两个人的命,当然他们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沈清盛不是要安慰苏梦枕,他只是突然有感而发,“他们二人都当着师父的面发过重誓,类似于这一生只忠于我师父一个人。”
外面的天色正渐渐归于寂静,沈清盛的语气似也带着一种神奇的能平复人心灵的力量:“但这之后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师父才出海不久王方就迫不及待地想成为真正的主事人,而王森这么多年来却始终如一。”
“所以人真的很奇妙,有人可以十几年如一日地守着一个承诺。”
“也有人不当人,一张口吐出的就只有鬼话。不过幸好......”说着,沈清盛面露欣慰之色,语带祝福之意,“这一类人通常都能很快得偿所愿,早早地就到地府报道做一个真正的鬼。”
杨无邪忍不住举袖掩面。
沈清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笑就笑,我不介意的。”
杨无邪拱了拱手道:“是在下失礼了。”从他之前收集的资料里可读不到沈清盛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
“所以十三个分堂主现在只除去了四个,剩下那九个呢?”沈清盛又将话题带回正轨,“要怎么除?”
这时苏梦枕忍不住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他,语气中似还藏着笑意:“你难道以为要对付‘六分半堂’就只是打打杀杀那么简单?”
“当然不是。”沈清盛认真地同苏梦枕对视,“简单的打打杀杀由我负责,复杂的排兵布阵自然是由你负责。”
苏梦枕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同时他抬手示意杨无邪继续向沈清盛述说他们原定的计划。
杨无邪接着道:“我们公子的意思是能动口则少动手,因为一旦与‘六分半堂’全面开战,死伤之数怕是难以千计。”
沈清盛点头表示理解:“那该怎么动口?”
杨无邪道:“最好能将雷损约出来谈判并说服他投降。”
沈清盛不解:“雷损能答应?”要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人都是宁死也不投降的。
杨无邪点头道:“他若是不想答应,那我们就逼他答应。”
“说到底不还是动手吗?”沈清盛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后又接着问道,“这其中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想请您帮忙对付二堂主雷动天。”杨无邪忽然换了一个十分恭敬的态度。
虽然疑惑于杨无邪态度的转变,但沈清盛现在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大堂主狄飞惊?”
“因为他很重要。”回答这个问题的却是苏梦枕,他神色凝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甚至雷损可以死,狄飞惊都不能死。”
沈清盛没问为什么,只问回了雷动天:“我该去哪里找雷动天?”
谁知苏梦枕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后忽然站了起来,对着沈清盛说道:“该吃晚饭了。”
沈清盛起身的动作更比他出声要快,他一边跟着苏梦枕往外走一边问他:“我以为你是一个很赶时间的人?”
苏梦枕又给了沈清盛一个令他觉得十分惊喜的回答:“马上就要过年了,再赶时间也不急于这一时。”
“你真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老大。”沈清盛忍不住赞道。
听到这句话,苏梦枕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沈清盛,他双目之中的那两道光终于带了焰火该有的温度,烫得惊人。
面对他的沈清盛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现在不该是刚下过一阵寒雨的冬天,而该是赤日炎炎的盛夏。
“你怎么了?”沈清盛眨眼问道。
苏梦枕不曾眨眼,只听他缓缓问道:“你刚刚叫我老大?”
沈清盛点头肯定道:“对。”
苏梦枕又问了一句:“那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话虽是这么问,但苏梦枕却根本不留给沈清盛回答的机会,很快他又说道:“在我这里,它就是‘大哥’的意思。”神色更比之前提到狄飞惊时还要认真。
沈清盛忽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他抬手遮住了苏梦枕的眼睛,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另一只手——
沈清盛的另一只手正按在自己的心上,他的心中忽有一阵热血在往上涌。
苏梦枕身形未动,只冷冷地说道:“怎么?你不乐意?”
“就算你不乐意,我心里也还是拿你当我的兄弟。”
沈清盛感受到对方终于眨了眨眼,仅眨了一下。
沈清盛深吸了一口气后方回道:“你先等等。”
等他的心跳恢复正常。
等了不知多久。
或许苏梦枕叫人准备的饭菜已热过三轮,或许沈清盛心心念念的温泉都化作了冷泉,或许也只是一次眨眼、一次心跳的工夫,总之沈清盛终于恢复了正常。
当苏梦枕再见到沈清盛的时候,他已将双手正常地垂至身侧,接着又听他用十分正常的语气问道:“你想同我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