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厌迟蓦然间红了眼,泪水夹着雨水一起滑落,滴在擦得反光的大理石上,格外的清脆。
萧知尽强迫性按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低声道:“公公且进去吧,我会劝殿下的。”
李公公叹了口气,点头走了进去。
“你要劝我什么?”
“迟儿,世间难有两全事,我相信你懂的,今日场面该如何抉择,你也明白,为何要如此逼迫?”萧知尽贴着他的耳边,厮磨耳语。
莫厌迟茫然无措,哽咽道:“我自知是错,我也不知道是在逼父皇还是逼自己?我不想一辈子躲躲藏藏,受人诟病。”
“那便顺了陛下的意,娶妻生子,这本就是你该走的路。”
“你闭嘴!”莫厌迟猛地推开他,冷着脸怒道:“不准你这么说!”
莫厌迟又何尝不知这条路怎么走才顺畅,可他不舍得让萧知尽独自扛着黑暗,三年前他是怎么走来的,莫厌迟无从了解,但往后他想要跟他走下去。
不何时,自己变得不可理喻,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仿佛除了萧知尽外,谁都可以牺牲掉,哪怕是宏治帝,哪怕是自己。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捂着脸恨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萧知尽将人紧紧抱着,一遍一遍重复:“迟儿,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雨越下越大,临近半夜,甚至打起雷来,轰鸣的响声让皇宫更加沉闷。
宏治帝猛地惊醒,恍若隔世,问道:“迟儿呢?”
李公公没睡,立即道:“还在殿外候着……”
宏治帝忽然咳了起来,连电闪雷鸣都没能掩盖住他的声音,听得殿外的人心如刀割。
莫厌迟撑不住,爬跪到门外,拍着紧闭的门,哭喊道:“父皇……父皇……”
“去问他,可曾知错?”
他说得大声,外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莫厌迟攥着手,在门上狠狠砸了几下,震得人心发凉。
莫厌迟像极了一根紧绷的线,勒着别人不肯松开,自己也濒临断裂。
他几近疯魔,已经无法判断这件事情的结果,可萧知尽知道,如此闹下去,他们多年来的心血会付诸东流,失了帝心不说,连朝中、民间皆会议论纷纷。
一个以色侍君,一个昏聩靡乱,两个半大的少年撑不起整个天下,届时民心动荡,四海之外蠢蠢而动,亡国不过是朝夕而已。
萧知尽从背后紧紧抱住莫厌迟,低声劝道:“迟儿,算了吧,躲躲藏藏没有什么不好的,本来这件事就为世俗所不容,被天下人知道了,只会遭受更多的骂名。”
“可是……”
“说到底,若是那天你没有听到我跟刑衍的话就好了,你该顺顺畅畅走完接下来的路,娶妻生子,共享天伦。”萧知尽并没有松开手,而是更加用力地抱着他,企图从冰凉的身躯中汲取一点温暖。
莫厌迟颤抖着手,听他继续说下去:“原本我就不奢求能有什么结局,能得到你,便是我的无上福泽。迟儿,松手吧。”
“你是要我娶那孙氏吗?”莫厌迟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松开。
萧知尽轻笑一声,道:“你又不喜欢她,别平白毁了她。不过如此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先服个软,再从长计议。”
莫厌迟闭上眸,心中堵着气从头到尾都没顺过,可他仍是听了萧知尽的话,将他的手拉开,重重磕了个头,“儿臣知错。”
站在门后的李公公擦着泪,并没有将门打开,走回去复命。宏治帝并没有因此歇心,摆摆手道:“既然知错,那便回去吧,等着跟孙氏大婚。”
李公公欲言又止,暗自叹息,出去将他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莫厌迟闻言,依旧跪在地上没有动,李公公以为他是跪久了起不来,便招呼了宫人过来搀扶,谁料莫厌迟竟将人推开,面无表情道:“儿臣要守着父皇,等父皇痊愈了再走。”
萧知尽摇摇头,没有再开口。
第75章 风起云涌(七)
莫厌迟并非听不进萧知尽的话,可他有自己的担忧,一旦走了,后面的事情就由不得他控制。被迫娶孙氏事小,万一萧知尽一走了之,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对皇权没有那么深的执念,之所以留在这里,不过是萧知尽希望他如此罢了。
以前处处受限,想走走不了,现在要是人没了,他必是抛弃所有,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
李公公没法子,又看了看萧知尽,见他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叹了口气,立在一旁看着。
原以为两人又要跪上几日,结果殿中宏治帝传旨,让两人离开。莫厌迟已经搬进东宫,自然没有出宫的道理,宏治帝生怕两人又掺和在一起,便命人盯着他,直至送到状元府才罢休。
李公公回来复命时,宏治帝正半倚在龙塌上,让一妃子伺候着喝药,见他回来,便摆摆手让人离开。
那妃子性情温柔,不爱嚼舌根,也难怪宏治帝会在这个时候召见她。
待她离开,宏治帝这才问道:“都送回去了吗?”
“是,按陛下吩咐,已经让人看住了东宫和状元府。”
宏治帝叹道:“就先如此吧,等大婚后迟儿会醒悟的,至于萧知尽……到底是个人才,朕不忍处死,到时候下放到外边去,不许他入京便是。”
李公公无子,理解不了其中辛酸,他没有回答,端起刚刚宏治帝没喝完的药,继续伺候着。
外头的雨还未停,喧闹得厉害,宏治帝喝完药后昏昏沉沉,却始终睡不了,他侧耳听着雨落的声音,隐隐约约有急促的脚步声。
李公公将人拦在了外头,跟来者说了两句,又回归了安静。
宏治帝想动,可四肢百骸都重得很,只有意识还清晰着,他努力想要听清外头的谈话,无奈距离太远了,除了哗哗雨声外,别无其他。
……
状元府离京城不算远,乘着马车晃了半晌便到了,萧知尽接过侍卫递过来的伞,慢悠悠下了马车。他陪着莫厌迟跪了几日,腿脚发软,好在侍卫扶着,这才不至于下马车时摔个狗吃屎。
不过其实摔不摔都差不多,此刻的他浑身湿透,衣物黏在身上,格外别扭。
萧知尽拉了拉衣角,抬起头却发现萧父萧母站在门口,红着眼等着他。
萧母站在萧父身后拭泪,撇过脑袋不愿意见他,倒是萧父上前了一步,叹道:“回来了。”
这几日京中风言风语未曾停过,想来二老已然知晓。萧知尽将伞递给侍卫,不敢上前,跪在了台阶上,哽咽道:“孩儿不孝。”
状元府建在京中热闹处,平日里人来人往,好在此刻雨大,路上没有行人,反倒是萧父萧母吓了一跳,不顾是否会淋湿,跑下台阶将人拉起。
萧母在他没有回来之前已经哭过一次,这会儿见到他,又止不住落泪,哭道:“儿啊,好端端地怎么走这条路了呢,往后可怎么办。”
“进去再说。”虽说街上没人,但身作状元,一身狼狈跪在门口实在是不成体统,眼下萧知尽回来,不必急在一时。
萧父一辈子没读过书,原本是寡言粗鲁的人,这会儿倒是格外心细,比平时多出了几分耐心来,让萧知尽整理干净了再好好谈谈。
萧知尽有些诧异萧父的淡定,他依言去沐浴,又用了些热粥,这才赶着去找两人。
大概是怕萧母情绪不稳,受到刺激,萧父特地让她离开,留着自己跟萧知尽谈话。
萧父坐在上首,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坐吧。”
“孩儿……不敢。”他越是平静,萧知尽越是害怕,走过去就要跪下。
“不必害怕,从你执意要入京时我就知道了,要反对早就反对了。”萧父撑着脑袋,不住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萧知尽蒙住,问道:“知道什么?”
“你说是什么。”萧父瞪了他一眼,“走之前好歹把那本写满迟儿名字的书毁了,真当为父一个字都不认识?”
萧知尽猛地反应过来,嘴巴张张合合,不知如何开口。
他殚精竭虑为莫厌迟铺路,从头到尾没打算让人知道这份感情,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变数太多,他都来不及一一理清,只好顺应本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没想过要闹得天下人皆知,更没想过要让萧父萧母知道此事,在望乡台也好,在京中也好,他都极力隐藏,生怕暴露蛛丝马迹来,万万没想到,竟是一本书暴露了自己。
更让人震惊的是,萧父早已知晓,却选择闭口不言,连一声劝阻都没有。
知子莫若父,萧知尽愣神之际,萧父便为他解答:“为父想过要阻止,只是当你已经走了,想找你揍一顿的机会都没有,再见面已经是三年后,心中的气早就消了。尽儿,自小你就知进退,为父不拦着你,但现在你们还撑不起这份感情,明白吗?”
萧父不阻止不反对,倒是让萧知尽好受了不少,他点点头,道:“孩儿明白,孩儿心里有数。”
“明白就好。”萧父松了口气,这几日萧知尽待在宫中,他可谓担心至极,生怕两人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惹得帝怒,一气之下赐死了。
虽说已经做好了绝后的准备,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萧父是断断无法接受的,萧知尽能安然无恙回来,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萧知尽打量着萧父的神色,见其确实没有气恼,这才安心了些,又问道:“爹,那娘……她知不知道?”
一提起她萧父就头大,一改循循善诱的好语气,不甚耐烦道:“你们的事估计望乡台都知道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好像也不是最近才知道,你晚些自己找她谈谈吧。”
“爹不去?”萧知尽问道。
萧父冷哼一声,摆摆手让他离开,萧母疼儿子,舍不得下手,怒气都往他身上发,他才不去自讨苦吃。
萧知尽被萧父打发了出去,本想着要去找萧母谈心,平时在屋中伺候的侍女忽然跑了过来,低声说了两句,顿时改了道,往自己的房走去。
莫厌迟来了。
宏治帝在东宫安插了不少眼线,企图监视莫厌迟,却不曾想过以前唯唯诺诺的二皇子如今是新任卫灵亲主,哪是说拦就拦得住的。
他一路疾走回到自己的房中,有机灵的侍女去煮了两碗姜茶,正好要送进去,萧知尽便接了过来,把人都打发走了。
应该是一到东宫就谋划着怎么出来,莫厌迟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到了状元府冷得受不住,才找了萧知尽的衣裳换上,原本湿透的衣裳随意丢着,毫不客气。
萧知尽边走边捡,在床榻上找到了熟睡的莫厌迟。他蜷缩在被窝,脸被遮了个严实,只露出没有干透的长发。
萧知尽没有叫醒他,让人拿了干净的巾帕,一点一点给他擦干。
莫厌迟睡得并不安稳,被他动了一下便醒了过来,半眯着眼睛起身,迷迷糊糊不知道要说什么。
萧知尽有些心疼,将人抱住,手拍着他的背,轻言道:“累了就先睡会吧,晚点再说。”
怀中的人抬手圈住他的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又将被子拉上来盖住两人,“不睡了,等会还要回去呢。”
“怎么急着跑出来,有事让人传话不就行了。”
莫厌迟靠在他身上,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些,闭着眼养神,道:“我怕你不告而别。”
“啊?我能去哪里?”萧知尽一头雾水,正要追问,莫厌迟呼吸便变得平缓,也没有再开口,显然是又睡过去。
萧知尽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恍然大悟,原来莫厌迟是怕自己为了保他,选择离开。
他哭笑不得,将人放平,自己也躺了上去,两人相拥而眠,几日来忧心忡忡,得到了片刻安宁。
外头雨声渐弱,紧闭的门隔绝了一切烦扰,屋中两个少年沉沉入睡。有了萧父的吩咐,下人们基本不往这边来,只留了两人守在门口,让他们好好休息了一番。
等到两人醒来,外边的雨已经停了,明月高悬,落叶无声。
莫厌迟趴在萧知尽的身上,感慨道:“真想一直这样,躺在你的身上,什么事情都不去想。”
他不喜欢这座城,因为有萧知尽才心甘情愿留下来。
皇权也好,天下也罢,莫厌迟的盼头只有萧知尽一个。
若没了这人,即便身处繁华闹市,他亦是空荡荡的,孑然一身,了无生趣。
萧知尽揽着他,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可若不坐上那位置,天下之大,皆没有我们容身之处,你的身份,我们的感情,都得不到圆满。”
“我明白,等我成了皇帝,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萧知尽看着他恶狠狠的模样,心头忽然一软,捧着他的脸一通乱亲,全然没了人前那副端庄优雅的模样。
莫厌迟痒得四处躲,最后无奈只能用手将他的嘴捂住,这才消停下来。
他笑得有些喘不过气,道:“尽哥哥,我没说错什么话呀,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萧知尽拉开他的手,又不依不饶啄了两口,“想亲你,不需要理由。”
莫厌迟甘拜下风。
第76章 风起云涌(八)
到底是偷溜出来的,莫厌迟不敢太张狂,踩着夜色回了宫。
太子所居之处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此刻已过四更,路上遇不到人,莫厌迟不免放慢了脚步,静静赏着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