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风微凉,吹得衣袖款款飘动,沁人心脾,走过御花园时还能嗅到花香,莫厌迟躁动几日的心稍稍缓和了些许。
他独自回到毓乾宫,正要往书房去,忽然看到一人,让他脚步顿住,仅有的轻松一扫而空。
那人正是宏治帝身边的李公公。
李公公朝自己走来,眉目间满是忧愁,低声道:“殿下,陛下等您多时。”
莫厌迟不敢问这个“多时”是多久,他点点头,跟在李公公的身后,往正殿走去。
正殿门一直大开着,莫厌迟远远便能看到脸色阴沉的宏治帝,他如鹰的目光一直锁在自己身上,不必近看,那双眼中必是蕴含着滔天怒意。
莫厌迟抿着嘴一言不发,走到宏治帝跟前跪下,双膝还没着地,便被宏治帝一把拎起,狠狠扇了一巴掌,几乎将他的牙打掉。
他感觉有暖流从嘴角淌下,但他没有理会,兀自稳住身形,直直跪着,以屈服的姿态去抗议。
宏治帝忍着没有再下手,他指着莫厌迟的鼻子道:“这就是你说的‘知错’?”
“儿臣只知惹父皇生气有错,无法尽孝有错,但不知道喜欢一人有错。”莫厌迟说着话,嘴角的血流得更加厉害,疼得几乎没了知觉。
宏治帝冷笑道:“好,你非要逼朕是吧,来人,去掉他的太子冠……”
“陛下,陛下,不可啊。”李公公急忙出言劝道,太子刚立不久便要废黜,岂不是在昭告天下皇室动荡,权威不稳么。
宏治帝气急,哪管李公公的话,瞪了他一眼后要继续说,跪着的莫厌迟却起了身,往寝殿走去。
在场的人一头雾水,宏治帝盯他,没让人拦着,就在正殿等着他。
不一会儿,莫厌迟拿着一个小木箱回来,跪在地上,朝着宏治帝打开。
放在最上面的是太子的金册金宝,宏治帝看了一眼,忽然觉得不安起来。
不过莫厌迟似乎并不是打算一怒之下舍弃太子之位,打算跟萧知尽远走高飞,他将金册金宝拿到一边,翻出几件东西来,其中还有一个破旧的小本子。
莫厌迟翻开那个小本子,垂眸道:“父皇,你知道吗?我并不喜欢呆在皇宫中,这里充满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三年前您找回我,承诺让我一世无忧,平安喜乐,您还记得吗?
但其实这三年里,儿臣无一日是喜乐的,大皇兄时不时的陷害,朝中大臣嘲讽的视线,如同刀子一般扎在胸口,令我喘不过气来,无数个夜里,儿臣甚至准备好了包袱和毒药,想着一走了之,若是走不成,便喝下毒药,一了百了……”
宏治帝双手止不住颤抖,他接过莫厌迟手中的本子,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墨迹含糊,却也不难看出其中内容。
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记录着三年来他受到的委屈。
其中有一篇字迹并不是墨黑,而是深褐色,像极了血液干涸后的颜色。
莫厌迟继续道:“这本子,是儿臣的噩梦,之所以放着,是想警醒自己,一路走来不容易,要感谢一个人,如果不是他,殿试前儿臣就已经没了,要么遭他人陷害,要么便是撑不住了。”
“这些,为何你从不跟朕说?”宏治帝攥着手道。
莫厌迟气笑,“拉儿臣入深渊的,可不就是父皇您么?”
宏治帝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确确实实忽略了莫厌迟的想法。他以为莫厌迟会喜欢京中的繁华世界,不想竟是大错特错。
“如今儿臣好不容易爬了出来,父皇难道要将儿臣的念想全部断了吗?”
李公公别过脸去拭泪,说起来莫厌迟入宫时不过十五岁,没有母家撑腰,单凭一点帝心苦苦支撑着走到现在,确实是难以想象。
皇宫是多么残酷,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
宏治帝满腔怒意顿时没了个宣泄之地,他握着手上的册子,看着里面的字,心如刀割。
他一页一页翻着,发现最后竟然还空着几张白纸,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查看最后一条记录,时间正是殿试前的几日,自那之后,萧知尽入朝,莫厌迟再也没被陷害过。
宏治帝愣了许久,艰难开口:“你便这么喜欢他?他可是个男人。”
“是。”莫厌迟点点头,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现在的莫厌迟身上没有半点先皇后的痕迹,与其说肖母,还不如说更像宏治帝,当年求亲,他不也是如此决绝,不容人反对么。
宏治帝叹了口,那手上的本子还给莫厌迟,“回去吧。”
李公公立刻喊道:“摆驾养心殿。”
莫厌迟还目送宏治帝离开,看着手上的本子,没由来松了口气。
其实没有包袱、也没有毒药,更没有所谓的撑不下去,萧知尽没有入京前,他尚且还是能忍受住的,而且离宫的计划也在慢慢进行,不出两年,他便能毫发无伤离开。
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在利用宏治帝对自己的那点愧疚罢了。
他拿手捂住自己的脸,抵在膝上,心中复杂得很,说不清是什么,大概是悔恨,大概是对这破命运的无可奈何。
无论何种,他都回不了头了。
翌日,宏治帝稍稍恢复了身体,便赶着上了朝。他没有禁足莫厌迟,故而百官之中有他的身影。
这段时间太子监国,国事并未被耽搁,甚至有些难以解决的问题也被莫厌迟一并处理了,宏治帝上朝不过是露了个脸,没有事情可以让他操心。
对于宏治帝的病因,大臣们早有耳闻,碍于朝中有受重用的萧卿以及基本快要代替宏治帝的太子殿下,他们也只在私下说说,不敢将此事抬上明面来。
左右莫厌迟即将成婚,等来日诞下小皇孙,这些事情也就烟消云散,于家于国,都翻不起什么波浪来。
没有人想要多事,这些时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
宏治帝下了圣旨,自然没有撤回的道理,十日之期仅剩两日,东宫仍是一片冷清,丝毫不像是要迎娶太子妃。
下朝回养心殿的路上,李公公大着胆子提醒了一句,宏治帝并没有回答,这让拟章程的礼部心里没了底。
自打听了莫厌迟那番话,宏治帝心中就压了口气,憋在嗓子眼下无法宣泄,两场大病让他感到了吃力,不光是对国事上的掌控,连一直乖顺的莫厌迟也变得无比陌生,逐渐脱离他的掌控。
皇宫建筑庞大,每一条路都无比长,一走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夏季尾的阳光依旧炽热,烤得他阵阵发晕,被李公公搀扶着,这才不至于倒下。
宏治帝叹道:“朕老了啊。”
“陛下身健体壮,怎么会老。”李公公指了个方向,“陛下,御花园的花开得正盛,可要去瞧瞧?”
宏治帝摇摇头,稍稍松开李公公的手,道:“那日贤王没找着朕,你去传旨召他进宫吧。”
一般不是大事的话,基本不需要李公公亲自去召人,想来宏治帝是想独自待会儿,这才将他支走。
擅察帝心的李公公没有多问,吩咐了人远远跟着,自己出宫去到状元府找人。
明树原是想要出门,在状元府门口被拦了下来,他有事找宏治帝,便二话不说骑马上身,甩开李公公的马车,独自进宫。
御花园景色确实不错,花香四溢,蝶舞蜂飞,即便在宫中呆了一辈子的宏治帝,也止不住沉迷其中。
明树到时,他才回了神,面对胞弟,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倒是明树若无其事,打趣道:“臣弟没惹皇兄不高兴啊,怎的一见着臣弟就唉声叹气的。”
“还不是你教出来的侄子给气的。”宏治帝没好气道。
这段时间莫厌迟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明树想装傻都装不下去,他学着宏治帝叹气:“这两孩子也确实不容易的,臣弟原以为萧卿会扛不住压力,没殿试前就会放弃,没想到竟能走到这地步。”
宏治帝听出话中异样,皱着眉头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明树眨眨眼,试图蒙混过去。
宏治帝咬牙切齿道:“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拦着萧知尽,或者干脆杀了他,省得入宫祸害迟儿。”
明树忽然收起笑来,严肃道:“皇兄真认为是萧卿是祸害么?没有他,这太子之位估计落不到迟儿的手中。”
宏治帝愣了下,反驳道:“朕早已属意迟儿为太子,甚至连圣旨都准备好了。”
“不过一封圣旨罢了,朝中多是朱启明的党羽,皇兄给迟儿太子之位,不过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死得更快罢了。”明树直言不讳,宏治帝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莫厌迟是什么样子的人,其实宏治帝并不了解。
听那些去望乡台打探消息的人说,莫厌迟性格顽劣,不听教诲,时常闯祸,还欺负同龄人,是个十足十的乡野小子,但宏治帝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他攥着衣角垂着头,惶恐不安,如同离巢的鸟儿,忘了如何啼叫,缩着翅膀,躲在金丝笼中。
所有人都以为莫厌迟是只禁不起风雨的小麻雀,但这一年来,他的表现证明了他自己,莫厌迟原是只深眠的雄鹰,被人唤醒,扇动翅膀正要高飞。
宏治帝不得不承认,莫厌迟已经长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但是唯有一点,他无法释怀。
雄鹰向来是独来独往的,不需要任何倚靠,更别说身边待着的是另外一只雄鹰。
第77章 风起云涌(九)
“皇兄,臣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是怕迟儿被世人辱骂,他日史书被写得十分难看,但是他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一没祸害百姓,二也不曾让萧知尽成为祸水,为何就这么容不下他们两个?”明树问道。
明树在外多年,见过的人、遇到的事比宏治帝多得多,他见过一对侠侣,两人自幼成长,拜为兄弟,后来日久生情,便结成了夫妻。两人在江湖上小有名气,被揭出是断袖后,一时惹得众怒,联合着将人抓了起来,他们以匡扶正义之名,将人给活活烧死。
当时也是雨季,柴火潮湿,浓烟之中两人身影朦胧恍惚,跳跃在火光中,有些义无反顾,明树听闻赶到时,两人已经命丧黄泉,还没烧干的尸骨紧紧相拥,扯都扯不开。
明树一生爱过一人,得不到,所以无法理解得到之后的感觉。但他依旧从那两具焦黑的尸骸中,读出了绝望。
后来他让人收了尸,埋在深山中,不让人打扰。
不过是不符合世俗的感情罢了,他们倒比那些十恶不赦的杀人狂死得更惨。那些站在“正道”顶端的人,是以什么样的资格去判断他人的对错,甚至处决他人。
不过是萍水相逢,还是阴阳两隔极其凄惨的一面,让明树铭刻于心。
这件事在明树知道萧知尽的心思后,他曾经说过一次,是想让萧知尽知难而退,前方没有路,只有万丈深渊,他跳下去,结果只有粉身碎骨。
但萧知尽还是选择了入宫殿试,帮助莫厌迟,同他共渡难关。
明树这么多年的心结在两人身上得以松解,他想让他们坚持下去,他们跟那对侠侣不同,他们能走好这条路。
宏治帝艰难道:“并非容不下,他是太子,将来的君主,从来就没有哪个皇帝会跟一个男人纠缠不清,甚至不愿意娶妻生子。”
“反正皇兄皇子多,再生几个留着给迟儿送终不就行了。”明树越说越没声音,太过大逆不道,他害怕被宏治帝揍。
宏治帝却是有些生气,不过转念一想竟然是觉得方法不错……
他猛地回神,发现被明树带偏了:“朕哪是担忧迟儿子嗣问题,你给朕好好说话。”
“那皇兄是在担心什么?担心朱家天下会被萧氏取代,还是后位会姓萧?”明树道。
宏治帝哑然无声,起身走到亭外,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明树没给他多少时间,他还没理清头绪,便道:“其实皇兄就是觉得男子相恋大逆不道,其他理由不过是借口。”
“是,朕便是如此认为,朕不能让两个半大的孩子毁了这个国家。”
难怪莫厌迟如此之倔,感情是遗传了宏治帝。
明树道:“这跟天下有什么关系,他们的路他们的感情,不是我们这些旁观者可以置喙的。”
“朕是君主,朕容不得就是容不得。”
“那皇兄让他容得不就行了!”明树忽然抬高了声音,让远处守着的李公公忍不住侧目观察着,“皇兄,你是君主,你的旨意谁敢违背,你不过是把自己的不情愿强加在迟儿他们身上罢了。”
宏治帝刚压下去的火气腾的一下有升了起来,他怒道:“这是天下人的不情愿。堂堂太子竟然是个断袖,岂不是在霍乱国家,他日有什么灾害,都能赖到这件事上,你让朕怎么给他收拾这个局面!”
不得不承认,自打萧知尽入朝后,莫厌迟改变了许多,他何尝不愿意有人如此帮扶莫厌迟,若只是单纯友人关系,他必是二话不说,封萧知尽个大官,让他辅佐莫厌迟。可偏偏两人闹出这么荒唐的事来,让宏治帝措手不及。
宏治帝对血亲狠不下手,朱启明逼宫都能找个好封地给他,对莫厌迟更是偏爱,这几日他反复思索,试图寻找两全之策,可除了除去萧知尽,强行分开两人,别无他法。
“皇兄,他们能为自己的事情负责,这份感情,两人不比任何人轻松,所以会更加谨慎,步步为营。皇兄,听臣弟一句劝,别把两人往死里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