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根本不怕他的毒雾。
正如墨鲤第一次为孟戚号脉时发现的那样,孟戚的内力不止强横,而且有种浩然之气,威如山岳,灼似烈阳。
此时交手,孟戚又是不吝内力地压制对方,那些毒雾只短暂地停留了数息,就摧朽拉枯般被卷得干干净净,分毫不剩。
松崖大惊,然而他的招式已经用老,收是收不回去了。
少了毒雾做遮掩,这一招只能硬拼。
待听得一声巨响,远处村口都有几栋房屋摇晃了几下。
且说孟戚道出名姓时,有意以内力传音,村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楚朝?”老村长大骇。
牵扯到前朝余党,就真是大事了!
张德子说村长祖上做过楚朝的官,其实是瞎说,老村长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往前算楚朝李氏坐天下的时候,他还正当壮年呢,所谓祖辈怕是得从地底下爬起来才能做楚朝的官。
虽然家里没有出过当官的,老村长对官府剿灭前朝余孽的事却十分清楚。
想当初陆大将军率领的大军冲进太京,杀得血流成河,宫墙内什么模样,普通百姓倒不知晓,可是因为那场谋逆在混乱之中送命的京城百姓多不胜数,城内东西十二坊,运气好的地方是家家办丧事,差点儿的整条街都死得没剩下几个了。
其中有些人在禁令解除后离开太京,投奔亲属。
那一夜的惨烈,自然也被传到天下皆知。
楚朝宗室被杀尽,文武百官里那些骨头硬的人更是满门被屠,新朝就建立在滚滚人头之上。村长一想就打哆嗦,连忙招呼村人赶紧回家,今天什么都没看到。
“老丈……”
“哎,小郎你还是快走吧!”
老村长没有追问墨鲤,那件金丝甲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墨鲤是知情人,也许墨鲤纯粹是为了转移那个老儒生注意力,才胡乱承认知道金丝甲的事。
不管如何,现在凭空来了一个煞星,身穿金丝甲,这会儿可能把那个老儒生杀了。如果对方心狠一些,整个村子的人都跑不掉。
“去地窖,都藏进地窖里!”村长慌慌张张地叫着。
他转头对墨鲤说,“小郎,我见你也有些武功,快自己逃命去罢,留在这里不安全!”
墨鲤看到他们紧张无比的模样,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地面猛然震动,大家更乱了,有人想去屋里抱娃,有人打算跑出村子,还有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就蒙着头跟着别人瞎跑。
这般鸡飞狗跳了一阵,终于所有人都到了自认安全的地方。
村民们关紧门窗,连大气都不敢喘,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日,确定外面没有动静,这才陆陆续续地出来看情况。
村口的痕迹还在,原本捆在祠堂里的贼消失了。
没有房子倒塌,也见不到什么惨烈的景象。
张德子躺在床上,因为受到极大的惊吓,又受了伤,现在病得昏昏沉沉,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
村长的儿子大着胆子带着人到附近查看,除了一些血迹,没有发现尸体。
众人连夜把血迹铲了,重新埋上泥土。
等有人想起墨鲤,并怀疑这个收购药材的人身份时,早就找不到墨鲤的踪迹了。
不明白金丝甲是什么东西的村民,经此一遭后决定把这个名字吞进肚子里,免得招来祸事。因为张德子闹出的事,他们干脆连“金”字也忌讳了,非要提到的时候,就说“贵银”。
于是多年之后,即使是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不提金的忌讳从何而起,县志里的记载也说不出缘由。
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墨鲤离开村子的时候,先到祠堂那里绕了一圈。
李空儿还昏迷着,看守他的村民都跑了,墨鲤轻轻松松地就把人提走了。
当然免不了用内力探查,于是墨鲤发现了李空儿的异常之处,还找到了他后脑处的暗伤,仔细一想,便猜到这是孟戚动的手。
算是留了一条命。
伤势也不重,日后还能行走江湖,但是江湖第一神偷什么的,还是不要想了。
墨鲤若有所思,他还不知道这贼的身份,可是留下这人在村里,村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索性就带走了。
除了带着个人,墨鲤可以说是一身轻松,连行囊都不用拿(被孟戚背走了)。
他没有多想,直接选择了东边的路。
虽然这不是老儒生与孟戚拼斗的方向,可是要往太京去,就得走这边。
墨鲤找了个小山坡,把李空儿丢在隐蔽处,自己坐在山坡上等。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掠空而来。
孟戚头发有些乱了,赤着上半身,下面倒是穿着一条长裤,外袍已经碎了,拖拖挂挂地垂在身上,纵然是这样乞儿的装束,他仍然能够负手行来,走得风轻云淡,隐有出尘之态。
墨鲤:“……”
胖鼠怎么努力都还是胖鼠,换成人形完全不同了。
冲粹孕灵岳之秀,精明含列宿之光。
尘外孤标,闲云独步。
孟戚做了多年国师,虽然他对方士不屑一顾,但他的气度与外表,却偏偏是方士们最想成为的样子。当他收敛气息的时候,没有这种神采。
墨鲤认识孟戚这么久,也只看到几次。
其中一次还是初识。
现在沙鼠看久了,猛地再见到孟戚这幅模样,墨鲤心里某个疑惑豁然解开了,沙鼠那种摆着架子慢吞吞的行径,其实都来源于沙鼠对人形的自信。
——就是这般风华卓绝,超凡脱俗。
然而墨大夫此刻看着孟戚走来,满脑子都是胖鼠腆着肚皮在墙头踱步的模样。
“……”
不行,要忍住笑。
墨鲤果断转头,掩饰自己抽搐的嘴角。
“大夫?”孟戚心里奇怪,跟随墨鲤的视线往那边望了望,没有什么异常啊。
“无事。”墨鲤压住了笑意,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身上的金丝甲呢?”
“脱下来了,在行囊里。”
孟戚示意了下背后的行囊,懒洋洋地说,“要不是为了证明我抢到了金丝甲,这东西我根本不想穿。”
他很嫌弃这件据说刀枪不入的宝甲。
因为金丝甲上有擦不掉的血渍,孟戚对这东西没有兴趣,自然嫌弃,连多穿一刻都不愿意。
“为何不在行囊里重取一件衣物穿上?天还冷,这般成何体统?”墨大夫不满地说。
有内功护体,就可以不穿衣服了吗?大夫看得惯才怪!
孟戚默默地放下行囊,开始翻衣服。
这一件是墨鲤的,那一件也是墨鲤的。
——因为之前都是沙鼠的模样,墨鲤只给孟戚买了一套衣物。
孟戚故意装作不知道,之前穿上身的就不是自己的,他还在继续翻,眼看摸上了亵衣。
“住手!”墨鲤忍不住阻止。
除了亵衣外,其他都是冬衣,原本就厚实,随便摸一摸就算了,可那一套墨鲤是穿过的,孟戚磨磨蹭蹭地找,墨鲤一阵莫名的心焦。
“那是干净的衣服,不准碰,看看你的手,洗过没有?”
孟戚装作不知,捞起墨鲤的一件亵衣就穿。
“等等,你的在这里!”墨鲤看不下去了,之前还能说是事急从权,来不及翻找就随便穿了,这时候某人装什么傻。
孟戚不以为然地说:“我穿都穿了。”
墨鲤被气得笑了,抢着穿上就能当做自己的了?
“袖口短了一截,你胳膊抬着也不方便,感觉不到?”墨大夫不由分说,把找出来的合身衣服扔在孟戚脸上,言简意赅地说,“换!”
等到孟戚默默地去换衣服,墨鲤定下神,耳根有点微微发热。
是恼怒。
他摸了摸,心里觉得丢了秦老先生的脸,君子不随意动怒,他居然跟这点小事过不去,自己想想都感到错愕。
嗯,就应该直接按住扯了衣服,废什么话。
等孟戚回来,手里却没有换下的衣服,不等墨鲤质问,孟国师便坦然道:“确实很冷,穿了两件。”
小的在里面,大一些的衣服穿在外面,没毛病。
至于外袍,料子很粗,谁穿区别都不大。
墨鲤被孟戚生生地噎住了。
都要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了,冷个鬼!内功是白练的吗?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时候也没见你喊过冷!
可是墨鲤又没法这么说,因为他刚刚亲口说过天还冷,让孟戚穿上衣服的。这下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孟戚摆明是挖坑等着他呢!
墨鲤平了平气,面无表情地赶路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
说不过别人的时候,也可以转身就走嘛!
“大夫等等。”孟戚马上跟了过去,认真地说,“行囊在这里,钱袋也在我这里!”
“沙鼠这样能干,想必是不会被行囊压住的。”墨鲤连头都不回,边走边说,“至于钱袋,丢了又如何?我这里还有刚才那人丢出来的一把铜币。”
孟戚到了山坡下,便看到了李空儿。
“原来大夫把他带上了?”孟戚没有带上这人的打算,他提议道,“也好,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不如带到筇县找个地方扔了。”
孟戚看李空儿像是看一个破麻袋,比金丝甲还嫌弃。
墨鲤不由得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孟戚便把金丝甲跟空空门的纠葛说了一遍,又道:“为了天下第一神偷李空儿的名声,他们可以去偷金丝甲,亦能费劲力气寻找藏风观的破绽,对师门可谓是呕心沥血。”
说完他就笑了起来,神情不屑。
“……然则不过是两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什么宗门的声名,还不是‘属于’自己的名头,享受天下第一神偷的吹捧罢了。此等小人,若遇危险必定毫不犹豫地违背诺言、抛下同伴、出卖朋友,只为保全自己。我们虽然缺少对付青乌老祖的帮手,但也不会跟这等人有瓜葛!”
墨鲤没有反对。
事实上他的眼光只会比孟戚更高,像李空儿这样的江湖神偷,除非像话本里那样忠肝义胆,或者只是为了好玩盗走东西又送还失主,否则他都当做贼看待。
“那个抓了张德子,杀了赌坊跟当铺所有人的老儒生又是谁?”
“据说是春山派的长老。”
孟戚这个答案有跟没有差不多,因为两人都不知道春山派位于何处,又是干什么的。
“邪派?”
“看他的武功路数,也许是。”孟戚只对方士出身的江湖人有些了解,他思索了一阵,便问墨鲤,“你也与他交手,你觉得是这人的武功高,还是薛庭?”
薛庭就是竹山县的薛县令。
墨鲤闻言摇头:“虽是用毒,可是我看这位春山派的长老对毒道没什么更深的见解,再者我从未跟薛令君交过手,不知道他的功力深浅。”
这次轮到孟戚吃了一惊。
“从未交手?点到即止的试招没有?指点也没有?”
“……都没有。”
墨鲤心想,他要是去跟薛令君打架,那像话吗?
切磋是秦老先生与薛令君的事,再说薛知县还有公务要忙,可不是江湖人整天闲着没事做。
孟戚若有所思道:“那就不好衡量这位松崖长老在江湖上的实力了。”
齐朝锦衣卫暗属查到幽魂毒鹫是薛庭,关于他的消息十分详尽,孟戚追杀锦衣卫暗属之人多年,也跟着听了不少,知道薛庭昔年在江湖未尝一败。
武功高不高不好说,至少毒道圣手之名当之无愧。
“对了,这位春山派的长老此刻在何处?”墨鲤觉得应该没有死。
孟戚既然拿出了“尘封已久”的名头,就指望着有人传出去,可是怎么传是需要“度”的,既要松崖能说话,又不能让他乱说一气。
“身负重伤!”孟戚随口道,“我打碎了他右侧琵琶骨,他为了拼命强行提升功力,结果受到内力反噬,吐血就能吐掉半条命了。我还留下了一道暗劲,虽然他实力确实不错,能挣扎着逃走,但是最多走半个时辰就要发作。如果没有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人是没救了,只够留几句遗言。”
孟国师意有所指地笑道,“你猜他会说自己偷偷摸摸去一个村里找金丝甲,结果反而栽跟头的事吗?”
江湖人要面子,死也要面子。
“放心吧,就算他侥幸没死,想要回来杀人,也得先甩掉自己的麻烦再说,难道他没有仇家,不会趁着他受重伤的时候来报复?至于春山派跟江湖人,估计更关心金丝甲的下落。”
孟戚说完,正要去抓昏迷的李空儿,却被墨鲤抢先一步。
然后他看着墨鲤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大夫脾气上来的时候也很有趣。
该谈正事的时候还继续谈正事,嘴里说不管,却还是分担了“重量”。如果墨鲤不是把自己当做病患照顾,而是另外一种意思就更好了。
孟戚暗暗叹了口气,然后低头看自己的胸膛与腹部。
脱了衣服都不行?明明按照邓宰相跟靖远侯的说法,他这个体格很值得羡慕,怎么墨鲤就没有反应呢?
难道是山灵跟人类的欣赏方向不对?
孟戚顿时想起了沙鼠那一身肉。
由于没有化形为沙鼠的记忆,他实在不明白,作为太京上云山的山灵,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那副模样,难道就因为能听壁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