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璋故意把事情弄得模糊,百姓能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茶馆里说的话本,只知道平定天下的靖远侯死得莫名其妙。
据孟戚所说,陆璋做了皇帝之后,设锦衣卫暗属,限制武将的权力,表面上对臣子十分宽容慷慨。
金银珠宝不说,连灵药也说赐就赐,刘澹就是这么被孟国师盯上的。
“他这么喜欢做表面功夫,却把陆氏族人软禁起来,明眼人很容易看出问题,他也不顾,这是跟家族有仇?”墨鲤边走边问。
竹山县的百姓,连皇帝姓什么都闹不清楚,自然也没有关于皇帝的秘闻可说。
这年头,宗族的势力很大。
有的村子是祖上逃难聚到一起的,彼此通婚。
有时候一个村子只有一个姓,彼此都有血缘关系,宗老说的话,比官府都好使。如果有人背离宗族,无论他有多大的理由,在世人眼里都是不孝不忠之辈。
连自己祖宗都不认的人,连血亲都不照顾的人,谁还会信?
“老师说,这都是谬论,越是这样的宗族,越容易出阴暗之事。”墨鲤回忆着说。
秦逯是很矛盾的一个人,他是秉持礼数的君子,也是蔑视陈腐的人,对秦老先生来说,礼节是修养,不是铁链。世人不应当把自己束缚在那些条条框框之中,人云亦云。
孟戚背着手,一边观察着路边的江湖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大夫猜得不错,陆璋与他的宗族不止有仇,还是有大仇!”
“愿闻其详。”
“他年少投军,在边关得了军功,得了提拔,一步步混到了京城……”
孟戚说到一半,不禁停下来评断道,“这经历听起来跟刘钱袋差不多,难怪陆璋对他青眼有加。”
“我们还有钱。”墨鲤委婉地提醒孟戚不要总是记挂着别人的钱袋。
“钱嘛,谁会嫌多呢?”
孟戚说着,颇有深意地道,“我查过刘澹的出身,他家中虽然贫苦,父母早亡,亲属也依靠不上,他又想出人头地,只能投军,博个富贵险中求。比起刘钱袋,陆璋少年时期就惨多了,楚朝当时几乎没有外敌,拼死拼活也赚不了太多军功,如果不是后来娶了上官的女儿,未必能挣扎出头,熬到被楚灵帝入眼的官阶。”
他们出了筇县的城门,往东二十里,远远可以看到一座牌坊。
“事情就要从这座牌坊说起了。”
陆璋的父亲早死,母亲被逼上吊自尽,陆氏族人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好文章,然后上报给官府说是自愿殉夫。
这么做既可吞没女子的嫁妆,失孤失恃小儿的田地财产,还能为族中赚得一块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的作用是什么?
官府的嘉奖不止是一块摆着好看的牌坊,同时还会减免这一族的税银或徭役。
“……简而言之都是钱!筇县陆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孟戚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非喜非怒,像是早已见多了这样的惨事。
墨鲤深深皱眉,不解地问:“难道没有人揭穿?”
“历来都是有些底子的家族才能这么干,因为不仅要吹嘘“节妇”的德,还要说一说她早死的丈夫多么杰出,读书很好,做人通达仗义。
“再雇了人在四野八乡拼命地说,最后还少不了一篇好文章,那些地方官往往不通庶务,都是靠着文章科举上来,看到写得情真意切的好文章,便十分感叹,于是这事就成了。
“官牧一方,想要升迁,这孝子节妇亦是吏部考评的一部分。有了,可以证明地方被治理得很不错,毕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死一个村妇,是做不出文章的。
只有乡野中的大户族人,耕读传家,连县志都有记载,就再好不过了。
立起一块贞节牌坊,县官还能在县志上落个名,而且是代朝廷嘉奖地方宗族的好名头。
孟戚沉声道:“牵扯到这么多人的利益,谁又会给一个死人出头呢?女子的夫家、娘家都能得到嘉奖,最亲近的人不说话,还能有谁?有些大宗族要颜面,选择的节妇都是没有孩子的寡妇,有孩子还要寻死,一来外人不信,二来孩子长大之后如果太出息,就是麻烦了。”
如今的齐朝皇帝陆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太出息的麻烦。
“……墨大夫久在竹山县,而你的师父当年行走江湖时也多是给贫苦百姓看诊,怕是不知道这些乡里大姓富族的嘴脸。他们即使逼人去死,也少有亲自动手的,家中的女子以及他们娶来的门当户对的女子,早早就被教出了顺从的性子。纵有一些不甘心,硬撑着就是不去死的,宗族也不会把人勒死,而是在各种小事上慢慢磋磨她,直将她磋磨得面目全非,让族中女眷都看得真真切切,让她们不忍直视,心生畏惧。这样一来,谁家的年轻妇人死了夫郎,膝下又无子可以依靠,族人一来劝死,便大哭一场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事实往往相反,想到那样赖活着,是人都情愿早死。”
墨鲤说不出话,他看着远处那座陈旧的牌坊,半天才道:“如今仍有这般风俗?齐朝治下,官府应该不会再让建贞节牌坊了吧?”
“官府是可以不给建牌坊,难道还能阻止寡妇半夜上吊?”
一个寡妇如果活得久些,夫郎留下的家财跟她自己的嫁妆,被她吃喝到七十岁还剩下多少?自然不如早早死了,宗老们把钱分掉。
孟戚神情凝重,叹道:“不仅齐朝不许,楚朝后来也是不许建牌坊的,甚至几次要下旨斥责,可是师出无名。那些女子自愿而死,又如何惩处?宗族之祸,尤胜吃人恶兽。”
墨鲤静默良久,方道:“这座牌坊,是楚朝的官府赐下的?楚朝也在他的仇恨名单上?”
“不是,这座牌坊应该是陈朝的,陆璋母亲死时,楚朝的礼部官员已经知道了这些弊端,不再轻易给贞节牌坊,所以驳回了。元帝七年之后,每一座牌坊都不属于殉节之女,而是那些在乡间有名望做善事的老妇,以及所养子女格外出息的妇人。”
孟戚声音变低,摇头道:“陆璋的家财是宗老跟族长的,族人所能享受的不过是减免钱粮跟徭役,满心期望却连这个都没了,陆璋少时境遇可想而知。”
墨鲤无语地发现,在这件事上,不管楚朝给不给牌坊,在陆璋眼里都有错处。
作者有话要说:
齐朝皇帝是因为后期剧情有逐鹿天下【并不是】宫廷戏【太医遭殃论】所以要说一说
陆璋造反当然不是因为痛恨楚朝啦,只不过他生在盛世,对开创天下的楚朝君臣毫无感激,这是身世的原因,人的性格会多种多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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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两条龙脉是在求雨、祭祀龙神的声音里溜达的。
孟戚:求个球!我自己都要找水喝!!
第82章 人不应以顺为正
陆璋少年时困苦, 后来扶摇直上。
他有野心, 有能力,还赶上了最好的时机。
然而楚朝覆亡,这个责任推不到陆家身上。
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看似千丝万缕,好像一念之差就能改写历史, 事实并不是这样。没了陆璋, 还会有第二个谋逆者。
陆家庄的房舍半旧不新, 迎面的那一座牌坊上, 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夫家的姓氏、还有娘家的姓氏, 加起来组成了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节妇陆张氏。
这牌坊就像陆家庄的门面,周围没有杂草,上面也没有青苔,高约十尺, 隔了很远就能看到。
“世间弊病诸多,纵然费劲心思, 也很难找到解决之道。”孟戚神情莫测, 他沉声道,“就似葫芦掷于水中,按住这头,另外一头又飘了上来。若是双手一起上呢, 便如强行镇压, 按是按住了,可是葫芦终究想着如何挣脱你施加的这股力。上有令谕, 下行其道,人难道不比葫芦复杂许多?”
楚朝曾经颁布一道法令,出嫁女子若是亡故,又无子女,夫家需得归还所剩嫁妆。
这条法令理是顺的,女子嫁妆乃是娘家期盼她在夫家过得好,那等大族,嫁妆里什么都有,连布匹都要分为穿的衣料跟床上的幔帐,梳子镜子首饰、一整套家具,甚至金漆马桶都有。这些财产严格地说并不属于夫家,而是女子所出的子女。
即使抄家,也分为全部抄没,跟不动女眷嫁妆这两种情况。
历来娘家强势,又厌恶女婿的,确实有可能因为女儿无出所以去讨还嫁妆,然而这条不在律文之上,真要做了也会被人戳脊梁骨骂。
平民百姓家没有那么多说道,女子的娘家也不可能有权有势,自然是要吃亏的。
然而这条为了防止夫家近亲逼死女子吞没嫁妆的法令,施行得却并不顺利。
娘家讨要嫁妆,夫家就推脱,当年的嫁妆单子价值几何,两方各执一词,闹上公堂的不知几许。
还有人在归还嫁妆时以次充好,一套上好的梨花木家具,算成了破桌子烂椅子的价,还振振有词,言明十来年过去了,东西早就毁坏得差不多了。
有些男子,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早就把妻子的嫁妆花完了。
于是东西怎么折旧,这些年来用了多少,用得合不合理……能扯上三天三夜的皮。
法令是好的,可是到了执行的时候,人人怨声载道,于是就成了怨政,法令自然也就执行不下去了。
甚至为此还闹出了不少命案。
叫嚣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比比皆是。
耍赖的倒也罢了,有鳏夫恶从心起,抄起刀子把索要嫁妆的岳家数口人全部杀了。
还有一案,乃是女子家中父母已死,兄长欠债无力偿还,嫂子出了一个主意,谋害外嫁又无所出的小姑子,以此索还嫁妆。
种种原因,导致这条法令施行不足一年,就戛然而止。
墨鲤听了,许久无言。
墨鲤从前只想做一个大夫,连做名动天下的武林高手都没什么兴趣,竹山县人少,事情简单,他从未想过做一个能臣是这么难的事。
并不是怀着一腔热血,就能救国救民。
再多的才智,应付层出不穷的麻烦,一样要心力皆疲。
墨鲤担心孟戚沉溺往事,病情再次发作,正想劝几句,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有其他人在这里。
这人原本是路过这边的,却被孟戚的话吸引了过来,蹑手蹑脚地钻到一株树后。
墨鲤都听见了,孟戚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还是不徐不疾地说完了话。
孟戚朝墨鲤使了个眼色,两人绕着陆家庄离开。
孟戚边走边说:“如陆氏宗族这般,他们不是穷得吃不起饭,甚至有些宗族还曾经出过秀才、举人,难道他们不知礼义廉耻吗?恰恰相反,他们长于族中,见惯这套做派,便认为世间之事就是这般,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夫死而殉本来就是美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觉得逼死丧夫的女子是一件错事。”墨鲤回答。
因为有外人在侧,墨鲤没有喊孟戚的名字,就像孟戚也不提“大夫”这个称呼了。
“三纲五常,是很多人眼里的国本。”
墨鲤分出一点心神,注意那个偷偷摸摸跟踪他们的人。
那人轻功是个半吊子,只是胜在动作敏捷,身量瘦小。
这种敏捷不同于李空儿那种梁上君子的猥琐做派,他更像是经常偷听人说话,气息平稳不乱,很善于隐藏自己,总是不假思索就能找到合适的藏身处。
一般人想要躲藏,都偏向于找大树或大石头,因为觉得那里更安全。
而这人只靠目测,就能挑中恰好遮住身形的遮挡物,未必是最大的,却是最适合的,角度更是绝佳,站在孟戚与墨鲤的位置,根本看不到这人的一片衣角。
如果不是武林高手耳力敏锐,估计要被他糊弄过去。
墨鲤有几次装作查看四周,故意转身,对方躲得也很及时。
“……”
这种没有杀意,也没有明显的恶意,就是想偷听的人怎么办?
墨鲤准备施展轻功甩开这人,可是看孟戚似乎想要继续试探,他只能放慢脚步,继续跟孟戚边走边谈。
“朝廷就没有限制过宗族的权力?”
“楚朝曾经有过,命地方官员阻止宗族私下执行族法的行为,宗族无权擅自处死犯人,若有发现沉塘或殴打至死的,需要详查,根据情节轻者罚银重者流放。”
孟戚说完,又道,“然后满朝争论,举国反对。”
“为何?”墨鲤有些不明白,只是防止滥杀错杀,又不是取消宗族制度。
“……因为宗族必须要有权威,就如同父亲对子女有决断之权,他们认为所谓的国本,就理当建立在这之上。”
唯有在家顺从父母,做了臣子才会顺从皇权。
所谓以孝治天下,以及三纲五常,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
“他们需要权威,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么说来,律法何用?”
墨鲤很不适应,竹山县的薛知县断案可不是这样,总是有一说一,哪家理亏哪家负责,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众人皆是心悦诚服。
可见庶民即使不识字,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
“这自然是因为……帝王自己就不遵守国法,骤然发怒,就要杀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历代王朝从未给过宗族这种权力,这权力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被默许的,谁也无法动摇,所以阻止者不是愚蠢,反而是我与旧友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