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歌行缓缓道:“泰阿令不是他们夫妇二人所制,是李家代代相传之物,从前李家并不屈居浮梁,而是整个江右的望族,只是后来败落,旧部散于各处,才以泰阿令为号,以待重振李家……可朝彻珠的确是横空出世。”
泰阿令,朝彻珠,独子,被封住的经脉,灭门……
二人面面相觑,一丝难以言说的阴云爬上二人心头。
而就在这时,任歌行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步一步,拖沓,迟钝,轻重不一,他皱了皱眉,道:“有人来了。”
来人伤痛至极的样子,走得很慢,身形摇晃,一身红衣褴褛得不成样子,眉目仍艳丽,长发却蓬乱,沾着昆仑的尘灰。
像朵零落的格桑。
是凤袖,他回来了。
凤袖本以琵琶妙音伤人,论轻功肉搏,到底还是差些,况且他手筋刚刚被挑断,手伤未愈,昆仑苦寒,傩措又在昆仑之巅,不测之渊与万丈峭壁之间,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拿到,又怎么回来的。
他低着头,弯腰抱着什么东西,迈进门槛的时候突然被绊了一下,整个人栽在地上,干脆就躺在地上歇了一会,余光忽然看见前边站了俩人,他眯着眼睛勉力抬起头,看见任歌行和杨晏初表情复杂地站在他面前。
凤袖脑中嗡鸣大作,震惊而戒备地瞪了他们一眼,本能地想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他顿了顿,缓缓侧过身蜷缩起来,护住了怀中的一包东西。
那就是昆仑傩草吧。
任歌行看了他一眼,揽着杨晏初离开了。
杨晏初听到他带着叹息的一声传音入密。
“天生命薄。”
作者有话要说: “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苏轼《六一居士集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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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在这一路的奔波中,算是比较平静的一段时光。妙音和鬼手一个伤员一个病号,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总之深居简出,任歌行对这俩人没什么好感,但是因为杨晏初的病,他没法不在意裴寄客的死活。而凤袖又一直避免和任歌行碰面,他只好主动去问凤袖。凤袖连打水都是凌晨悄悄打,两天后的丑时,任歌行在井边等他,半晌,凤袖提着两只桶,刚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一个影子坐在井边,边打哈欠边百无聊赖地抠井上的青苔。凤袖一眼认出了他,什么也没说,悄悄关上了门走过来,任歌行站了起来,凤袖竖起一根手指,平静道:“先让我把水打了。”
任歌行道:“我不是来揍你的。我就问你一句,裴寄客还活着吗?”
凤袖的眼神戒备起来:“你问他干什么?”
任歌行心道还真是两口子,前几天问裴寄客凤袖去哪里了的时候,反应和这一模一样,他叹了口气,道:“那什么昆仑山上的草有用吗?”
凤袖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冷笑起来:“哦。你问我,是因为你那小相好的?”
任歌行不答。凤袖道:“我可以告诉你,有用,还不错,我男人活得好好的。”
任歌行挑了挑眉,没忍住,七情上脸,高兴得替凤袖打了两桶水。
凤袖:“……有病这人!”
三月兰陵的凌晨尚有凉风,杨晏初一向浅眠,即使任歌行已经很小心地不发出声音,在杨晏初身边躺下的时候床的吱嘎声和任歌行身上清凉的温度还是把他弄醒了,杨晏初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勾住任歌行的脖子把他搂了过来,半梦半醒间把任歌行发凉的双手揣进自己暖乎乎的怀里,闭上眼睛不动了。任歌行心软得一塌糊涂,没忍住,特别烦人地把人家硬生生又亲醒了,杨晏初眯着眼睛啵啵啵胡乱回亲了他几口,声音黏黏地哄他:“好咯,好咯,睡觉吧。”
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是个相拥而眠睡个回笼觉的好时候。
任歌行恢复得很快,伤口愈合的速度让杨晏初感到惊喜,前几天杨晏初只敢给他吃点清淡的,任歌行吃了几天青菜素粥眼睛都绿了,也不知道他和他媳妇谁是小羊。那天杨晏初终于决定给任歌行吃顿好的,任歌行还没来得及高兴,杨晏初就说:“我自己做。”
任歌行一下就丧了:“干嘛想不开非得自己做啊,烫着你怎么办,再说人家的厨房,你万一给炸了,我怎么跟大桥的在天之灵交代啊。”
“霍前辈是个好人,不会在意这些的,”杨晏初笑眯眯的,“好不容易能摸到灶台,你让我试试嘛。”
拗不过他,任歌行只好任他去了,旦日清晨,杨晏初从外面买了一堆东西,左手半斤排骨,右手拎着只老母鸡,不知道怎么想的,别人拎鸡都拎鸡翅膀,他拎鸡脖子,一路掐着人家命运的咽喉就回来了,好像途中还和鸡搏斗过一场,战况还挺激烈,反正最后鸡被掐得咕都不会咕了,有气无力地冲杨晏初翻白眼,但是扇了杨晏初一身鸡毛。
任歌行一边给杨晏初收拾鸡毛一边叹气道:“……宝,你放过人家鸡行吗,都挺不容易的。”
就这么个人,任歌行实在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厨房待着,嘴上说是怕他炸厨房,其实怕的东西很多,怕他被热油溅着,怕他被菜刀伤着,怕他被开水烫着,总之不亲眼看着不行。
偏生杨晏初还不让他在一边看着,连推带搡再撒娇地把他撵了出去,本来想着干脆给那只跟他掐了半天架的鸡一个痛快,他一刀剁掉了鸡头,刚想把它架在盆子上放血,结果这只无头母鸡在脱离他手的一瞬间突然就站了起来,好像没反应过来脑袋已经没了,重获新生一样满地连飞带跑,非常激动,非常自由,好像还有冲他这边跑的趋势,杨晏初都他妈傻了,他震撼了,他瞳孔地震,他不由自主地扯着嗓子骂了句娘,任歌行本来就一直在门外听动静,一进来看见这场景也震撼了——
杨晏初,身后跟着一只血淋淋的无头母鸡,一起向他冲过来。
这段时间药人这药人那,搞得杨晏初现在一看见这种怎么弄也弄不死的非正常生物心里就乱跳,他猛地扑过去扎进任歌行怀里,语无伦次地说:“鸡!没有头!无头鸡!这是不是只药鸡!”
任歌行没忍住,笑场了。
他拍了拍杨晏初的后背,又疼他又笑他,把他揽到身后去,然后走过去拎起来无头母鸡,一刀割开了它的咽喉,那鸡瞬间原地去世。任歌行洗了洗手,道:“鸡就是这样的,割的时候要是找不准地方,就算把它头砍下来,它也能蹦跶很长一段时间,”他憋不住地乐,“还药鸡,做药鸡干嘛,”他弹了杨晏初一个脑瓜嘣儿,“专门啄你这种拎鸡脖子砍鸡头的小傻蛋啊。”
杨晏初扁了扁嘴,脸色微红,往外推他:“哎呀行了之后的我都会做了,你出去吧。”
任歌行叹了口气:“我不放心你啊,我就在旁边看着你也不行吗?”
“不行,”杨晏初晃肩膀,“你在这儿影响我发挥。”他亲亲任歌行的脸颊,“出去嘛。”
好说歹说把人弄走了,杨晏初正在洗排骨,厨房又进来一人,杨晏初抬头一看,是李霑。
杨晏初道:“任大哥让你来的?”
“啊,”李霑打了个哈欠,“我凑个热闹,再打个下手。”
还真是任歌行把他拎来的。这俩人他也是看不懂,是不是男人一有了相好的都这么让人迷惑,明明厨房里外就隔着一扇门,非得把他叫过来在里头陪着。李霑卷起袖管,道:“我能干点什么吗?”
杨晏初道:“葱姜都切了吧,一会儿要炖鸡。”
李霑应了一声,慢慢悠悠地在砧板上剁葱,一边剁一边问:“小杨哥哥,客仙居不是还有几个仆从吗,为什么非得自己动手啊?”
杨晏初说:“因为爱情。”
李霑:“……”
杨晏初很愉快地笑起来。
他开始点柴火。这几天他天天跑去观摩厨娘做饭,该会的其实也学了个大概,但是他没注意点灶火这种事并不是柴禾越多越好的,需要中间留一点空间,虚着烧,杨晏初一把塞多了,柴禾把灶坑差不多塞满了,一点火就开始往外冒黑烟,杨晏初蹲在灶坑前边闷闷地咳,一边拨柴禾一边拉住李霑的袖子小声道:“别出去找他,小场面,别慌。让它自己烧一会儿就好了。”
李霑快无奈了:“为什么啊亲哥?”
杨晏初压低声音道:“因为是我想给他做饭嘛……要是他在我身边,我会忍不住想依赖他。”
于是这哥俩站在灶台前面静静地看着炉灶冒了半天黑烟,总算是不怎么呛了,杨晏初给鸡开膛褪毛扔锅里煲着,把排骨用开水焯一遍再炖上,各种调料差不离放了个大概,一顿手忙脚乱,锅碗瓢盆一通乱响,终于弄得差不多了,他站在窗前抱着胳膊,刚想闲下来说点什么,安静下来的厨房窗外忽然透进来一阵细软娇媚的歌声,隐隐地,不很分明,他侧耳细听,方听得出词牌。
《步步娇》。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
杨晏初微微一愣,饶有兴致地微笑起来。
鬼手少说也要在客仙居那个小黑屋厢房里躺了四五天了,这人手伤了没法弹琵琶,于是给鬼手唱曲儿解闷么?
还挺有情趣。
很宛转的昆山腔,地道而软媚的苏白,唱曲子的人带着些挑逗或取悦的酥软笑音,光听着就能把那光景想个大概,一字一字吐出来逗得园中一片姹紫嫣红,《牡丹亭》里游园惊梦这一折,《步步娇》后跟着《醉扶归》,春光烂漫花开遍,杨晏初跟着他小声唱,那唱词有种精致而天真的娇媚。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这时候应该有水袖,或者一把扇子,这才好拿得起身段,李霑看得竟微微地呆了,眼前的人素色衣裳,两颊也还有些未擦干净的灰,可一瞬间他竟似从未见过这个人一样,那一瞬间头脑的空白让他只能想起两个字——
风华。
“小祖宗,别光顾着唱,看着点火。”
那风华招摇的丽人不唱了,又变回他朝夕相对的小杨哥哥,甜甜蜜蜜地跑过去给他的任大哥开门:“你一直在门外呀。”
“是呗,”任歌行把刚才蹲门口时候用狗尾巴草编成的一只小狗递给杨晏初,乐了,捧着他的脸,掏出小帕子给他细细地擦,“哟,怎么变成小花猫了。”
窗外凤袖还在细细地唱:“你道脆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杨晏初笑眼弯弯地按着任歌行肩膀让他坐下,虚虚一抖袖子,侧过身,捻着手指轻轻地抚鬓角,若有若无地对任歌行飞了个眼风。
任歌行愣住了,被他那么一看,脊背有一根筋一路抽搐着炸到后脑。
最浓重的一片人间烟火里,杨晏初却像站在锦绣花丛中,矜傲而风情地,一步一摇地颠扇子,台下人千千万,台上的角儿只给一个姓任的剑侠抛媚眼。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唱着唱着就坐到人怀里去,茶米油盐的情爱中一味风花雪月的甜。
彼时燕啭莺啼,春光正好,柳丝长,桃叶小,风月像戏文里一样宛转而多情。小庭深院里的两双人都像戏文里一往而深为情生为情死的杜丽娘,在满院东风沉醉中一晌贪欢。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每当再次听到这段《惊梦》,他们仍然会以不同的心情同时想起那个春光离离的白日,那时霁月难逢,前事多悲,人间偏有百媚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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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爱情这杯酒,谁喝谁上头,当时厨房里唱曲的小美人要人命地漂亮,任歌行被勾得瞬间血气上涌,俩人险些没当着李霑的面擦枪走火,李霑万般无奈,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在凳子上彷徨地蛄蛹,捏着任歌行编的那只小草狗,觉得这只歪瓜劣枣的狗都在斜眼儿嘲笑他。
眼看着他俩又黏黏糊糊地搂到一起了,李霑只好走到窗边,大声咏叹道:“春天到了!又到了万物……”
“吃饭!”杨晏初着急忙慌地从任歌行身上滚下来。
这边儿没声了,俩人知道自己一时情难自禁,这时候也臊得慌,一声不吭地盛饭盛菜摆桌摆筷,但是那股暗搓搓的黏糊劲儿还在,杨晏初弯下腰去拿碗的时候,任歌行就轻轻地拽杨晏初后腰的衣料,没什么特别的意味,就是想碰碰他,摸不到人,摸一摸衣服也行,杨晏初就回头看他,视线一对上俩人就忍不住又甜又傻地笑,悄悄地牵手,十根手指腻腻歪歪地缠在一起。
不知怎么的那边儿也不唱了,不知道在干嘛。
李霑默默道:“任大哥你再给我编一个吧,那个狗。”
他任大哥一双眼睛就跟粘他小杨哥哥身上一样,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分给他:“为什么?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