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人怒道:“你们这些人沆瀣一气,惯会颠倒黑白!”
任歌行:“……这谁啊?”
肖聿白气得不轻:“谁知道?跟他妈瞎子拿喷壶似的逮谁喷谁。”
少年人道:“在下尉迟牧野!”
尉迟牧野?
那个声称“诛宵小,安黔首”的尉迟牧野?那个无数次出现在说书人传奇故事里的尉迟牧野?
居然是这样一个纤瘦的小钢炮?
任歌行一时间内心十分复杂,他怎么也没想到和这位传说中的尉迟大侠见面居然这么的……
尉迟牧野不再和他们言语,而是俯身探了探那尸体的脉搏和鼻息,道:“不管这妖怪是不是之前那个,把它大卸八块,开膛剖腹,尸块扔在城中分散各处,我看它还敢不敢兴风作浪!杀便杀了,日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有甚可惧!”
话说得煞气纵横,任歌行在听到“开膛剖腹”的时候突然皱了皱眉,他想到一个人。
深夜漆黑的草野,开膛剖腹,手起刀落。
尉迟牧野剑风凌厉,几剑之后,地上的尸体早就四分五裂,他缓缓举剑,最后一剑,那红尸的肚腹登时皮开肉绽,剑伤见骨。
尉迟牧野蹲下,把一堆尸首装入一个布袋,扬声道:“身子我会把它放在城南,四肢在城北,头在城东,有我在,兖州城永无妖物兴风作浪之日!”
言罢,尉迟牧野转身便走。
任歌行一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背影,一种越来越浓烈的奇怪预感席卷着任歌行,兖州一切妖异的事情像一堆乱线头纠葛在一起,几天以来,任歌行一直摸不到它的头绪,而就在刚才,尉迟牧野举剑的一刹那,一个恐怖的想法陡然浮现了出来。
任歌行低声对肖聿白道:“老肖,帮我把我媳妇和我弟弟送回去。”
杨晏初立即道:“你要干什么去?”
任歌行轻轻眯了眯眼睛,没有回答,他转向了邵老爷。
他轻声道:“邵伯父,鱼腹藏珠,可是称王之兆?”
两道视线,年轻的和苍老的,无声地纠缠在一起。
半晌,邵老爷道:“孩子,你需懂得慧极必伤。”
任歌行笑道:“我真不聪明,只是胆儿大罢了。”
他转过头,笑容顿时温柔起来,他轻声对杨晏初说:“我去盯个梢,晚上给我留门。”
等我。
杨晏初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道:“嗯,给你留门。”
等你。
任歌行笑起来,突然很想亲亲他,但是最终没有动,只道:“有什么想吃的?回来给你带。”
放心。
杨晏初想了想,道:“枣花酥吧。”
早点回来。
任歌行笑道:“好,城南有一家特别好吃,咱们俩上次去吃过的,还吃他们家的小馄饨吗?”
杨晏初道:“不了,汤汤水水的不好带。”
任歌行没有再说别的,笑着点了点头,转瞬之间,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肖聿白喃喃道:“他怎么知道要去城南的?”
邵老爷看了他一眼,对于邵秋月和肖聿白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一句也没有问,只道:“秋月,跟我回去。”
这一句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跟我回去”,把他变成一个苍老的,无助的父亲,像一轮执意带走晚霞的落日。
杨晏初一直等任歌行等到夜半三更。
他一开始其实并不怎样担心他,毕竟尉迟牧野不管从身量还是年岁上,眼看着就不是任歌行的对手,只是任歌行迟迟不归,总还是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
就在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转圈的时候,任歌行终于回来了,细细高高的一个人,往门边一靠,杨晏初骤然松了口气,然而凑近了之后,杨晏初头登时嗡地一声。
他震惊地愣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任歌行此时抬起了头,额头一层薄汗,火烧一样的眼神没有半点温柔。
他一声一声压抑地喘着,那声音像终于出笼的困兽。
任歌行本人毫发无伤,但他身上,笼罩着一股……非常特殊的香味。
那是……迷情香的味道。
药人谷噩梦一样的记忆伴随着这股香味瞬间包围了杨晏初——这种香里被添加了一种很特殊的原料,味道极其轻微,只有常年去闻去试,或者曾经被剂量训练服用的人才能分辨出这种香和普通迷情香的区别。
这一味料加进去,这迷情香就不止迷情,而可以致幻。
杨晏初一闻便知。
临川江氏的迷情香,名唤一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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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露滴牡丹,梅蕊初红,影入池里,花落衫中。
烛影摇曳,鸳鸯成双,夜色深沉而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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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这一天两人都起得格外地迟——任歌行还要比杨晏初更迟些,杨晏初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静静地抬头盯了一会儿床帐的花纹,眯起眼睛。
他很疲惫,浑身的关节与肌肉都有种微妙而剧烈的酸痛,昨天被任歌行弄得太狠,现在那里也还是火辣辣地疼,颈侧的伤口已经结痂,可浑身的青紫咬痕依旧宛然,昭彰着昨日是怎样一番握雨携云的一夜荒唐。
他叹了口气,叹到一半,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斛珠虽然不是毒药,但到底对身体有影响,任歌行平日里本来这时候早就该醒了,可这时候依然还睡得死死的,杨晏初吃力而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曲起手肘撑起上半身,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没忍住捧着他的脸照着额头亲了一口,才下床去弄些温水洗洗身上。
客栈茶房对客人日上三竿要洗澡水的行为没什么疑议,唱了声喏就走了。
杨晏初站那儿没动,等他走远了才一瘸一拐地回房,把身上清理干净之后,掀被子一看,觉得任歌行也得洗一下,他戳了任歌行一下,任歌行呼吸节奏都没变,极其安详,杨晏初拿这人没辙,只能用块布巾蘸了水给他擦洗身子,他本来就腰酸背痛行动不便,弄完整个人都累得不行,浑身虚汗,掀开被子钻回了被窝,任歌行在睡梦中轻轻哼了一声,侧过身,下意识地把杨晏初搂进怀里,用被子裹严实了,还拍了两下,才又睡瓷实了。
杨晏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忍不住张嘴轻轻咬了他一口,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俩人挤着又睡了个回笼觉。
任歌行醒的时候杨晏初第二觉还睡得正香,缩在任歌行手臂和胸膛的缝隙里,呼吸均匀而香甜。任歌行不敢动,怕惊醒了他,小心翼翼地偏了偏头,垂下眼睛看着他,呼吸都放轻了。
天光已经大亮,灿烂的阳光透过床帐照进来,像一场空濛清浅的午后甜梦,任歌行眨了眨眼,觉出身上清爽,便知身边人已经帮他擦洗过一回,心中五味杂陈,难以一一为外人道。
他一眼一眼地温存地看着怀里的人,想昨晚一开始真是把人吓坏了,后来纵使千般怜惜万种温存,到底渐渐失控,那人一直忍着,陪到他尽兴,纵使到最后招架不住,终究也不肯说一句不要。
他从没有任何一刻像那时一样刻骨铭心地感受到自己被人爱着。
从前的二十五年人生中,他从未觉得如此宁静而餍足。任歌行就这样搂着杨晏初静静地躺着,放任思绪散开。一刹那他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他想带着怀里的人春天去看洛阳的花,夏天去喝巴蜀的酒,秋天去骑塞北的马,或者去看落叶满长安,冬天呢,冬天就像现在这样和他赖在被窝里,哪也不去,屋里红泥小火炉,任它风雪催人老。
世间风月,不过如此。
后来不多时,杨晏初慢慢醒来,任歌行凑过去,黏糊糊地亲他的眼睛,低声道:“醒了?”
杨晏初还没醒全,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任歌行又道:“你给我擦的身上?”
杨晏初窝在他怀里,咕哝一声:“不然你以为是谁……猪,沉死了,差点弄不动你。”
任歌行乐,没完没了地亲他,亲完了揉他的腰,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杨晏初想说自己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话到嘴边变成:“都还行。”
任歌行摸他的脖子上的伤,轻声道:“还疼吗?”
其实还疼,可是杨晏初不想踩着他的愧疚撒娇,就摸了摸脖子,说:“不疼,结痂了都。”
任歌行就不说话,顺着他的督脉,不轻不重地按着,吭叽半天,挤出来一句:“那有没有……咳,有没有舒服?”
杨晏初笑起来,搂住了任歌行的颈子,道:“舒服的。”
任歌行半信半疑地微微放下心,又顿了一会儿,又道:“那你想吃什么?”不等杨晏初答话,他又补道,“想吃什么都行,我去要个小榻桌,给你送到床上吃。”
杨晏初张嘴报菜名:“卤猪蹄。”
任歌行二话没说点头道:“我去买。”
“鲫鱼汤。”
任歌行道:“好的。”
杨晏初又道:“山药炖老母鸡。”
任歌行迟疑了一下,沉吟道:“可以是可以,你想吃什么都行,就是……宝,是不是太腻了?”
杨晏初道:“腻点好下奶啊,哎我这身子太虚了你赶紧找个什么布把我脑袋包上,窗户也关上,月子里受不得风。”
“……”任歌行道,“我时常对你这种编排别人连带着编排自己的损人之法肃然起敬。”
“你情我愿的事,”杨晏初笑着,懒懒地把腿压在任歌行肚子上,道,“好像我吃了多大亏似的。”
任歌行就笑起来,神色温柔得腻人,抱着他闭上了眼睛,两个人一时无话,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杨晏初说:“我昨晚梦见我爹了。”
任歌行顿了顿,揉了揉杨晏初的后脑勺,道:“梦见伯父什么了?”
“嗯,”杨晏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也没有什么……是十年前他的样子,他像是刚上完朝回来,风尘仆仆的,又像在外面走了很久,我娘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他就笑,”杨晏初叹道,“哎呀,他以前真的很少笑的,我以前都很怕他,但他就眉开眼笑地走过来摸我的头,特开心一老头,我娘在一边也笑,说到底怎么了,他也不答话,就来回呼噜我的头发,过了一会,说可惜看不见了,看不见了,然后我就醒了。”
任歌行骤然眼眶一酸,刚想说什么安慰他,却听得杨晏初道:“我爹什么意思啊,幸亏他昨天没看见,要是看见了,一怒之下容易写本奏折把你下辈子弹劾到黄山当迎客松去。”
任歌行忍不住扑哧一乐,道:“你干嘛,伯父好心回来看看你。”
杨晏初道:“你还叫他伯父?”
任歌行愣了一下,把他搂得更紧,过了一会儿,没听他答话,杨晏初就有些忐忑,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于是改口道:“叫伯父也行的……那个,我爹没意见。”
“我不是那个意思,”任歌行道,“我如今算是杨家姑爷了,今年七月十五,你带着我,给咱爹娘磕个头吧。”
杨晏初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抬起头亲了亲这位新上门的杨家姑爷,算是给他盖个官方认可的戳。
“你们的私房话要多久才能说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乍然在窗外响起。
杨晏初愣了一下,然后悚然一惊——他们的房间在二楼!
任歌行面色不变,把被子往杨晏初身上一蒙,盖住那些尴尬的痕迹,然后坐起身来道:“扒窗听墙角,这是哪家的暗卫?”
凤袖道:“你们俩把衣服穿好,我进来了。”
任歌行:“……是什么让你如此理直气壮地认为我会放你进来的?”
杨晏初小声道:“我真的很好奇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在窗户外边的,这得趴得多扁啊。”
任歌行把他从被窝里刨出来,给他套了件外衫,一边眯着眼睛低着头给他系扣,一边道:“这有什么,人家古墓派还睡绳子呢,轻功练得好,男子亦可作掌上舞,更别说于此立锥之地长久站立,姿态可以很潇洒……哎,你这个扣眼怎么没有扣,以前也没有吗?”
杨晏初看了他一眼,当着外人没好意思说是任歌行昨晚暴力一撕把扣给崩开的。
凤袖:“……”
老裴怎么就没有恁多废话。
这边任歌行终于把杨晏初拾掇明白了,拿起床边的剑,用剑鞘敲开了窗,窗开的一霎那,凤袖盈盈一跳翻了进来,自兰陵一别,杨晏初与他已经许久不见,如今一见,竟惊觉他清减如斯,那红衣原本衬人肌骨丰艳,如今更显他憔悴,凤袖浑然不觉,顾自坐下,道:“知道你们不欢迎我,我也不久留,此番前来,主要是与你们通风报信,肖聿白在济水被人劫了,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不清楚他会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