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聿白的剑斜剌里伸了出来,架在了羽霄剑上。
任歌行厉声道:“你干什么!”
尉迟身形极快,见势不妙,趁此时机踩着河中的石头纵身一跃跳上山崖,几息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任歌行回头一看,那三人也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任歌行的牙都咬得咯咯作响:“肖聿白,你他娘的到底在干什么。”
肖聿白脸色惨白,嘴角又渗出血丝来,他叹道:“妈的,谁知道他跑这么快,我本来是想用我的剑杀了他的。”
任歌行道:“羽霄剑下不缺这一个孤魂野鬼!”
肖聿白道:“他咒你两句,你就气疯了不成!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一剑下去,名声就毁了!”
“你他妈,”任歌行道,“谁的名声是干净的,现在我还背了个灭徐州高府满门的黑锅,杀个江家人又如何!”
肖聿白愣了:“江家?临川的那个?什么江家?”
“肖聿白!”
肖聿白听得邵秋月唤他,赶忙扭头道:“哎!我就来,你别下水,这水凉。”
任歌行满腔怒火也只得按了,搀着肖聿白涉水上岸,环视一圈,道:“杨晏初和李霑呢?”
邵秋月急急忙忙道:“在我爹那儿,我没让他们来。”
肖聿白叹了口气,道:“我就没见过你怒成这样,甭听那人顺口胡诌,还累及妻儿,你们俩男的,哪儿来的儿——”
肖聿白扑通一下倒了下去。
任歌行一把接住了他,邵秋月脸都白了,颤声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任歌行道:“打斗间受了尉迟一掌。”他一边说,一边剥开了肖聿白的衣裳——
邵秋月毫无防备,啊地一声惨叫了出来。
任歌行一时震惊失语。
肖聿白的胸口,一片经络毕现的血红,那种噩梦一样的红色,这几个月来在兖州幽灵般一直盘桓不去,邵秋月急促地大口喘气,瞪着双眼,缓缓抬起疯狂颤抖着的双手,划破了那片血红的肌肤。
没有血,没有血流出来。
一旦他变成了那种……那种红尸一样的怪物。
他就是一个人人皆可击杀的活靶子。
肖聿白也怔住了:“这……”
邵秋月抱着他,道:“没事,没事没事,先把你送回去,送,送回……送回……”
她眼泪突然凄惶地落了下来。
“秋月别哭,”肖聿白勉力笑了笑,抬手擦去了邵秋月脸上的泪痕,轻声道,“谁让你来的?”
邵秋月哽咽道:“我爹,”她忽然放声大哭道,“是我爹!任大哥你把嫂子和小霑放在我这里,后脚我爹就告诉我小白被劫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任歌行也没想到是邵老爷把这件事告诉了邵秋月,他一怔,然后慢慢抬起了眼睛,道:“送回邵府,别哭了,我在你们这边,尉迟又有伤,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邵老爷在见到半个胸膛已经变成赤红的肖聿白时长叹一声,道:“原来他是这般打算。”
任歌行对邵老爷道:“邵伯父。”
肖聿白冷汗涔涔地躺在床上,极力忍痛保持着平静,他看了任歌行一眼,道:“秋月,在这里陪我一会儿。”
任歌行眉目沉沉地弯下腰,对肖聿白道:“放心。”
肖聿白咳嗽了一声,勉力笑道:“滚蛋。”
任歌行与邵老爷步出房间,找了个背风无人之处,邵老爷先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风袖来找过我。他告诉我,你去了沇水。”
凤袖这边厢把风透给任歌行,那边又告诉邵老爷,无非就是告诉邵老爷,任歌行已经决定插手此事,此时扳倒尉迟,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邵老爷让女儿把女婿接回了邵府,给了他们庇护。
“我只问您几件事,”任歌行道,“尉迟身上的内力,谁给他的?”
“大半部分,是来自他的父亲,”邵老爷叹道,“这掌,名叫‘抚落霞’,一掌断人经脉,血气蒸涌于皮肤,且不断蔓延,直到血气蒸干而亡,久之,就是兖州传闻的……红头鬼。至于剖丹,那是另一码事,中此掌后,人极虚弱,此时趁虚将人制成丹炉,内力可以化归结丹,剖出为别人所用……结丹之时,油尽灯枯,就是人身死之日,抚落霞,不过是为剖丹捏一层假象罢了。你也不用问我那几件事,我都告诉与你罢,尉迟牧野是江家人,他原来的名字叫江逐歌,”邵老爷苦笑道,“这还是我自己查到的。”
任歌行悚然道:“所以那天那个话没有说完就被他一剑刺死的人是……”
邵老爷叹道:“是他的父亲。他们二人北上兖州,不知意欲何为,后来尉迟找到了我……他知道我曾经在浮梁供事,且于道术颇通,就逼我教他炼化内丹之法,事关小女安危,老朽也是……万般无奈。”
尉迟用邵秋月来要挟邵老爷。任歌行叹道:“你早知道肖聿白要出事,对吗?”
邵老爷不答,只道:“我以为今日你会杀了他。”
任歌行苦笑道:“我也以为。不过也好,今日我重创尉迟,有您吐口作证,他日我一剑了结了他,也算师出有名,”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屋内,道,“肖聿白……您知道怎么救他吗?”
邵老爷道:“我劝你不要救。杀了尉迟,一定要杀掉他,不杀他,你救了肖聿白也没用。”
任歌行道:“不救肖聿白,秋月会恨您一辈子。”
邵老爷摇头道:“她不会知道我做了这些。”
任歌行一字一顿道:“我会告诉她。”
“你!”
“我只想知道怎么救他。”
邵老爷瞪着任歌行,半晌,颓然道:“抚落霞,使血气归位,则需一人以内力托住其血脉,然后将尚未扩散的一块血肉……割去。”
任歌行颔首道:“可以。”
邵老爷却突然激动起来,他越前一步,拽住了任歌行的衣领:“你知不知道以内力托住全身血脉说起来轻巧,做起来何其艰难,万一你内力受损不能与尉迟一战,我收了肖聿白和你在府上,已然是公然反戈一击,此番你杀不掉尉迟,你大可一走了之,但是我,我的女儿,肖聿白,都得死!你明不明白!”
“您老放心,”任歌行握住自己的衣领,卸了邵老爷的力,声音放得很低,“这一场,除了尉迟,谁都不会死,您要相信一个武者,兵器在手,他心中自有数。”
邵老爷道:“你……”
“二十五年,”任歌行沉声道,“任某尚且未尝一败。”
作者有话要说: 杨晏初:作者好像只是短暂地诅咒了我一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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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二十五年,”任歌行沉声道,“任某尚且未尝一败。”
邵老爷似有震动,半晌,偏开头叹道:“……罢了。”
二人再无他话,任歌行对他微微一颔首,错身离开了。
任歌行回去的一路心里很乱,救回肖聿白他尚且没有十成把握,尉迟……江……妈的就叫他尉迟吧,底细亦是不甚了了,走了养寇自重这步棋,把兖州城搅和得乌烟瘴气,这孙子到底想干嘛,邵老爷到底和李霑他们家有什么故旧,还有……
天光已暮,落日金红的余晖洒在邵府的飞檐上,杨晏初靠在垂花游廊的尽头,曲起一条腿,在满地斜阳里与心事重重的任歌行四目相接,轻轻地对他笑了笑。
任歌行听见自己的灵魂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杨晏初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站直了身体:“慢点儿,我又不走,哎……”
任歌行一把抱住了他。
他也是人,有担忧,有犹疑,有疲惫,可是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天大的事,可能他也无能为力,但是只要看他一眼,抱他一下,任歌行就觉得,尚未行到水穷处,还都能扛,没那么糟。
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们缠绵,任歌行把头埋到杨晏初的颈窝里使劲蹭了蹭,他身量比杨晏初高些,低头弯腰的姿势让杨晏初莫名地心软,那种被强烈需要的感觉让杨晏初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甜蜜,杨晏初毫不犹豫地立刻回抱住了他,无言地揉了揉他后脑勺。
任歌行叹了口气,在他怀里说:“小霑呢?”
“唔,”杨晏初道,“在屋里陪肖聿白和秋月呢。”
任歌行扯了扯嘴角,站直身子说:“行,咱们也去。”
他转身就走,杨晏初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牵住了他的手。
任歌行心中百种滋味,之前被他用力按下去的那句恶毒的诅咒趁着他心神一晃,居然冷不丁地爬了出来,猝然地,怨毒地——
有命无运,累及妻儿。
任歌行不动声色地看了杨晏初一眼,两个人的脸都被夕阳染得一片赤红,杨晏初表情平静地转过头,问:“怎么了?”
任歌行咬了咬后槽牙,道:“没事,别松手。”
放他娘的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的临川屁,就这么一句鬼话,还他妈琢磨个没完了。
二人交扣的十指缠得更紧。
肖聿白上身的一片赤红已经蔓延到肩膀,眼瞧着是拖不得了,一会儿的功夫,邵老爷已经着人备好了干净的刀剪等物,他木着一张脸把一碗药递给肖聿白:“喝了。”
肖聿白接过药一仰头咕咚咚喝了,喝完一抹嘴,才问:“这什么药?”
“毒药,耗子药,”邵老爷没好气道,“能害死你么,不喝这药,一会儿把你身上这层肉皮割了,你能活活疼死。”
任歌行坐在他身后,让肖聿白靠在他身上,道:“别担心,待会儿我会托住你全身血脉,人家关二爷刮骨疗毒你割肉疗伤,也算一段佳话。”
“关二爷刮骨疗毒那会儿也没耗子药喝啊,”肖聿白笑着拍了拍任歌行的手,“多……”
“谢你大爷。”任歌行说。
肖聿白:“……多谢任大爷。”
“就你嘴皮子溜!你是不是出殡那天还得自己说两句啊!”邵秋月急得汗都下来了,口不择言地呲了肖聿白一句,此话一出任歌行和邵老爷脸上都是一僵,她自己也觉出这话不吉利,赶紧呸了一口,肖聿白笑道:“赶紧的吧,我不说话了。”
任歌行把他扶了起来,随即,温厚醇和的内力潮水一样涌进了肖聿白的经脉,邵老爷手持一把解腕刀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肖聿白偏头小声说:“我就再说一句——我怎么感觉你爹这么想活剐了我呢。”
邵秋月:“……”
邵老爷刀光一闪:“你可以这么认为。”
第一刀滴血未见。肖聿白短促地闷哼了一声,邵老爷的手极稳,生生将一块皮肉片了下来,邵秋月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不敢轻易触碰肖聿白,只能扣着肖聿白的手,把另一只手送上去,颤声道:“你……你疼别憋着,要是实在疼,就咬我吧。”
肖聿白倒了口气,嘴唇有些发白,他抬起手把邵秋月拨开,感慨道:“心肝,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本来是我打算在你生娃娃的时候说的。”
邵秋月又羞窘又心酸,掩饰着厉声道:“你闭嘴!”
邵老爷脸色也不大好看,直接下了第二刀,肖聿白死咬着牙挨过这一遭,缓过起来,喘了几口气,声调低了下去:“我……我想过很多次,偷偷地想……我们成亲时候,还有生娃娃的时候……”
任歌行抱扶着他,心情也有些复杂。肖聿白这一遭完全是无妄之灾,他温和,心无城府,情义皆深重,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优柔。
他希望所有人都好。他不忍邵秋月和父亲心生嫌隙,就一直拖着二人的婚事,担心任歌行声名受损,挑开了任歌行刺向尉迟的致命一剑,他一直希望所有人都好,可是事事偏偏不遂人意。
天渐渐地黑了。
时光像更漏里的水一样一点一滴地磨过去,三更天的时候,雪白的刀刃终于染上了第一滴血。
这无异于一场凌迟。
肖聿白在此期间昏过去了很多次又生生疼醒,直到结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邵秋月满脸是泪,在刀刃终于见血的那一瞬间哇地一下哭了出来,赶忙搂住了他,邵老爷脸色蜡黄,满头大汗,刀扔进瓷盘子里,尘埃落定的一声疲惫的“哐啷”,立刻有小厮过来扶住了他,送上些点心茶水,邵老爷挥退了,再道:“用些汤药吊着便罢了,他年轻,既习武,底子厚,总不至于扛不过……任大侠还可以么,脸色这样难看?”
任歌行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半晌,方才笑了笑,道:“结束了么?还要不要再用我?”
邵秋月忙道:“不必,不必,任大哥你赶紧去休息一下吧,我来照顾他就行。”
任歌行又眨了眨眼睛,缓缓道:“行,我那个……我去歇一歇,我……”
他突然眼前一黑,然后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李霑惊叫道:“任大哥!”
男人真是谁家的谁心疼,杨晏初自始至终眼睛就没有从任歌行身上移开过,眼瞧着他的脸色和唇色越来越白,明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滔滔不绝地流了出去,他逐渐变得虚弱,腰背却始终挺直,支撑着肖聿白的大半个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