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半夏伸直脖子,结结巴巴道:“那侍卫……他是无辜的。”
卫凌风却说:“他身为段家武士,在其位,谋其政。既享段家威名,便要为人卖命。”
黄半夏仍是浑浑噩噩的,哪里听得进卫凌风的话。他一手搓着脸面,一手捂着□□,没过一会儿,竟然悄无声息地哭了。
“明日上午,”卫凌风叹气道,“你先回安江城,不必再跟着我们。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黄半夏闻言抬头,只瞧见卫凌风的背影。眨眼的功夫,黄半夏就看不到他了。
卫凌风的身形一闪而逝。他穿进一片丰茂的草丛中,鞋不沾地,恍如鬼魅飘荡。他耳清目明,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便追上柳青青等人。
柳青青勇往直前,加入一场混乱的恶战。
魔教的高手们已经打通了段家地牢。今日雷光骤现,风雨作乱,不利于段家摆开宏大的剑阵。而魔教的教主云棠修炼无量神功,化用万物云雨,势如破竹。
云棠身穿一袭红衣,赤足行走在虚空。
她的纱裙被剑气割破,露出一截雪白脚踝。段家的武士们持剑劈砍,云棠朝他们一笑,美目流盼,明艳倾城,活脱脱一个不知廉耻的妖物。
“无痕,你去杀了她!”段家的某位宗师发话。
段无痕的长剑染血。他已经解决了五个魔教暗卫。那帮人都是技艺高超的死士,目标明确,前赴后继地纠缠他,均被段无痕一剑斩成两截。
他反手握剑,脚尖点地。
虚空中剑气流溢,穿透一片滂沱雨水,如同咆哮奔涌的千军万马,交织成密不透风的漩涡,笔直地刺向云棠。
他一心要她死。
云棠长久凝视段无痕,目光停驻在他的脸上。她翻过掌心,衣袖飘舞如蝴蝶,整座庭院的大树都被连根拔起,撞击段无痕的猛烈剑风。
她笑着说:“白瞎了你这张脸。”
卫凌风也听见了这句话。
他扶着石壁,背靠一座假山。他注意到远处的段家宗师——那人年约六七十岁,鬓发灰白,身着一件广袖长袍,端的是一副道貌岸然的老头儿模样。
这位老头盘膝坐地,袖中藏有乾坤。他五指捻着七枚暗器,正是传说中的“七星斩”,精妙凌厉,战无不胜。
云棠和段无痕缠斗之际,那老头瞄准了云棠。七星斩顺势而飞,杀伐果决,激起一片腥风血雨,猛烈更甚蝗虫过境。
卫凌风捡起地上的散碎石头,放在掌中,稍微掂量了片刻。他默然蕴力,石头被碾碎成灰。而后,他并拢双指,灰尘飘散到虚空,攀附从天而降的雨珠,像是一张以柔克刚的蛛网。
这张简陋的蛛网,牢牢挡住了七星斩。
就连段无痕都被隔开了。
云棠退后,毫发未损。她若有所思,望着假山外侧。
左护法见她出神,连忙喊道:“教主?”
她喃喃自语般回答:“这世上,除我之外,还有人会无量神功。他是何方神圣呢?”
左护法今日戴了面具。他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他见到了段无痕。
段无痕使出全力,斩破挡路的屏障。他御风而行,直奔云棠,带来的压迫感重有千钧,云棠拉了一下左护法的衣袖,嘱咐他:“你帮我拖住段无痕,要是能杀了他最好。他长了一张和你一样的脸,谁知竟然这么讨厌。”
左护法领命,毫无迟疑。
云棠眼波流转,倚在他耳边说:“如果你们难分输赢,你不妨取下面具,让他瞧一瞧自己的血脉至亲。”
第29章 劫狱(三)
云棠显然不怀好意。
虽然江湖上没有传出风声,但在扶华教的内部,不少人都知道,段家少主与左护法外形相似。
左护法天资卓绝,备受器重,性情孤僻凉薄,武功深不可测。他两耳不闻身外事,一心修习武学和剑道,哪怕是在扶华教,也没几个人敢惹他。
除了云棠。
云棠和他一起长大,两人算是青梅竹马。幼年时,她经常找他切磋技艺,明目张胆地挑衅,对他直呼其名:“程雪落,拔出你的剑!我想知道,你的境界到了哪一层?”
程雪落和她过招,剑不出鞘。
她含恨道:“你给我等着,等我修完《辟寒剑谱》、《天霄金刚诀》、《无量神功》、《昭武十八式》……我便会远远超过你。”
那时,云棠六岁,程雪落九岁。
程雪落起初是会嫌她烦的。他常想,女人爱说废话,女人真是麻烦。但他很少外露情绪,云棠也就不知道他讨厌她。
云棠的父亲膝下独有一个女儿。他身为扶华教的老教主,杀人如麻,恶名昭彰,却像世间许多父亲一样,将女儿当成了掌上明珠,百般纵容,千般爱护。他亲自教云棠修炼内功,濒死之际,更是将一身内力传给女儿,致使血脉逆流,五脏爆裂,死状凄惨而痛苦。
云棠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可是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她的内力强悍至极,当属武林第一,但她无法归化融合,强撑几年,险些走火入魔。
此前,她奔赴丹医派,正是因为筋脉受损,无药可治。
许多个夜晚,云棠辗转不寐,难以入眠。程雪落身为左护法,奉命陪伴在侧。云棠便和程雪落聊天:“世人尚武,修炼内功、剑法、刀法、掌法……可是你说,这有什么用呢?他们能一剑斩断红尘,自寻清净,得道成仙吗?”
那时,云棠二十岁,程雪落二十三岁。
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十余年。他差不多可以猜中她的心思。果不其然,她接下来就说:“敌非敌,友非友。你虽是扶华教的左护法,但你的父亲和兄弟都在段家。”
她侧躺在床上,忽而勾唇一笑,显得寡廉轻义。
程雪落没做辩解。他见过千里白云横贯草原,也见过武士屠城饿殍遍野,但他从未见过段家人,更不知“血浓于水、手足情深”是为何物。
今时今日,他与段无痕狭路相逢,心中没有一丝仇恨或负担。
段无痕眼见云棠逃过追杀,快如流影一般窜进了地牢。他微皱了一下眉头,以剑仗地,白光乍现,萦绕剑身——他准备用一场激荡的剑雨将云棠活活绞死。
耳旁传来一个声音:“段无痕?”
他循声侧目,挥剑提起一斩。
大雨降落在剑上,溅开琐碎的水花。
程雪落剑锋一转,水珠被切成细小的碎片。他绕到了段无痕的背后,身法诡谲,杀意冲破云霄。
习武之人身强体壮,但有一处死穴,因人而异。段无痕的死穴在后颈往下二寸之地,除了他的父亲,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段无痕原本是这样想的。然而,那位蒙面人专攻他的死穴。
段无痕一向自负剑术高超,何曾想到魔教中一位看似年纪轻轻的男子,竟还有些难缠。他的杀招都被对方剥丝抽茧般化解……他以静制动,剑气满袖,倒劈如白虹贯日,割破了对方衣袖,使得那人的左手血流泱泱。
那人漠然低头,看了一眼伤口,面具在此时掉落,露出他的一张脸。
雨声似乎停滞,万籁静止。
段无痕的杀气骤减。
他手握剑柄,五指松懈。血肉横飞的庭院中,段家与魔教厮杀不休时,段无痕走神了几个瞬息。而后,程雪落的剑尖划过他的胸膛,刺破他的骨肉,一剑贯穿他的心肺。
血水伴随着绞痛感,像开闸的洪流,将他的衣裳料子染成了浓稠的深红色。
他搭住程雪落的剑,念了一声:“程雪落?”
或许是看在他被重伤的份上,程雪落应话道:“是我。”
段无痕又问:“你是哥哥还是弟弟?”
程雪落道:“兴许是你的哥哥。”
倘若不是他的剑还插在段无痕的胸口,他们真像一对阔别多年、终归相认的亲兄弟。
段无痕喉咙咸腥,趁着还没脱力,指间蓦地回旋,掐断了程雪落的剑尖。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魔教犯了众怒,你不配做我的兄长……”
他和程雪落的声线相近,嗓音太过相像。程雪落听他讲话,就像在自言自语。
段无痕以为,程雪落会在死穴上补一刀。如此一来,段无痕必定油尽灯枯。段家的长老们远在十丈之外,他们再快也来不及。
然而程雪落反手拔剑,捡起掉在地上的面具,重新戴在脸上。他跟随几位魔教黑衣人,转瞬之间踏过了段家的砖石高墙。
*
沈尧大概能猜到段家与扶华教的冲突之激烈。他没有亲临现场,但他隐约闻到了血味。
雨一直在下。这场雨这么大,风也刮得匆忙,竟然冲不掉血味,可见段家与魔教的死伤惨重。
沈尧心急如焚,奈何帮不上忙。他最担心卫凌风,还有点……担心段无痕,算了,不用担心他,这人武功绝顶,谁能伤得了他?
片刻后,沈尧又记起魔教的左护法。他对左护法印象不错,因为左护法那日为民除害,慷慨救下了柳青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沈尧信奉的大仁大义。
他刚想到这里,前门忽然被人推开。
沈尧抬头一望,正好撞上了……段无痕。不过,段无痕的左臂似乎受伤了,沈尧关切道:“呦,你刚打完架?”
段无痕环视一圈,问他:“许兴修呢?”
许兴修吃过午膳,稍微犯困,歇在卧室睡觉了。是以,沈尧在不惊动师兄的前提下,抱着两个药箱坐到了段无痕的旁边,解释道:“许兴修在卧房休息。你把衣裳脱了,尽快止血镇痛。许师兄擅长调理内息。若论跌打损伤,止血化瘀,伤筋动骨,你找我准没错。”
今天的段无痕有些奇怪。他默然不语,仍在斟酌,目光扫过沈尧,还带着一丝怀疑。
沈尧正襟危坐,抖了抖衣襟:“你别看我年纪小,该会的,我都会。我们丹医派建在一座山上,平时那些猎户、樵夫、农夫之类的,被老虎咬了,被斧头劈了,在山路上摔成了废人……他们都会来找我。”
段无痕拎起他的药箱:“沈大夫,你得跟我回去一趟。”
沈尧皱眉:“还有谁受伤了?”
段无痕笼统道:“很多人。”
沈尧指了指他的伤口:“比你还严重吗?”
段无痕透露:“严重得多。”
他静立原地,温文有礼道:“你愿意去吗?”
沈尧不假思索:“去啊,当然要去!你们段家的大夫,资历肯定不及我。”
言罢,沈尧连忙收拾了一批药材,还有丹医派自制的“止血跌打丸”。这种药丸富有奇效,沈尧原本准备留着,拿到武馆那边卖钱,听说段无痕需要,沈尧都没藏私,揣着药箱和药瓶,怀揣一腔激昂的热血随他出门。
然后,沈尧的脚步停滞在门口。
他见到了四位黑衣人。
沈尧这才反应过来——段无痕不是段无痕,他是程雪落。
程雪落已经容不得他反悔。四个黑衣人架起沈尧,在乱成一锅粥的段家的眼皮子底下,将沈尧这个大活人给劫走了。
那是沈尧第一次感受“轻功”的威力。他被两位黑衣人驾着手臂,穿过雨幕,乘云踏雾。雨水滑入鼻腔,他忍不住咳嗽,程雪落责令他不许出声,他只能硬憋着。
魔教在凉州开辟了一处据点。或者不止一处吧,总之,那座宅邸从外观上看,寻常普通,满大街都是这样的房屋。墙外栽了几株翠竹,树木成荫,台阶覆盖着青苔,还有一丛浅红的海棠花期正盛。
沈尧赞叹道:“楚开容和我说,京城的贵公子都喜欢在凉州买宅子。确实啊,凉州的宅邸,坐北朝南,意境幽幽。”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清脆又缠绵,像是巫山之女敲冰碎玉:“沈大夫?”
抬眼时,果然见到云棠。
沈尧打了个招呼:“云教主。”
云棠唤他进门:“多日不见,你又清减了。”而后又说:“还好你这张俊俏的脸没变。”
沈尧偏过头,见到几位蓬头垢面的男子。他心下一凛,只因那些人都被挑断了手筋和脚筋,锁骨和琵琶骨遍布窟窿眼,膝盖突兀,肤色泛黄,瘦得能看清胸膛几根肋骨。
这是哪里来的人?
沈尧放下药箱,走到近前,为其中一人搭脉。
此人鬓发散乱,双眼无神,形如枯槁。但他并不年迈,单从骨相来看,最多不超过三十岁。
沈尧撩开他的发丝,温声问道:“公子,贵姓?”
他回答:“免贵,姓澹台。”
沈尧又问:“名字呢?”
话没说完,沈尧取下发带,缠在他的头上,遮住了他的双眼。
他伸出手指,蘸了一碗茶水,在桌上写字。沈尧依稀辨认出,他写的是:澹台彻。
这三个字一出现,沈尧一下子想起来——澹台彻!是那个澹台彻!江湖传言,魔教有一个歃血堂,堂主名为澹台彻。他曾经杀光了一个村子的人,喝人血,吃人肉,邪魔歪道,无恶不作。
沈尧蹦开,退离一尺远。
澹台彻摊开手掌,覆住半张脸,牵动唇角笑了笑:“你怕甚?我如今,一介废人而已。”
云棠施施然坐在旁边,称呼他为:“师父。”话中一顿,她才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从地牢里弄出来,可不想听你自称为一介废人。”
澹台彻久居地牢,见不得光。他五脏俱损,说不了几句话,身形已是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