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跟在他身后,闲闲漫步:“师兄,你送得很及时。不过这个东西,一般不都是男人送给女人的……”
卫凌风道:“这是黑色的,女人只用藕粉禾绿。”
沈尧随手换上新发带:“谁告诉你的?”
卫凌风推开一扇门:“店铺的老板。”
沈尧闻言,又笑道:“你送我藕粉禾绿,我也会收下的。”
他随卫凌风踏进内室,药材都被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沈尧轻车熟路地拆开包裹,捣碎药材,衣襟袖摆均是一股草药味。
他和卫凌风携手合作,花费半个时辰,就做出了“紫金回魂散”。
恰好,云棠一觉睡醒。她撩开锦缎流光的帘帐,胸腔一阵绞痛,如有千刀万剐——这些苦楚都可以忍耐。她最害怕走火入魔,内力相克,终归丧失武功,沦为一介废人。
天下武林,五大世家,八大门派,谁不想屠尽魔教孽障?
她深吸一口气,听见有人唤她:“教主。”
云棠抬头,望着程雪落。他诚实地说:“卫凌风他……”
云棠反问:“是不是会武功?”
程雪落道:“轻功。”
云棠推测道:“你们撞到了段家的人?”
程雪落点头,又说:“迦蓝派门徒,在秦淮楼杀人放火。”
云棠疑惑:“为什么?”
程雪落当然也不清楚原因。他描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话音未落,右护法轻轻叩门,云棠让他们进来,沈尧带着两瓶药坐到她的床前,肃然道:“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一汤匙,温水送服。按时吃药,千万不要断了。”
云棠有心逗弄他:“若是断了,会怎么样?”
沈尧原本想说:我们就要再换一种药。但见云棠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沈尧故意恶化后果:“你会变成澹台彻那样,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云棠一惊,脸色惨白。
“我不吃这种药。”她说。
沈尧有点后悔,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改口道:“我刚才逗你玩的,没那么严重。我师父的医术比我和师兄都要强,你不留在丹医派,跑到了凉州,我们只能尽力治好你,你也必须配合。”
云棠半靠着床头:“这种药,如果没用的话……我就杀了你祭天。”
卫凌风一手拨开沈尧,正要开口,云棠含笑道:“我也是逗你们玩的。”
言罢,她又叮嘱道:“秦淮楼的血光之灾……你不要自称在场。没有世家大族撑腰,当心惹祸上身。”
她正在和卫凌风讲话。
不过沈尧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刨根问底道:“秦淮楼的血光之灾是什么?”
卫凌风道:“今夜丑时之后,迦蓝派的门徒,集结一帮江湖刀客,在秦淮楼杀了许多人。”
沈尧直言不讳:“他们脑子有毛病?”
卫凌风稍微颔首:“杀人不是主要任务。他们是为了泼油放火,吸引官府的注意。”
沈尧道:“官府?”
卫凌风道:“今夜恰逢段家武士巡城。”
沈尧从未和官府的人打过交道。他只知道,武功高强之人,可以走一条“武选”之路,为当今朝廷效力。
但是,江湖侠客讲究一个“来去自如,不吃皇粮”,五大世家和八大门派一向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
沈尧思索道:“凉州太守的妻子,是不是段永玄的妹妹?我听别人说的。”
他暗忖:剑仙不愧是剑仙,妹妹嫁给了凉州太守,老婆又是一代名师的高徒,两个儿子武功出神入化——虽然其中一个儿子貌似捡不回来了。
他转念又想:澹台彻告诉自己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他当时佯装不懂,全做笑谈,其实内心有过动摇。
程雪落的声音打断了沈尧的思路:“段永玄的妹妹和凉州太守是夫妻。所以,你想说什么?”
沈尧随口道:“夫妻啊,情深义重。”
云棠却道:“记挂着儿女情长,有什么出息。”
沈尧催她吃药,然后才说:“秦淮楼惨遭血洗,段家武士拔刀相助,凉州太守会把功劳留给他们。过几天消息传遍武林……”
他预料不到后果,立刻止住话题,转而又问:“这都是些什么事?”
云棠笑而不语。
程雪落照例沉默。
卫凌风拉着沈尧出门。
沈尧后知后觉地担心道:“大师兄,你没被迦蓝派的人误伤吧?”
卫凌风道:“没有,你放心。”
沈尧把住他的脉搏:“你让我摸过脉,我才能放心。”
卫凌风毫发无损。沈尧悄悄松手,宽大的衣袖与他刮擦:“程雪落有没有动武?他的手臂伤口未愈,不能拔剑。”
卫凌风如实道:“他动武了。他救了一个人。”
沈尧脚步一停,马上折返。
室内,云棠仍在和程雪落低语。她衣裙整齐,扶着一堵墙站直,气息逐渐平稳,只是双腿无力,不小心撞了一下程雪落。他今晚买来的发钗掉在地上,被云棠捡了起来。
他立刻说:“送你的。”
她又问:“你特意买了一支发钗?”
程雪落却说:“只是顺路。”
云棠静默,好一会儿才笑道:“我很喜欢。”
她仰头看他:“谢谢你。”
房门没关,沈尧不知道应不应该进门。他右手拎着药箱,左手轻敲两声,最后还是混进去了。他清了清嗓子,查看程雪落的伤势,果然隐隐又有些崩裂。
沈尧千叮咛万嘱咐:“从现在开始,五天内,别拔出你的剑。这不是小伤,我不知道砍你的人是谁……那个人好厉害,可以去做厨师,切得特别深,又很整齐,纵断筋脉,伤筋动骨。”
云棠道:“我忘了这件事,不该让你出门。”
沈尧给了个台阶:“没关系,只是一定要静养。你们少些忧虑,早点休息。”
说完,他抱着药箱走了。
卫凌风在门口等他。
沈尧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卫凌风沿着台阶上行:“天快亮了。”
沈尧有感而发:“真是非同寻常的一天。”
他不觉得困,更不想睡觉。恰逢雨势停歇,云销雨霁,天边微露一层鱼肚白,万丈霞光涨破了苍穹,室外弥漫着草木沾水的清新气味。
沈尧惦念着许兴修,便问卫凌风,能不能现在回段家。
卫凌风同意。两人辞别右护法,穿过这座宅子的地道,最终走出一座竹林,又绕过几条纵横交错的深巷,来到了东街的早市。
沈尧观望四周,慨叹道:“凉州是个好地方。要是在清关镇,这么一场大雨降下来,街上肯定积水过膝……凉州的街道却完好如初。”
早间市集,开张的商户不在少数。
沈尧买了两只包子,其中一个分给了卫凌风。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听人说:“秦淮楼倒掉了。昨天晚上,不知死了多少人。”
第37章 晨风
沈尧握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偏过头看向了路人。他问:“大师兄, 你还记得柳青青吗?那日在清关镇, 欺负她的一帮武夫, 也都是迦蓝派的人。”
卫凌风沉思片刻,应道:“迦蓝派一贯护短。”
“嗯,我知道, ”沈尧点头,“但是, 这一次, 他们在秦淮楼为非作歹, 哪怕武林盟主出面, 应该也保不住他们。”
卫凌风和他对视:“不一定。”
沈尧驻足:“为什么?”
沈尧顿一下,压低了嗓音:“秦淮楼的姑娘大多手无寸铁。这是一场屠杀……迦蓝派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的所作所为, 既不符合江湖道义,也不符合官府律法。”
卫凌风建议道:“你回段家之后,不妨问一问段家人的看法。”
沈尧不解其意:“他们想的和我不一样?”
卫凌风尚未回答,沈尧抬头望天:“我先去找段无痕。”
卫凌风出声制止:“段无痕重伤未愈,需要静养。”
沈尧万分惊讶:“段无痕也趴下了?他的剑法出神入化, 怎么会被人重伤?”
联想到程雪落的伤口, 沈尧灵光乍现,暗忖:程雪落和段无痕这对亲兄弟, 外貌相似, 性格相似, 不知造了什么孽,弄到这般地步。
卫凌风告诉沈尧,今天中午,他要为段无痕煎药,如果沈尧想探视段无痕,可以和他一道。
沈尧立刻答应。
辰时未至,沈尧和卫凌风走到了段家的侧门之外。守门的剑客听过他们的名字,仍然选择了通报上级,不肯直接开门。
沈尧一夜未眠,这会儿开始觉得疲惫乏力。他倚靠着墙根,瞥了一眼守门的两位剑客。
两位剑客都板着一张脸,紧抿着嘴唇,眼中泛着血丝……昨天他们惨遭魔教高手抄家,现在还没从悲痛中恢复。其中一个人甚至面色铁青,印堂发黑。
沈尧递给他一瓶药:“柴胡逍遥散。”
那人愣了愣,问道:“什么?”
沈尧介绍疗效:“疏肝解郁,补心养神。”说着,还搭上他的手腕,确诊道:“配方温和,你可以吃的。每日一服,三天见效。”
那人盯着沈尧,目光复杂,鼻孔蓦地收缩。
虽然,他被沈尧的话打动了,但是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仍有一丝怀疑。
恰好此时,侧门之内有人传话,剑客们得到了命令,马上开门,恭请沈尧和卫凌风进去。沈尧跨过门槛时,那位印堂发黑的剑客忽然朝他伸手,沈尧会意,将一瓶“柴胡逍遥散”递到了他的掌心。
随后,侧门被“砰”的一声合上。
沈尧转过身,向前方一望,只见许兴修负手而立。他穿着一袭青衫,身姿挺拔如长竹。
沈尧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许兴修还朝他们微笑,笑容比阳光更温暖:“早膳准备好了。走吧,去吃饭。”
*
事实证明,许兴修并不是毫无怨气。
早膳的餐桌边,沈尧问他:“师兄,你昨晚……”
还没说完,许兴修一声冷笑:“别叫我!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师兄?”
沈尧耍赖道:“我的师兄都是医术精妙、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年轻男人,我看你分明就是我的师兄。”
许兴修仍在冷笑:“别以为说两句好话,我就能假装无事发生!”
沈尧剥开一枚鸡蛋,夹到许兴修的碗中:“唉,我当时也没得选。扶华教的人出现了,就把我带走了,来不及留一封信给你。”
许兴修将筷子扣在了碗沿:“你和卫凌风突然失踪,我半夜去拜访段家的家主,被他的仆人拒之门外。我又去拜访楚开容,被他的侍女……”
沈尧闻言一惊:“侍女对你做了什么?”
许兴修左手扶额:“没什么。”
沈尧见他烦躁又隐忍,故而推断道:“那位姑娘,该不会是见色起意,轻薄了你。”
许兴修敲了沈尧的头:“你正经一点。”
沈尧给许兴修盛了一碗粥,鼓励道:“嗯!我很正经地说,师兄,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务必言明,我和大师兄一同为你分忧。”
卫凌风也道:“但说无妨。”
许兴修向他们坦白:昨晚事发突然。他深更半夜跑到了楚开容的门口,疯狂敲门,无人回应。他顾不上规矩和礼节,爬墙翻进了正门,一路畅行,走进内室。
沈尧感到诡异,遂问道:“然后,你看到了楚开容的侍女?”
许兴修点头:“偌大一间厢房,人影寥寥无几。”
沈尧道:“那姑娘究竟对你做了什么?非礼了你?”
许兴修道:“没那么严重。她只是拔剑砍我。”
沈尧不由得握住他的肩膀:“师兄,你昨晚的经历,比我们凶险许多。”
许兴修捏着茶杯,沉吟道:“我跑出了楚开容的厢房,碰见了段家的巡夜侍卫。那个姑娘没追出门,我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沈尧犹疑不定地总结道:“也就是说,昨天晚上,楚开容不在他的房间里,他的那一群贴身侍卫也不在。楚开容去哪儿,贴身侍卫们就去哪儿,真够贴身啊。”
许兴修打断他的话:“楚开容在做什么,我猜不准,你最好也别乱猜。”
卫凌风却问了一句:“你听说了秦淮楼的事吗?”
许兴修微微点头。
气氛一时沉默,谁也没继续讲话。
饭后,许兴修回房补觉,沈尧跟着卫凌风去整理药材。昨夜的雨水积累于屋檐,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落在台阶上,隐有“滴滴答答”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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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尧靠坐在窗边,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师兄。”
卫凌风应道:“阿尧,你回屋睡觉吧。”
他拿走了沈尧手中的药材。
沈尧微怔,摇头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卫凌风碾碎一袋茯苓:“关于昨晚的事?”
沈尧双手叠放在桌上:“昨天夜里,你冒雨来找我,为什么衣裳都没湿?还有,云棠那个病症是走火入魔,和你当年的状况,几乎一样,我记得很清楚。”
他坐到了卫凌风身边,低声说道:“我又想起一件事。我在安江城捡到了广冰剑和《天霄金刚诀》。那本《天霄金刚诀》真是难懂,可你似乎看得很轻松。”
他拍了一下卫凌风的后背:“大师兄,你七岁那年来到了丹医派。七岁之前,你在做什么?”
几个月前,楚开容曾经告诫沈尧,说他大师兄不是什么纯良之辈。沈尧当时很生气,还往楚开容的饭里下巴豆,如今,沈尧又重新掂量起楚开容的一番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