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还轻拍一下赵都尉的肩膀。
沈尧旁观这一幕,心道:段永玄曾经抓走一帮魔教高手,废除内力,锁在地牢里,每日酷刑伺候,皮鞭、蜂蜜、穿骨锁,样样不落。按理说,他应该是个不怕事的大人物……他为什么不愿让官府介入调查?
这只是一桩疑问。除了这个,沈尧更想知道,赵都尉探听了多少消息。
赵都尉闭眼,时间稍长,忽而开口道:“我让我的属下露面,沈大夫,你也请来你的师兄。我们当面对证,可好?”
沈尧甚是慌乱,再看卫凌风的神色,不似有异。沈尧双眼微亮,应道:“可以。不过,我就不去请了,免得让赵都尉怀疑我们串供。”
段永玄扣指于桌面,派出了两位侍从。几人等了一会儿,许兴修和黄半夏都拎着药箱,姗姗来迟。许兴修的额头冒汗,脸色微红,明显一副跑得很急的样子。
赵都尉喊了他一声:“许大夫。”
许兴修愣道:“这位是?”
赵都尉步履蹒跚地走向他:“我是赵荣浩。有一件事,想请许大夫评说,昨夜你的师弟和师兄出门之后……”
许兴修打断他:“我的师兄和师弟昨夜不曾出门。今日天未亮,我们还一起用了早膳。”
赵都尉半眯着眼:“这位小兄台,你可有话说?”
他在询问黄半夏。
黄半夏衣裳宽松,打了个哈欠。他揉了下眼睛,似乎午觉还没睡醒。
赵都尉颇有些不耐烦。他随身携带一柄短剑,剑鞘刻着复杂的官文,这会儿他将短剑握在手中,拇指往前一拨弄,露出凛然森寒的剑光。
他追问道:“你是不是叫黄半夏?籍贯安江城,父亲是黄仙医,家中还有三位哥哥,你可知普通人沾染上魔教,会是什么下场!”
黄半夏退缩半步,沈尧挡在他的身前:“赵都尉,这位弟弟才刚满十八岁,还是个少年人,经不起吓。你一边对他狂吼,一边拔剑出鞘,未免有失身份。”
赵都尉正要辩驳,沈尧再一次截断他的话:“况且,你刚才说到魔教,真让我惊诧。哪怕昨晚上真有一个男人,外形肖像我大师兄,站在秦淮楼之外,怎么,他就是十恶不赦的魔教中人吗?赵都尉平常是这样断案的?”
卫凌风与沈尧一唱一和:“赵都尉心系百姓,亦不能急躁冒进。”
许兴修放下药箱,应声道:“官大人,这有什么猜忌和误会,解开便是。我们丹医派常年隐居,从不过问江湖的是是非非,哪里能牵涉到魔教呢?官大人英明神武,定不会冤枉人。”
这三人配合默契,逼得赵都尉开口:“卫凌风,你昨夜是不是救了一个女人?”
卫凌风还没回答,赵都尉指向了门外:“昨夜,你站在秦淮楼的街角,救了一个女人。那女子当时正被追杀,两个追杀者都被你斩于剑下。死者身上的剑痕都是一击致命,细如银丝,颈骨碎裂!这是魔教的武功,名为断魂斩!”
他说得极快,言罢,就有一个灰衣侍从道:“小人昨夜巡街,正好看到了卫大夫。”
沈尧愤而骂道:“信口雌黄!我师兄根本不会武功!”
沈尧发完火,又拿出平日里对付他师父的讨巧方式:“失礼了,各位见笑。你们兴许不知道,作为丹医派的弟子,入门经卷两千册,每一册都要倒背如流。人体的经脉脏器骨骼,我们闭着眼都要能画出来,再加上每日看诊,哪里有空学武?”
段永玄解释道:“是的,卫贤侄没有内力。内功不够深厚的剑客,都驾驭不了断魂斩。这种杀式,刚猛凌厉,一招便能置人于死地。受伤者无药可治,死后还有知觉,能感受到剧痛,却因喉咙断裂,发不出一点声音……江湖上,也有人称‘断魂斩’为‘鲤鱼刀’,杀人如宰鱼。”
他没说完,周围几人都是面不改色,唯独黄半夏连退数尺,颤颤巍巍地发起抖。
赵都尉这才注意到他,又问道:“你想说什么,黄半夏?”
沈尧心神不宁,悄悄瞥他一眼。
卫凌风又想起黄半夏被魔教吓得尿裤子。这孩子的胆量很小,性情急躁,遇事沉不住气,卫凌风都知道。倘若今天摆不平赵都尉,变数就出在黄半夏身上。
赵都尉扯住了黄半夏的衣袖:“莫怕,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他问:“昨夜,沈尧和卫凌风在不在段家?”
黄半夏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句:“在……在!”
赵都尉迫视他:“你敢撒谎?”
四下俱静,赵都尉凝神,屏住了呼吸。他的眸色更黑沉,猛盯着黄半夏,眼中布满红丝,显出怒光,透着一股叫人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黄半夏稀里糊涂道:“不、不……”
突然有人拽着黄半夏的衣领,将他往后提了半尺距离。黄半夏一扭头,却听卫凌风说:“别看他的眼睛。”
黄半夏道:“啊?”
卫凌风心道:赵荣浩怎么学会了摄魂术?
摄魂术,按理来说,是扶华教的真传秘术,可以操纵一个人的意识,迫使他们只能说真话——扶华教的教主云棠精通此道。
可惜这个法诀,对于内力高强者,见效甚微,对于心志坚定者,时不时地失效……也不知道学来干什么,卫凌风暗忖。
黄半夏定了定神,改口道:“不知道赵、赵大人到底要干、干干干……”
他想说:干嘛呀。
赵都尉却接了一句:“公事公办,公示公干。”
黄半夏扭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我在安江城曾和卫大夫一行人发生争执,把他们的银子扔在地上。倘若他们有武功,早就把我打一顿了!”
卫凌风眉头一皱,但他什么也没说。
沈尧还在掂量:奇怪,昨天夜里,卫凌风和程雪落两个人出门,为何赵都尉的属下一口咬定只见到了卫凌风,就连“断魂斩”都推到了卫凌风头上。
他静心思索,冷不防听见赵都尉一声嗤笑。那人一连鼓掌三下,方才说:“丹医派教导有方,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我给了你们每一个人开口讲真话的机会,谁也没珍惜。”
哇,好狂妄啊!沈尧心道。
真该让那个白须老大夫过来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狂妄。
他不由得“呵呵”笑道:“赵都尉这么凶,好让人害怕啊。”
卫凌风稍微揽了一下他的肩膀。这种安抚来得很快,去得很快,沈尧便将手腕摊平在卫凌风眼前,低声道:“大师兄,我的脉搏当真变成了促脉。”
卫凌风两根手指搭在上面,虚探了一下。少顷,卫凌风道:“你没跟别人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沈尧道:“没……”
他原本想说:昨夜,澹台彻教了他一个武功口诀。他默记于心中,今天上午胡乱练了一下气息,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
另一边,赵都尉拦在段永玄的面前,丝毫不惧这一代宗师剑仙:“段伯父,并非我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秦淮楼一案太过惨烈,牵涉广泛,太守说要严查一干人等,绝不姑息。我不得不带走卫凌风、沈尧等人……我会在衙门亲自盘问。”
段永玄斟酌道:“楚贤侄如何了?”
赵都尉笑道:“楚公子是我们大人的贵客。”
段永玄又问:“你负责调查秦淮楼一案?”
赵都尉点头,朝他抱拳行礼:“正是,还望段伯父行个方便。”
沈尧听闻他们的话,又和卫凌风窃窃私语:“赵都尉真是查案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姓赵了不起?”
卫凌风缓缓道:“毕竟是武林世家的嫡系公子。”
黄半夏插了一嘴:“也就是个跛子嘛。”
许兴修狠狠扯了黄半夏的手指。但是,站在不远处的赵都尉依然看了过来,眼神幽幽。他吞下一口唾沫,坚硬的喉结滚动,那模样真像是一只狼在观望一群等待宰杀的猎物。
第40章 清案(二)
自从安江城的瘟疫爆发,沈尧就觉得事出蹊跷。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今天凉州的赵都尉登门拜访, 到底是为了秦淮楼, 还是为了安江城呢?
赵都尉的眼神也很奇怪, 几乎让沈尧以为, 自己和赵都尉曾有旧怨。
赵都尉与段永玄低声交谈一阵,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赵都尉也转变了措辞,从一开始的“我要带走卫凌风”, 变成了“我请卫大夫去做客”。
可叹他气势汹汹, 来意不善,也不得不在段永玄的劝说下, 收敛先前的态度。
沈尧插嘴道:“赵大人,你确定是做客,不是坐牢?”
赵都尉一派公正严明:“沈大夫, 你要知道, 只有触犯律例的人,才会锒铛入狱。”
赵都尉刚说完,卫凌风就答应跟他走一趟。沈尧担心卫凌风闷声吃大亏,静静悄悄跟在卫凌风的身后。赵都尉回头看到沈尧,挑眉道:“沈尧, 你无须出面。”
沈尧笑说:“赵都尉, 我是人证之一, 我应当陪着师兄。”
这一回, 赵都尉出乎意料地好商量:“行吧。”
赵都尉走在前方, 依旧一瘸一拐。接近台阶时, 段家的侍从想要扶他一把,他抬起的一只手僵在半空,不太自然地垂落到身侧,低声对那个侍从说:“多谢了,我可以自己走。”
段家的侍从忙说:“是的,是的……您千万小心。”
沈尧转过头,偷瞄赵都尉的脚踝。
只一眼,他就断定:这个姓赵的,没救了,筋骨错位。
他想起黄半夏的讽刺:也就是个跛子。
因为心中有事,沈尧脚步飘忽,被一道门槛绊了一跤,刚好撞在卫凌风的背上。他哈哈笑道:“对不起啊师兄,我走路没看路。”
卫凌风拽过他的手腕:“你和我并排走。”
赵都尉握着短剑,目光投向他们:“你们二位是亲兄弟吗?”
沈尧道:“我和师兄长得像吗?”
赵都尉摇头:“不像,我只是见你们的交情深厚。”
沈尧理了下衣襟,温雅款款道:“我是我们家的独子,爹娘只生了我一个。我师兄的父母双亡,承蒙师父收养……赵都尉,实不相瞒,我们整个门派的弟子,都是正经人家出身。”
赵都尉没接话。他提着短剑,匆匆走到了更远处。
沈尧心想:我说错话了?
他微皱眉头,听见卫凌风低声道:“别在他面前提家事。”
沈尧蓦地想起来——江湖传言,赵都尉的母亲,好像是个进不了门的外室。不过,他的父亲是赵家的家主,从小也享受了世家公子的待遇。
这些乱七八糟的秘辛,不少江湖中人都喜闻乐见。
除了后院妻妾,就是武林争锋。所图所谋,说白了,无非是“财色名利”俱全。
沈尧满脑子各种念头,也没注意卫凌风还牵着他的手。段家的桃花林荒芜冷寂,尽成废墟,沈尧见了只说:“可惜。”
卫凌风道:“重新栽种几百株,来年还能开花。”
沈尧随口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一边说“宜其室家”,一边又捏了卫凌风的指骨,权当一场玩闹。他看起来有些没心没肺,要么是将担忧藏得很好,要么是真的不恐惧也不在乎。凭着卫凌风对他的了解,卫凌风认为,大概是第一种情况。
与此同时,赵都尉扭头往后看。但他走得太快了,早已离开桃花林。他站在段家的武场上,安静地站定,一动不动,分毫不显露腿脚的问题。
段家的一批小辈正在武场上练功。这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相貌端正,身量挺拔,穿着统一的黑色武服。
段夫人的马车从一旁路过。那些小辈们纷纷退向另一侧,神色很是恭敬。只有赵都尉昂首挺胸,站姿不变,隔着一道车帘,他听见段夫人轻声说:“有劳赵都尉。”
赵都尉道:“夫人不必客气。”
马车稍稍停驻。段夫人又问:“赵都尉近来可好?”
赵都尉顿了一下,才回答:“还是……听了许多风言风语。”
段夫人笑道:“赵都尉何必听信风言风语?白云苍狗无常志,璞玉浑金有定姿。”
*
卫凌风再度与赵都尉碰面时,段夫人早已翩然离去。
段家为他们准备了几匹马,都是千里挑一的上等马匹,骨骼结实,肌理分明,体型健壮高大,鬃毛泛着乌亮光泽。马夫还说:这是齐鲁之地的好马,可负千斤,日行百里。
沈尧心中赞叹:段家有钱!
他抓紧了缰绳,久久立在马蹄边。
赵都尉的随从叫了他一声:“沈大夫?”
说来惭愧,沈尧不会骑马。他们丹医派附近多为山路,师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没有养过一匹马,只养了几头背货的驴子,平素也不允许弟子们骑在驴子身上。
是以,沈尧万分踌躇。
卫凌风翻身上马,朝他伸手。
沈尧虽然欣慰,却也斟酌道:“哈哈哈哈哈不好吧,这样。”
卫凌风反问道:“为何不好?”
沈尧根本讲不出哪里不好。他只是发觉了赵都尉、赵都尉的侍从等人一齐审视的目光,随口推脱道:“我们两个男人,怎能同坐一匹马……”
卫凌风白衣胜新,袖袍猎猎,仿佛摈弃了尘世烟火。但他忽然冒出一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现在共乘一匹马又能如何?”
沈尧朝前走了一步,卫凌风继续说:“同门师兄弟,何必在意虚礼,这是你常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