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周潇的男子,顺着薛子钦的手一直看着地图。从晏函谷往秦关走,宣穗两国紧紧相邻,想要悄无声息地过去,实属不可能。周潇咬着右手拇指的指甲,像是在思索什么。这时候江也同样在思考,可是他对这些完全没有概念,地图上标注的城池山脉,他是能看明白,这小小地图上看出地势如何,他就无能为力了。
周潇思索片刻,抬头跟薛子钦对视一眼。薛子钦也正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他的意见。只听见周潇说道:“如今的情势,想要另辟蹊径太难,依我拙见,倒不如从晏州穿过,直奔商州腹地,”他说着,二指在地图上画出路线,“然后从商州侧面出城,将军刚才分析得很有道理,这一块,是他们扎营最好的选择,若是如此,虽然绕了远路,但我们却可以从侧翼直接袭击大营。”
薛子钦眉头紧皱,问道:“可若是从晏州进入商州腹地,比起边境,起码多了三日路程。”
“将军算算,若是北方军调兵过来,到秦关,少则半月,多则二十日,更别说大部队行军,时间更慢。我们只五百人,昼伏夜出,今晚出发,十日之内可穿过商州。”
“十日?”薛子钦有些疑惑。
周潇笑了笑,映着火光,江也抬头看着周潇的脸,想听他继续说。虽然不知道这个周潇是何许人也,但听他一番解析,恐怕也不是普通人。他想问问这个周潇是什么来头,可身边没有了魏麟,江也已经不知道该问谁好。
只消分开几个时辰,便已开始不习惯。
“将军可别忘了,借来的这一千兄弟可都是大将军的亲兵,南征北战十数年,日行八百里,不在话下。”
薛子钦满意地点点头:“好,只要我们能从商州侧面出境,到时便可跟芜渠那帮蛮人,玩个痛快。”
决定了行军路线,薛子钦将地图收起来,重新把火把交与郭林充,回到方才众人面前。薛子钦下令行军,只见面前这五百人,不浪费一点时间,没有多余的动作,纷纷点上火把。其中有两人,还不等薛子钦发话,只是被周潇在耳边仿佛下了什么令,便率先往目标方向去了。
薛子钦翻身上马,大喊一声:“出发!”然后便挥动马鞭跑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郭林充与周潇,江也与贾大贾二便跟在这批训练有素的精兵队伍里,一并前行。
薛子钦领头速度不快,队伍并没有拉得很长。精兵们手上的火把照亮了大道两旁,江也在马背上,也集中精神地前进,就连贾大贾二两个平时没正形的人,此时也被这气氛所感染,他们神情严肃,只顾着驾马,连闲聊两句的心情都没有。
江也回头望见他们如此认真,心说也是,对于贾大贾二来说,秦关是家乡,神圣且不容侵犯。
五百余人,昼伏夜出,行军速度极快,几乎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除开白天找地方休整进食睡觉,天色一暗便只有一件事,行军。众人皆准备好了干粮在随身的行囊里,包括江也,也长了记性,行囊中带了不少干粮。
干粮涩口难吃,腌肉也吃不出个滋味,可没人埋怨。
起先觉着在军营里,辛苦难捱,此次与这些精兵在一起,江也才倏然懂得,何为军人肃杀之气,何为铁血战将,虽未亲眼所见,但他可以确定,面对敌人,他们也绝对是现在这般,只有服从,只有进攻的气势。
军行十日,果真如周潇事先所言,已经到了商州边境。
这一路上,江也倒是搞清楚了很多事,比如先行出发的两人,是斥候。他们在前面打探情况,隔一段时间便会策马赶回来,且斥候不止他二人,还有两人与他们轮换。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辛劳,赶往战地的路途畅通无阻,一路绕开城池,避开其他车马所经之处,只从荒无人烟的野外通过,最大限度节省时间。
每日行军时间,江也都会想起魏麟来。
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伤是否好了大半。两个月朝夕相处,魏麟竟已成了他亲如手足的人,一日不见便担忧不安。
商州边境。
薛子钦让五百人驻军在边境,休整一天,斥候却没得休息。五百人,目标虽比大军小得多,可远远不及一两人灵活。斥候在到了边境之后,便被薛子钦派出去打探,尤其对方扎营之处,和排兵布阵。同样没有休整的还有十余人,被薛子钦派到隔壁渝州采购点补给粮,当然,都是薛子钦出银子。
这支骑兵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打乱敌人阵营,袭击侧翼和小股人马,若是能烧了对方粮草,那更加会是胜券在握。
一路上,不断可以听到来自秦关大战的消息。秦观之战,情形之紧迫,已经是刻不容缓。魏渊廷已命大军撤回,只留秦关守将和两千残兵,游记对抗,转而重点守住商州腹地。薛子钦当然知道他的意图,无非是坐等薛长峰过来收拾残局,自己倒不废一兵一卒,乐得清闲。
斥候出去三人,先回来了一人,这一人就带回来不少消息。
“将军!”斥候回来后,还未来得及休息片刻,便直接去跟薛子钦汇报,“穗国和芜渠扎营之处正如将军所料,但芜渠人马众多,营地很大,东西南北各四营包围中间大营,呈铁桶之势,穗国人马貌似驻留在他国边境,并未跟芜渠人马在一起。”
“可探到芜渠约有多少人?”
“属下打听到的是,五千人马。现在秦关内约有一半的人跟魏将军还在游击对抗,军营里据观察,可能三千人左右。”
听到这个数字,薛子钦脸色更加阴沉。周潇在旁又开始咬指甲,江也在不远处看着,也听不见具体内容,但看见周潇的表现,估计是大事不妙。经过几日的观察,他早已经发现周潇的小习惯,他一旦处于思考,便会开始啃咬拇指的指甲。
薛子钦此前预估,芜渠人马应该会比穗国稍微少些,因为芜渠本是游牧蛮人,全族人数也没有多少。但若是真被他判断正确,那这前前后后便是万人有余。现在若是魏渊廷按兵不动,仅凭五百人,要对抗万人,实属妄言。
“你先去休息吧。”薛子钦说道,转而又问周潇,“你怎么看?”
“嗯……”周潇想了想,“将军是担忧,两方势力相加恐超万人,但我认为,这其中有问题。”
“哦?”
“要说芜渠跟穗国合作攻打秦关,倒是情理之中,秦关一旦被完全占领,于芜渠小族而言,利益巨大,但于穗国,并不是那么重要。”
薛子钦闻言,思忖片刻,说道:“你接着说。”
“秦关可不是什么富饶之地,地理位置不如晏州有用,尤其商州地大,想要完全收入囊中,只怕是做梦。从商州下手实属下策,将军可试想,若你是穗国大将,这场战事,想得到什么。”
“自然是要求割地赔款,再步步向晏州蚕食。”薛子钦说道,这话一出他便想明白了个大概,“你的意思是,芜渠才是大批人马,而穗国只想借势打劫?”
“有可能。”周潇说道,“芜渠乃是草原上蛮人一批,但战力强,都是马背上长大的,骑射了得,可就算如此,芜渠凑出五千人马,只怕也是倾尽全力。芜渠倾尽全力,只可能是因为,穗国并没有打算出大力帮忙。”
周潇说着,跟薛子钦对视一眼,终于下了结论:“穗国顶多,只会派出两千人,并且应该呈观望之势,两方结盟,更多的是互相借势,但是芜渠,我宣国泱泱大国,岂会害怕?怕就怕是两方结盟,突然下手,难以防备。”
薛子钦点点头,他转念一想,又说:“那函州城,穗国打算不要了吗?这不合理。”他刚说完,便意识到事情不对。周潇朝他点点头:“他们忌惮将军在函州城驻军,不敢随意开战,应该是真的,但若知道将军不在营地,很有可能下手。就算不下手,若是秦关完全失守,被芜渠入侵商州腹地,只怕朝廷也要讲和,以函州换回秦关。”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薛子钦问道。
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何要这般绕来绕去,费时费力,只为了讲和而互换一次城池。
周潇表情严肃,说道:“若是宣国求和,赔款割地,是免不了的。”
薛子钦即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穗国恐怕有高人在指点。单单是说服芜渠出动这么多人马,便可见一斑。”
第35章
周潇比薛子钦虚长几岁,自年少跟薛子钦一起在军营长大。薛子钦成了一方将领,周潇却依在薛长峰手下当亲兵首领,做了北方军的副将。这其中有何渊源,薛子钦倒没有细问过,依稀有印象是因为周潇父辈的原因。
薛子钦骁勇善战,谋略也出类拔萃,周潇不同,他更加懂得国与国之间的制约,虽然战力一般,可分析极准,说是谋士也不为过。
此次,薛长峰奉诏回都,便带了周潇回来,薛子钦借兵之时,周潇并未在其中。尔后薛长峰一直不得召见,周潇便提出去函州看望薛子钦,说巧是真巧,就在这次事发之前,周潇才到军营不久。两人便是叙旧的闲工夫都没有,直接让周潇休息了一天领着五百人便在晏函谷了。
此时战局经周潇这么一提醒,顿时明朗了起来。前因后果,细细思索一番便知,穗国这次是以攻代守,巧妙地化解了先前的劣势。
说来惭愧,攻敌之必救,这等浅显的招数,薛子钦竟没能预料到。
近几年来,宣国发展迅速,兵力更是领先于穗国。原本薛子钦驻扎晏函谷,侵略之意甚为明显,即宣国掌握了主动权。穗国这番放弃函州,转而联合芜渠攻打秦关,正如方才周潇所言,最终结果反而是归还各自的城池,而宣国却转主动为被动,很可能还被要求割地赔款。
函州之事,放之任之,穗国并无损失;而如今又和芜渠联盟,事情都是芜渠在做,穗国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仅仅是借势给芜渠,便化解了危机,还能得利,算得上是空手套白狼。
这一招,着实是妙,若非高人在指点,怎可做到这般地步。
薛子钦只能读懂到这里,但周潇却想得更远。
若无朝臣联合外地做内应,甚至行了许多方便,是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扭转局势的。单单是秦关之地,即便芜渠战士骁勇无比,区区五千人马,是不可能说破城就能破的。
但此刻,读懂战局并不是首要的,首要的是如何化解敌人这精妙绝伦的布局。薛子钦跟周潇都在思考,江也在不远处看着,想要过去问问情况,可又看着身边五百精兵,都一言不发,不知道自己该问还是不该问。
郭林充正喂马,有意无意地抬头四处看了看,看见薛子钦正和周潇表情凝重,约莫是在讨论军情,又看见江也站在自己身边,也望着那边。他张口道:“你看着将军干什么?”
江也听见耳边有声音,转头一看,是郭林充。只要不是薛子钦,他都不会太紧张,便如实说道:“我……我想了解下战况。”
郭林充笑了笑,说:“想了解去问就好了。”
“我怕打扰到将军,”江也说着,反倒是对郭林充起了疑问,“郭副将丝毫不担心战况?”
郭林充手里的草刚好喂完,他摸了摸马儿的额头,又双手拍拍,把手上的灰尘拍掉,不紧不慢地转过身,跟江也说道:“你只是读不懂罢了。”
“此话怎讲?”
郭林充不似闵秋那般,说话和和气气,态度也算得上温柔,尤其是跟薛子钦相比。江也倒是觉得他,更加像魏麟,不过却成熟许多。
此刻他见江也全然不知薛子钦的意图,有心提点一下,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新兵,就点名带了你一个,你觉得是为何?”
“那是因为魏麟被人砍了。”江也如实答道。
郭林充摇摇头,又问:“那不带他便是,为何带你?”
这次换江也摇了摇头。
郭林充却没有回答,反倒换了个话题:“打仗需要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绝对服从,将生死渡外的悍将;另一种,能在高处看到全局,得情报便知见招拆招的谋士。”
江也望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你问我为何不担心,那是因为我是前者,虽算不得悍将,但我绝对服从,将军让我死在疆场,那世间便从此再无我。”郭林充说道,“我相信将军,亦如将军信任我,那你可知你为什么担心了么?”
郭林充说完,倒是和蔼的笑了笑,然后便走开了。
江也在原地思忖了好一会儿。郭林充并未明说,可又意思很明显——薛子钦是看好他江也,才会带他来。郭林充说话很有意思,也把此刻的情景说开了,他江也既然不是悍将,便不必强求,战场上需要的人,不只有悍将。
他抬眼看,薛子钦和周潇依是站在那处,并未交谈。江也定了定神,大步流星走过去,轻声喊到:“将军。”
薛子钦会过头,看见是江也,微微点了点头。
只见薛子钦眉头紧锁,江也没有再犹豫什么,直接开了口:“将军,现在战况如何?”
薛子钦摆摆手,不想说话。周潇明白他这神情的意思,就替薛子钦与江也解释道:“芜渠五个大营,东南西北中,联系得很紧,兵马数目在三千之上,我们并无援军,薛将军此刻为难。加之穗国的行为难以预料,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江也不懂兵法,五百对三千,听上去是死局。
单以常识论之,自古以来少胜多,都是逐一击破,绝不正面对抗。江也想到这里,试探性地问道:“逐一击破,有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