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刚刚匆匆做成火把,看着这瞎子一双手灵巧地翻飞,把一只刚刚“抓获”的守门“蜘蛛”改造成了探路用的机巧兽。
他神情专注,一张脸在暖黄色的火把下度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浅色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甚至于那一道覆盖在眼睛上的白,看起来都有些说不出的精致好看。
“沈右”今日是第一次见着舸笛,但是之前却听了不少舸轻舟宝贝这人的流言。说是进不染城探访的所有人都被舸轻舟明令不得伤及此人性命。
现在这么一看,居然觉得这张脸确实有那么几分值得。
大概是一路走过去实在无聊,这假沈右也不禁心里起了点八卦的心思,换上那一副语无波澜的沈右腔调,道,“你与那舸轻舟,到底是何关系?”
舸笛手底下动作未停,“血仇。”
“沈右”自是不信,诈舸笛道,“今日旁听舸轻舟受审,他的话却与你现在说的,不太相同。”
舸笛轻笑了一声,嘴角弯起来一个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那他倒是怎么说?”
假沈右心头的词从“姘头”一路换到了“恋慕”,却因为披着沈右这张木然矜持的皮,愣是没寻出来一个合适的。最后避重就轻道,“我听闻他以前叫做姚杰,与你一同长大。”
舸笛却直接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和他以前是不是龙阳断袖的关系?”
“沈右”:…………
“沈右”被这份直白砸得一懵,有些想要推脱说不是,可是又挺想知道结果的。所以嘴唇动了一下,居然没能吐出字来。
而舸笛此时却已经收工了。将那只“蜘蛛”往地下一放,它便自己走进了这黑漆漆的通道,清脆而细微的齿轮相扣的声音有节奏地在黑夜中响起来。
那蜘蛛走出去不过十余步,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八支脚原地不动,圆滚滚的躯干微微上抬,旋转了一周,站在原地不动了。
“沈右”装模作样地问道:“怎么了?”
舸笛道,“安全。”
当然安全,此处的机关已经被舸轻舟拆过了。
两人一同往前走,这蜘蛛精巧,一般的机关都能提前预警。直到踏过这最后一层关卡,进到这所谓的藏宝洞的里面。
之后那只小蜘蛛不需要再探路,便跟认主一样,一直在舸笛脚边跟着。
假“沈右”看舸笛一人走在前面,而且之后都不曾提之前龙阳断袖的事,又见这人背影腰肢纤细。忍不住心中暗暗啐了一口,心道装什么清高,怕不是舸轻舟睡得舒服,睡上瘾了,才这么恋恋不忘,到现在还舍不得杀。
进到洞里之后,假沈右自然是自告奋勇前去寻找所谓的天鉴匣。舸笛一个瞎子,便心安理得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沈右”就抱着一个形式古朴的匣子出来了,口上道,“我白日所见就是它,你且看看是不是?”
说罢便把这个准备好的道具递给了舸笛。
舸笛也从未见过天鉴匣,这世间唯一确切知道天鉴匣藏在哪里长什么样子的,恐怕要算舸笛的爹,也就是玄机阁的前前阁主了。
所以此时脸上不免也有些惶恐,恭恭敬敬地把这匣子接了过来。
大概到了这种时候,他才会开始认真愤恨自己是一个瞎子。家传秘宝到了手里,却只能用手去一寸一寸的抚摸才能知道它是什么模样。
“沈右”瞧着舸笛的模样,开始下套,道,“是这个东西吗?”
舸笛皱着眉头,他不敢确认。手指从匣子的每一寸花纹每一条纹路上走过,可是毫无头绪。
“沈右”:“要是有什么东西能验一验这东西的真假就好了,这一不知舸轻舟是否给的是真东西,二不知唐三叔是否调换过。”
舸笛手下动作一顿。
“沈右”嘴角慢慢漾起一个笑,他知道舸笛在思考什么。天鉴匣对玄机阁而言,自是意义非凡的,他不信舸笛就不想确认一下这东西的真假。
舸笛:“我手上倒是有一物可以一验。”
“沈右”嘴角弧度变大,两只眼睛简直就是在放光,甚至浑身的肌肉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强夺。
舸笛放在匣子的手动了起来,整个人显得很沉静,并不怎么激动,也不怎么犹豫。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沈右”紧盯着舸笛那只细白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只盼着他马上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来。
沈右的手从匣子上离开,却并没有伸入怀中,而是弯下腰把脚边那只小蜘蛛捡了起来,放在了匣子上,然后在蜘蛛的背上轻轻敲了两下,与此同时道,
“你是不是等我说这句话等很久了,说我有钥匙可以验明真假。”
“沈右”:!!
话音刚刚落下,那小蜘蛛突然弹跳而起,直接跳到了“沈右”身上。
“沈右”慌忙提剑来挡,却没能挡住,那小东西经过舸笛的改造,动作迅捷异常,瞬间就落到了“沈右”的肩膀上。
然后听得“砰!”的一声,整只小蜘蛛炸开,“沈右”的半边肩胛被炸的血肉模糊。
“沈右”往后踉跄了几步,慌忙伸手点了几处大穴止血,脸上惊疑不定,却还是强撑着以沈右的声音挣扎道,“你这是做什么!?”
舸笛笑了笑,“其实今日早晨初见你的时候,我就有些诧异,为何我没认出你的脚步声来。只不过当时你没有出声,又有姚……又有舸轻舟在一边扰乱我的心神,我便只当我是当时过于分心,才没有认出来。可是夜间你再来,破绽可就太多了。”
假沈右愣了片刻,然后突然长笑了两声,再开口,声音已经不同于沈右那种木然,而是清亮了许多,语音带笑,“既然你认出来了,你就不该跟我出来!现在我抓了你,照样能回去复命!”
这人把剑从右手换到左手,长剑出鞘,一副哪怕我只用左手也能拿下你这废物的傲然自信。
舸笛因为眼睛不能视物,自然不知道这人现在伤成了什么样子。只是听到这人还能使剑,不禁心中一惊。靠着听声辨位躲过一击戳刺,右手抬起,袖底的机巧装置瞬间引发,一排银针从袖底飞了出去。
那人到底是因为身上有伤,躲开的身形不算迅速,被几枚银针钉进了体内。
可绕是如此,他也依旧没有放下手上的剑,似乎是吃定了自己就算受伤,拿下这么个武功皆废的瞎子是足够了。
舸笛说到底还是处于劣势,只能避其锋芒。可看着这人多处受伤还在不依不饶,心中不觉也是怒气上涌。
两个人半斤八两的状态,就在这对着走了好几招。突然那人反应过来,舸笛手里牢牢抱着那个匣子,一直不曾放开,突然心中一动,攻击的对象改成了那个匣子。
舸笛护天鉴匣心切,生怕这人一个横劈竖削,没把匣子弄碎却启动了匣子的自毁装置。顿时有些受了局限。
中途被那人得了机会,一剑挑开了天鉴匣,舸笛正欲去接,就被剑指在了喉咙上。
天鉴匣直接摔到了地上,甚至还滚了一下,隐约听得到木质断裂的声音。
舸笛:“……假的?”
那人笑了一声,“自然是假的,舸轻舟那厮花了三个月研究出来仿品。”
舸笛长叹一口气,“也罢了,原本就是本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心思来的,早该知道舸翁亭没那个本事寻到真的天鉴匣。”
那人挑眉,“你就是怕这个匣子是真的,才跟我来的这里?”
舸笛不答。
那人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身上疼得不轻,可剑始终在舸笛脖子间不曾松开分毫,他凑近了打量了一下,轻笑道,“倒真是不错,等把钥匙审问出来了,说不定可以让舸轻舟那厮借我玩儿两天。”
第30章 玩儿我可是很贵的
要不是右边肩膀被炸得重伤, 恐怕这人都会直接上手去捏舸笛的下巴。这张脸初见不见得惊艳, 只觉得清秀。可确实越看越觉得勾人。
只可惜, 缺了一对招子,要不说不准真是个尤物。
这种轻薄话于舸笛而言, 倒是没多大影响,他只不过是轻轻侧了一下头,那个角度就像是在“看着”他一样。“沈右”仿佛能隔着白绢布感受到他的视线。
舸笛莫名弯了弯嘴角, 他道, “玩儿我可是很贵的,舸轻舟自己都还没攒够价钱。”
假沈右一怔,不知道这人现在已经已经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哪里来的嚣张的本钱。可又觉得这种受制于人还在嚣张的性格, 实在是抓人得很, 像是手底下按了一只还没剪指甲的小奶猫,“我会觉得你这是在勾.引我的。”
舸笛挑眉, 露出一个轻佻而又挑衅笑来, 却没有说话。
就是这一瞬间。
之前进来的通道中突然传来了声音, 有点像是鸟类展翅,可又觉得不大像,隐隐约约地有些模糊,却越来越清晰。
假沈右一愣, 虽不知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还是当机立断, 立刻一把拽过舸笛, 企图用他挡在自己身前做肉盾。
结果人还没拉过来,就从通道尽头“咻”得射出来两枚飞镖,刚好穿过两人中间,这人要是不松手,恐怕就会被飞镖直接射中手臂。
假沈右迫不得已的松手,剑也因为刚刚的躲避而离开了舸笛的脖子。“沈右”却不管通道里来的何人,只试图再次去挟持舸笛,却还没近身,就从通道内冲出三四个人影,皆是以假沈右为目标,几个人瞬间战成一团。
舸笛半点也不惊讶,从容地站在一旁,只侧耳听着通道里的那个展翅的动静。等到那声音近了,便一抬手,然后就看到一只木鸟飞了进来,在舸笛手上停下来了。
这木鸟“嘎吱嘎吱”一寸一寸地收拢翅膀,然后两个小爪子“下蹲”,一派乖顺模样的依偎进舸笛的掌心。
它大概只有麻雀大小,头和喙都做的十分粗糙,只有一个隐约的形状。若是“沈右”看它一眼大概就能想起来,这就是他们离开甲子客栈之前,舸笛放出窗外的那只鸟。
假沈右原本就身受重伤,现在自然是敌不过这三四个人的围攻,很快就被他们擒下。
刚刚进来的人,有两个押住假沈右。剩下的一个人上前恭恭敬敬地对舸笛行礼,唤了一句“少阁主。”
假沈右原本被押,现在听得这一句才猛地抬起头来。
舸笛:“很惊讶?”
假沈右:“…………”
舸笛:“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我父亲掌管玄机阁三十年,我在玄机阁也住了十五年。舸翁亭才住进去几天?真当玄机阁的活人都是傻子么?”
都当这几年舸笛是败走的犬,只知狼狈不堪地到处寻一个藏身之地,哪里知道这人手底下居然还有人可用。而且用的还是舸翁亭眼皮子底下的人。
舸笛不动声色道,“原本你们不来寻我,我也打算这几天出门去寻你们了。不过你既然自己千里迢迢地送过来,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不是。”
假沈右失语了半晌,方才道,“我倒是小瞧你了。”
舸笛把小木鸟交到旁边的人手里,道,“我没记错的话,舸翁亭是说有两个儿子。除了前几年才刚刚认回去的舸轻舟,剩下的那个应当就是你了吧。”
假沈右笑道:“是啊。算起来,我也应该叫你一声堂哥?”
舸笛:“舸千帆?”
舸千帆:“怎的,要从我这套玄机阁的消息,还是做人质,要不然,用来和那个老头子交换其他东西?”
舸笛摇了摇头,笑道,“我就想知道一下你的名字。”
说罢向旁边安静立着的人伸出手,那人看着约四十出头,有些胡渣。此时立刻会意,抽出一把随身的长剑放在舸笛手上。
舸千帆此时突然有些心慌,下意识挣扎了一下。结果被押住的人给按回去了。
舸千帆:“……我听舸轻舟那厮总说堂兄是个温善之人,今日这是要为我破例了吗?”
舸笛:“温善?我是个恶人。”
舸千帆:“…………”
舸笛:“屠尽舸家满门的恶人。”
只不过屠的会是舸翁亭的舸,而不是舸笛的舸。
说罢长剑一挥,泼天的血雾喷洒出来。
舸笛一身白衣,瞬间染满了血点子。连面颊和遮眼的白绢布上面都是。
两个押人一起松手,尸体便倒在了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舸笛把长剑还给旁边的人,脸上是一片空白。明明是报仇雪恨,却不觉得快意,也不觉得有任何一瞬间的轻松。
舸笛语调平静地道:“……尸体处理好。还有,舸千帆的名字,可以从名册上划去了。”
接剑的人答了一句“是”,恭恭敬敬地把剑收了起来。
接剑的人安静了片刻,又道,“这么杀了,是不是有些可惜?他毕竟是舸翁亭的儿子,比舸轻舟还要受重视些,应当知道一些我查不出来的事情。”
舸笛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脸上往下滑的血珠子,是刚刚溅上去的。于是抬手擦了擦脸,嘴上道,
“不需要那些。况且他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存在,早杀了他我们也好安心。”
毕竟在现在的舸翁亭心中,舸笛就是个手握天鉴匣钥匙的废人。虽然要抓,却也不足为惧。
可要是让他知道舸笛手底下已经有了一大群旧人,那他只怕就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对付舸笛了。
要想报仇的话,就不得不谨慎。一个松懈的舸翁亭,和一个警惕的舸翁亭,孰难孰易,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