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谢恩起身,然而闰六意志坚定地跪在原处,又把方向对准了卞有离。
卞有离见实在拉不起闰六,环视一圈后,见人也是越聚越多,只得无奈地退到阮羲身旁,对着闰六道:“好,你快说,说完了赶紧起来。”
阮羲也好奇地看着来人,等他说话。
闰六正了正背上负着的一捆树枝——断口处还带着鲜嫩的青绿,可见刚刚折下来不久。
卞有离抬头望了望操练场旁边栽了一圈的老杨树,又把目光调转到眼前的人身上。不由得心下暗想,倒是会就近取材,这树枝取之军中,晒干了还可用于烧火,也节省得很。
他神思才漫无目地飘出去,悠悠然然不知踪迹,却就被闰六嘹亮的嗓门给拽了回来。
“我先前不知将军尚在孝期,设局为难,使将军不得已破了戒,罪大恶极,特来请罪!”
卞有离这回是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
孝期破戒,这真算得上是不小的事。毕竟沾了一个孝字,就显得程度郑重一些。换句话说,不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纵观古今,因这一个孝字,不知生出了多少事端。
不过——卞有离不解地暗忖,这些时日所作所为,并未记得哪件事与之有关。
能让卞有离称得上一个“孝”的,除了师父不做他人想,但扪心而问,自己对师父绝对是十成十的尊重,于孝道上更是从来小心处事,生怕有半分不妥。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阮羲,见阮羲也是一脸疑惑,便回头重新看着闰六,虚心求教:“你说得很有道理,却不知,我破了什么戒?”
闰六一愣,而后凛然道:“将军不必为我开脱。因我之故,才使将军不得不饮酒食肉,对先人不敬,这都是我的罪过。”
一番话把卞有离的思绪拉回到前些日子,初识之时。那时闰六等人设宴“招待”新来的将军,杀了一头猪,又喝了卞有离派人取的梨花落,的确是有酒有肉,丰盛程度还算可以。
以此作为背景,加上闰六话语作为注解,卞有离仔细分析了一下这段话中的意思,自觉理解了七八分,便问道:“所以,你是说,若有长辈逝世,后人不能吃肉喝酒?”
这下闰六真真切切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极其不敢相信似的:“将军不知?。
卞有离真心诚意地点头:“委实不知。”
这规矩根本就是闻所未闻,卞有离一头雾水兼之莫名其妙,正待细细思索,就听阮羲在一旁解释道:“孤听太傅讲过,民间有不成文的规矩,长辈逝去后,后辈须斋戒三个月,以善举渡先人轮回,其间戒酒戒色,不能破戒。”
闰六大力点头表示就是如此,背上的枝条随之微微颤动,看着颇有喜感。
“我害将军坏了规矩,对先人不敬,一定要请将军责罚。”
此时,明察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突然现身。
他挤进人群后,先是十分不满地瞪了闰六一眼,随即上前对阮羲和卞有离依次施礼。
阮羲微微颔首示意,已算是给了极大的面子。卞有离则直接让他起身,问道:“明察,你也知道这个忌讳?”
明察颔首回他:“知道。不知将军可曾听说,前朝有位公子名唤杨本,因嫡母去世而十分悲痛,在灵堂连守了三日,他妻子心疼,就在饭食里悄悄掺进肉汤,杨公子自然不知情。但他吃完后,不巧听见下人议论,得知自己破戒。即悲又惊且怒,毅然休妻后遁入空门,以赎己罪,传为美谈。”
卞有离目瞪口呆:“竟有这样的事,还……传为美谈?”
阮羲从旁插话道:“孤也知道一桩。那公子名姓不可考,他因长辈去世而悲痛难抑,大病一场,结果因为药引为酒,他抵死不肯喝,本是小病,却因此殒了命。”
卞有离不可思议地望向他:“该不会,这也是桩美谈?”
阮羲淡淡点头:“此事收在《义典.孝子录》中,为世人所称许。”
卞有离睁大眼睛,难以理解地四顾周围,惊异不已:“你们没有一人觉得这规矩荒谬?”
为了子虚乌有的所谓规矩,竟就至于抛却夫妻情分,甚至置活人性命于不顾?
逝者已去,生者犹存。孰轻孰重,难道不是一目了然之事?
没有人出声。
良久,阮羲淡淡开口:“想来,天下人都已经习惯如此。”
“那又如何?”卞有离不知为何,竟感到惊怒交加,当即反驳道,“即便天下人都习惯,也不见得就是道理。”
阮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又极快地掩饰下去,眸中含义意味难辨。
闰六犹在跪着,显然认为自己犯的是个大错。或许再加上今日引将军生了一场气,更是错上叠错,因此他脸色懊恼愧悔。
周围的人见卞有离似乎很是生气的模样,都默默低了头,无人出声。
明察见气氛骤然僵持,环顾四周,将目光锁定在卞有离处:“将军认为,这规矩有不当之处?”
“我不曾听说有这门规矩,”卞有离语气生硬,“闰大哥,我不知道你坏了谁的规矩,反正我师父他不需要后人如此行事。你现在,起来!”
风夹裹着暖意席卷而过,留下些许新鲜草木的清香,芬芳怡人。
闰六紧张地抬起一点角度,看了卞有离一眼,卞有离懒得理会他,直接转过头去。他便将目光投向了明察。
明察挑眉与他对视,似笑非笑,神情中却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恨铁不成钢。
不过这一抹神色迅速消却不见,几乎难以察觉。他微微含笑对闰六提点道:“子顺兄,快起啊。”
话虽说得热切,语态也毫无瑕疵,然而闰六听了,却感到一阵悚然,仿佛自己又被这小子给算计了去,或者是即将被算计。
可是情形已经这般,无法可想,闰六也不敢再跟卞有离对着来,只得讷讷起身。
卞有离余光瞥见他起来,转过视线漠然地盯着他:“我本想让王上看看你们操练情况,谁知操练没看成,倒是白白看了一场戏。也罢,你们自己接着练,横竖你们自有规矩。”
说完,径直转身而去。
甚至连阮羲都没理会,直接把人随意撂在了此处。
明察连忙对阮羲施礼道:“王上恕罪,将军不熟悉民间规矩,因此烦闷不解,这才离去,待草民等劝慰一二便好。”
听得此话,阮羲忍不住正眼打量了明察一番。
他自然不会计较卞有离的行为,只是这个年轻男子,竟然第一时间就想着为卞有离的失礼开脱,倒是极有眼色,也很会说话。
看来这军中,有很多有趣之人。
明察神色恳切地立着,似乎没察觉对方探究的目光。
“无妨,”阮羲轻笑,“孤去看看将军,你们接着练就行。”
卞有离从操练场离开,漫无目的地乱走,待反应过来,已经走到军营后门。
琼宁是荆国之都,极尽繁华昌盛。可是再如何繁盛,总有个范围。这军营基本上就是脱离了那块范围,勉强沾了点边,也没能蹭上些许好模样。
但无论如何,进军营之前,还能遥遥窥见一丝城中繁华。
可是从军营后门往外看去,就是实打实的荒野了。
一望无际的荒凉土地,只有低矮稀疏的杂草生于其上,黄绿相间,无精打采,裸|露出清清楚楚的褐色地表。
风从此处吹过时,会有空荡荡的声音漂浮而过,拂过杂草,拂过地面,拂过石子和石子之间的空当,留下一派深刻的凄清。
卞有离静静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踏出门去。
第十七章
熏风过野,天地浩大。
草木萋萋,素影孑立。
军营后门外头这片土地没什么用处,既贫瘠得不长粮食作物,又起伏得难以安营扎寨,除了有几支队伍偶尔在此练练招式,大概就是外围长的草还能喂喂马。
不过营中的马都很喜欢这片地,可能这里的草味道特别一些。
卞有离独自出去,很快察觉到后面有人跟过来,但也没有回头。他不仅不回头,甚至还加快步子,直接走到一侧牵了一匹正在吃草的黑马,翻身上去后轻喝一声,朝着远处奔去。
风声擦过耳边,呼啸不已。这地方很大,卞有离没有刻意控制缰绳,因此马儿跑了一会儿,就迟疑地慢下速度,似乎是在等待指令。
往何处去?
瞎跑也不是个事儿。
卞有离放眼看了看前面,还是望不到尽头的荒地。他手中微微使力,将马调转了方向。
马蹄声噔噔远去,一人一马逐渐消失不见。阮羲静静地站在后门边,像是有些好奇地望着卞有离去的方向,良久,才返回来处。
江水汤汤,水汽扑面,周遭一片青绿草木,环着一重重山峦,其间夹杂鸟啼莺鸣,萦绕花香水声,宛若世外之境。
可惜,到底不是世外之境,未能得以真正隔绝。
卞有离骑马到了此处,随手把马匹拴在一棵树旁,轻轻拍了它一下,然后信步走往河边。
尽管这只是第二次来,但此地一山一石,他都已经心中有数。
毕竟判断风水的时候,任何一处小的异常,都有可能成为祸难源头。
“师父,”卞有离走到河边,对着一川江水直直跪下,“弟子来了。”
如果老人在世,一定会将他扶起,以慈爱又悲悯的语气温和地唤上一声:离儿。
此时却只有奔流不尽的江水应答他,水声浩荡,不解人忧。
“师父……”卞有离跪在地上,终于露出了眼里再也遮掩不住的茫然,“我决定留下,是否做错了?”
江水扑腾出润泽的湿意,轻柔地扑在河边,也带给河边之人。
“我常年在谷中,不知外面有这许多规矩。这些规矩明明是不必要的,他们却没有人觉得不对。”
“可我觉得不对,我也不想听他们的。”
按谷中规矩,长辈逝世后,后人一年之内不着艳色,不办喜事,不宴宾客。
除此之外,再无禁忌。
因而今天闰六闹这一出,在卞有离心里掀起了一番巨大的风浪。
他当初留在荆国的原因,其中江延以言语激他占了大部分比重,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师父临终前的话,似乎有点若有若无的暗示,隐晦地表达出一个意思:自己留在荆国,是有可能见到师兄的。
自从师兄出谷,卞有离再未得到过任何与之有关的消息,甚至一度以为师兄已遭不测。
那时师父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又给了他希望。尽管卞有离也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师父故意给他留点念想,但有总比没有强,好歹也是一丝期盼。
所以他留在荆国,心里不至于完全都是抗拒。
可是闰六这一闹,卞有离心里的抗拒登时升腾起来。
在此事的映衬之下,他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与这个地方如此格格不入。自己不了解荆国的风土习俗,不知道民间诸多说法规矩,而这些东西又时时贯穿在众人言行相处里,避无可避。
而且没有余地。
一股突如其来的孤独席卷了卞有离的心神,于是有个想法在他心里渐渐聚拢,继而成型,接着扩大开来,把近日的和谐都撕成了碎片——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我要走远一点。
我要摆脱这里。
卞有离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心中这个念头越来越浓烈,最终形成不可阻挡的势头,让他几乎一刻都不能等,恨不得立即远走,再也不到此处。
可是还有最后一丝牵绊,给了他一点微弱的冷静——“师父,您保佑我,早点等到师兄。”
为了见到师兄,他不能过于任性,一走了之。
不过,暂时的远行,总还不成问题。
想通这点,堵在卞有离心里的茫然终于寻到一块缝隙,给了他片刻的轻快。
轻风由水面而来,荡起些许清波,拂过柔顺的苇草,吹向人面。
卞有离认为守孝不可穿戴艳色,自然就是着了一身素衣。
河山之下,他虔诚地跪在地上,霜白衣袍触地,墨发微扬,更有清风拂面,水声作响。
阮羲轻拍马头安抚着自己的马,目光却遥遥地定在河边。
马儿似通人情,慢慢安静下来,瞪着一对大眼,也跟着看向河边。
它显然看不懂什么,无趣地盯了一会儿,便低下头啃草。
阮羲轻轻摩挲了几下马鬃,轻声道:“你在此处待一会儿。”
有吃的在眼前,这匹马便顾不上其它,连头也没抬,自顾自吃得欢实。
可见这是匹很务实的畜生。
阮羲把这十分省心的马安置好,打量了四周一番,看见一条小路,便顺着小路走去,去靠近河边那如画一幕。
卞有离心里做了决定,正在一步步思索,乍然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个究竟。
阮羲见他回望,下意识顿住步子,然后走到他旁边,跪坐于地,对着江水微微一拜。
以他君王之尊,行此礼节已是很了不得,卞有离此时却懒得理会,只是问道:“你怎也来了此处?”
阮羲:“我看你走时脸色不好,便猜测你在这里。”
对于这个答案,卞有离不知听没听进去,没做任何反应。他想到刚才自己所思,便回头看着阮羲道:“正好你来,省得还要去宫里找你,我有话同你说。”
第十八章
阮羲见他面色郑重,似乎是有很要紧的事情,情不自禁地直起身:“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