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有离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要说的话,然后开口:“先前你很为江大人出使洛国之事担忧,怕他遭人暗害,是不是?”
“是,”阮羲没想到他提起这个,迟疑了一下才道,“你有法子?”
卞有离干脆地点头:“不瞒你说,我自幼所学,恐怕比江大人会的还要多些,他此行危险,不如由我一路护送,定可保他无虞。”
“你去?”
卞有离:“我从未有过任何军功而封将军,朝中许多人都对此事十分不满,你就当是给我个机会吧。”
一阵风刮着几点零星的絮花飘过,卞有离的发丝有几缕遮到脸上,精致的面容被挡去大半,却还是没能完全掩盖他的神情——那呼之欲出的,想要远离的心思。
阮羲没有直接说行或不行,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可是,江延去的话,我担心他出事,你去,我难道就不担心了吗?”
这句话有点歧义,卞有离听后颇怔愣了一瞬,好像是在揣测阮羲的意思,到底是担心自己没有能耐护住江延,还是担心自己没有能耐护住自己?
无论是哪一种,在卞有离看来,都是不必要的。
他认真地看着阮羲道:“我向你允诺,我们一定平安归来。”
阮羲定定地望了他半晌,突然把目光转向身前的江水,还是没有回应。
既不说允,也不说不允。
卞有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阮羲的话,便直接询道:“你觉得可好?”
平心而论,没什么不好的。阮羲从平日的一些言行里,已经可以确定卞有离的能力,有这样一个人在江延身边,的确很值得放心。
何况卞有离又不是心思叵测之人,既然说了不计较江延先前所为,那就是真的揭过去,这样也就免了提防的麻烦。
阮羲看着前方,突然问道:“浮青,你不想待在琼宁,是因为不喜欢这里的规矩吗?”
卞有离一顿,下意识地想找借口遮掩,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诚实道:“是,我不喜欢。”
阮羲点点头,然后看向他,轻轻一笑:“那你和江延,路上保重。”
这就是答应了。
卞有离得到了答复,心里一直浮躁的情绪一下沉下去,他这样渐渐平静下来之后,蓦然感到了不好意思。
自己这些行为,固然事出有因,也很有益处,但是总这么突然地要求阮羲答应一些事情,还是显得有些无理。
“那个,”卞有离斟酌道,“你放心,我一定保护好江大人,让他毫发无损地回来。”
“不止如此,”阮羲定定地望着他,“还有你,你们一起平安地回来。”
“……嗯。”
他们说定了这件事,卞有离也已经在江边跪了好一会儿,阮羲便提出回军营:“你去挑些人手跟着,我去跟江延说一声,他最近总跟我唱反调,估计需要费点口舌。”
卞有离:“那你去跟江大人好好说,我自己回营。”
阮羲想了想,笑道:“也行,你回吧。”
卞有离的马跟阮羲拴在两个方向,他从地上起来,转身往后,却在原地顿住,没有立即抬脚。
阮羲疑惑:“怎么了?”
卞有离忍不住回头看他:“泽安,我有没有让你为难?”
阮羲怔了怔,扬起笑意:“没有,你多虑了。”
“我虽然不喜欢那些规矩,但我理解你们,”卞有离认真道,“我会好好想这件事。”
阮羲笑着点头,看卞有离从树旁解下马的绳子,翻身跃上马背后扬鞭远去,才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这匹马还在咀嚼地上的草,不过看那漫不经心的模样,应该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它看见阮羲走近,立即兴奋地嘶鸣一声,然后讨好地蹭过来。
阮羲好笑地拍了拍它:“吃饱了是吧,那我们也回去。”
马温顺地让他执着缰绳,向来时的方位逐渐加速。
马背上的人不知想到什么,自己轻轻笑出了声,然后垂下眸,小声道:“我也不喜欢。”
话刚出口就被迅疾的风给切碎打乱,飘散着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卞有离回到军营后,自然而然地往自己的帐子走去,一进门,里面竟然有许多人。
他们本来正在大声说话,熙熙攘攘混乱不已,一见到卞有离进去,顿时鸦雀无声。
卞有离:“你们为何在此?”
闰六站在最前方,闻言似乎想要上来解释,却不知为何,畏畏缩缩地停住了。
明察瞥了下闰六的怂样,无声无息地瞪了他一眼,而后上前道:“将军,我们来解释一下子顺兄做的这件……蠢事。”
卞有离摆摆手:“不用,这件事以后再说。眼下另有一件事,正好你们在,我们商量商量。”
明察一愣:“什么事?”
闰六听见卞有离不再提之前那事,胆子顿时大了回来,也凑热闹道:“是啊,很重要吗?”
卞有离简略地提了提要护送江延出使的事,接着强调了一下此行的危险,把这些都讲解明白,最后问道:“你们有人想去吗?”
没等人回答,卞有离就率先道:“不想去也无妨,我不过想要借机出去散心,并不是很重大的事。”
“我要去!”闰六没等卞有离话音完全落下,立即应道,“将军,我跟着你去!”
人群中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出来表态,说愿意去。
他们自从被招到军中,除了平常训练,没几个人真真正正参加过什么打仗之类的,甚至连营门都很少出去。可是生为男子,谁又没有个横刀立马的壮志呢?
若能跟着卞有离护送一国使者,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项任务,是一个正式的使命。
因此踊跃之人还是不少的。
闰六的想法就更简单了,他觉得自己把将军惹生气了,还气得一定要出去散心才能舒坦,自己要是不跟着,简直罪大恶极。
卞有离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么热烈的反响,他略微一愣,继而笑道:“我用不了这么多人吧?”
明察一直没说话,也没表态,此时听见卞有离的话,方才开了口:“将军此言差矣。”
第十九章
卞有离早就注意到明察一直没有说话,原本以为他是不想去洛国,此时听到他突然开口,没想到一说话就是反驳自己,便下意识问道:“哪里不对?”
明察:“将军以为,此行去洛国,有没有凶险?”
“凶险自然是有,”卞有离思索了一下,“你觉得我把情形想得太乐观?”
明察:“将军只问我们这几个人去不去,可见不是把情形想得太乐观,而是根本不了解情势。”
这话说得很重,也有几分逾越了,不大符合他平日里谨慎的作风。
在场的人闻言,不知是被明察吓住了还是怎样,一下子都静住,只听他一人侃侃而谈:“洛国一直视荆国为心腹之患,此次又是借着兵力优势迫得荆国派人出使,气势上已先胜一筹。众所周知,早年先王下令断了与洛国的通商,那时给他们的百姓带去不少麻烦。现在荆国又去请求通商,自然是我们处于弱势。有这样恃强凌弱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
“我知道他们会为难江大人,可是,”卞有离蹙眉,这其中关窍他不是没想过,“我总不能带一支军队去吧?”
未经宣战,带军处境,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必会生出不小的乱子。
明察立即接道:“确实不能明着带。”
卞有离:“……”
不能明着带?
那还是要带?
而他此言一出,周遭的一群人都不由愣住。待反应过来明察的意思之后,他们个个神情莫测,连看向明察的眼神都变得奇异。那模样,仿佛在看一个胆大包天的疯子,但竟还怀着几分敬意。
毕竟这样的胆子,这样的言论,不是人人都能有,都能说得出。
卞有离消化了一下明察这句话,缓慢开口:“你是说……让我偷偷地带一支军队?”
这个举动乍听十分疯狂,但好处也是很实在的。洛国的态度很明显会不友善到极点,若能有一支军队保护,出使的人自然多了几分底气。
如果洛国没有作为也就罢了,军队掩护过去,权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但假如洛国真使出什么下作的手段,应对起来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何况看现在的情况,洛国滋事的可能性很大。
设想是个好设想,只是施行起来,很有难度。
一支军队和几个护卫是不一样的,他们一旦出行,光踏地的声音就几乎要传出去好几里地,根本掩饰不了。
偷偷带上,谈何容易?
明察又道:“也不全是。按我的意思,将军只管带几个人先走,至于队伍,随便找个由头遣出营,只说去操练,然后换一条路乔装跟着你们。”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便是卞有离,听完后也不禁沉默着,没能立刻作答。
想了一会儿,卞有离道:“你是说,由另一个人带领军队,暗地里跟着我?”
“正是此意。”
闰六忍不住道:“将军,我觉得明察说的有道理,你看,洛国那群家伙抱着什么鬼心思还不知道,要是没有保障,万一咱们都折在那儿怎么办?”
卞有离若有所思地望着闰六:“这很冒险。我不能确定,情况是否凶险到要做这样的防范。如果被洛国知晓……”
明察迅速打断他:“既是暗地防范之举,只要他们不出手,就绝不会知道我们做过什么准备。”
后面人群里有人担忧出声:“可这毕竟是带上一支军队,一旦隐藏得不好,哪怕只是一点纰漏,恐怕就会被察觉。”
卞有离点点头:“这话说的是,领兵之人需要必须带着军队隐藏好,此事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依你看,谁堪此用?”
明察毫不犹豫:“将军若是信得过,可由我带领。”
他说话时神情笃定,令人毫不怀疑此人能做成这件事的可能性——绝对可以。
闰六:“将军是在犹豫什么?”
卞有离似乎想说什么,却立即顿住了。他略停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已经被明察说服,道:“那我要问问王上。”
明察微微颔首:“这是自然,还望将军尽力说服王上。”
“嗯,我知道。”
此事可算得是这支队伍自打入军以来最为重大的一件事了,因此他们得到了卞有离的默认之后,便都兴奋地告退出去商量。
人群陆陆续续地出了营帐,最后只有闰六和明察还留在帐中。
闰六留下是因为之前所谓“负荆请罪”那件事,他还没有与卞有离解释一下。明察留下的原因就比较明了,直接说了出来:“将军,你心里还有忧虑。”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眼下人少,也都信得过,卞有离便不再掩饰,索性和盘托出:“是的,我担心王上不会同意。你们也知道,咱们这支军队,从来没有出去过,半点经验也无,而这件事一旦出了差错,说不好就要引起两国交战。”
没事的时候,洛国还要来挑衅几下,无非是因为没有正当理由宣战。这要是被他们知道荆国使臣带军队出行,简直是把开战的好借口送到人家手边上了。
那这可以说是罪不可恕了。就算洛国图谋不轨已久,早晚都要挑事,但对不了解朝事的荆国百姓来说,他们将只记住洛国来犯的直接□□,即军队暗自跟随的事情。
一旦出了意外,必定惹下众怒,遭天下唾骂。而且天下悠悠之口所讨伐的,恐怕也不只是一支军队或一位将军,而会是下达这个命令之人——荆国之君,阮羲。
明察默然良久,缓声道:“将军,我有一句话要问,可能有所冒犯。”
卞有离隐约猜到了明察要说什么,但他顿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你说。”
“将军……”明察抿了抿唇,“你和王上,是否……关系匪浅?”
第二十章
卞有离其实猜到了他要问这个,但即便有所预料,乍一听,还是不大自然地躲闪了一下目光。
很明显,明察话中所指,绝对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关系匪浅。
而他问的这个,答案又很确定——的确是关系匪浅。
闰六傻不愣登地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两个人,一脸茫然:“你们说什么呢?”
没人顾得上给他答疑,于是闰六在嗅到了空气中不平常的气息之后,自己默默地退后一步,也不再开口。
此时无言即有言,蔓延着的沉默持续片刻后,不用卞有离说话,明察也已经知道了答复。
明察:“我相信将军一定能说服王上。”
卞有离微微抿唇,然后看向闰六:“闰大哥,你先出去。”
闰六不明所以:“啊?”
但是明察随即也道:“子顺兄,下午的操练先中断一下,你现在去找张兄统计统计名单吧。”
闰六虽然有点一根筋,但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在两个人轮番开口之后,他也明显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不必要,甚至于多余。
意识到这一点,他有点失落。
但眼见面前这二人面色都不是平素的模样,闰六只略微踌躇了一下,也就痛快地告退出了营帐。
闰六走后,卞有离望着明察,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桌边,倒了两杯茶。
递给对面一杯茶,卞有离率先出声:“你又去找人聊天了?”
明察接过杯子,垂眸道:“将军昨夜走得匆忙,我略觉不妥,便出去找人问了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