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有离立即意会,对闰六道:“闰大哥,你们先去操练场。”
闰六应了一声,带人鱼贯而出,不过片刻,帐中便空荡荡的。见人都走了,元禾也欠身告退,守在外面。
帐中顿时清静。
阮羲随意寻了个座位坐下,见卞有离站在原地,于是也催着他坐。
卞有离依言在他对面坐下,静默半晌,没人说话。
这回是阮羲不请自来,卞有离自然先等他开口。但对面的人迟迟不开口,卞有离不禁感到奇怪,抬头望向阮羲,却见他一直盯着桌子看,面色也不似平常那般,像是有些愁容。
“……泽安?”卞有离微微踌躇,唤道。
“嗯……嗯?”阮羲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眼里含了点茫然,将目光调过来跟他对视。
卞有离看了看桌子,抬手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递给阮羲,尽可能自然地道:“你今日怎了,可是有何烦心事?”
不知这话是否显得逾矩,卞有离只能尽力保持着没有异样的神态,问过之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阮羲似乎突然回神,意识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马上歉意道:“我……我是想来看看你,不知你在此处,起居之类可还习惯?”
“嗯。”卞有离垂眸盯着杯中,看茶叶起起伏伏,归于沉寂。
又是良久无言。
情况似乎不见好转?
卞有离放下茶壶,手臂支在桌上托着脸,迎面看向阮羲:“你方才说,以后我见你的时候,不用行礼,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阮羲认真点头。
“那么,”卞有离笑意微显,“我的话也当真。”
阮羲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卞有离是在说信上那些,都是真话。
卞有离含笑时,原本有几分出尘清冷的面容都因此显得柔和起来,眸中像是蕴了一泓深泉,不能见底,却藏着莫名吸引人的力量。
此时他这般看着阮羲,眉目如画,眼神里仿佛透着鼓励的意味,纯粹而洁净,让阮羲竟然感到一丝愧意——这样一个人,难道不值得坦诚相待?
“我……今日早朝时,”阮羲顿了顿,终于说道,“经林相国等人推荐,要江延去洛国出使。”
这个明察之前也提过,时隔不多久,又听到了同一件事,卞有离本来不觉得有什么,此时也忍不住顺着问下去:“江大人出使洛国之事,可有不妥?”
这事憋在阮羲心里一早上,江延那边不仅没能说通,还又添了新的担忧。而且,朝中的人是很大阻力不说,纵使去到太傅那边,阮羲知道,自己也避免不了想要避免的结果。
然而这份苦闷找不到别人诉说,此时卞有离一问,阮羲当即有全盘托出的欲|望。
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洛国与我们不睦已久,边境总有争端,近年来他们野心日盛,招兵买马,早就看不得荆国留在世上了。派人出使有何用呢,江延这一去,不过平白给他们送靶子罢了。”
卞有离疑道:“对他国出使之人,洛国也敢动手?”
不伤来使乃各国共识,洛国若真对江延做出什么,那可算得是有违道义之举,合该受各国唾弃了。
伤本国之声名,只为撂敌国面子,这笔生意,应该很不划算。
阮羲苦笑道:“若是旁人去,他们也许冷落几日就放回来了。可江延自幼与我一同读书,无人不知,拿他来威胁我,岂不是大有可图?”
卞有离听阮羲一开始的话,本以为他的意思是洛国可能会故意对付江延,打压一下荆国面子也就罢了。此时听到阮羲此言,不禁大吃一惊:“你是说,洛国会冲着你来?”
第十五章
阮羲苦笑更甚:“这可是一笔送上门的好买卖。”
卞有略显无措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话。此时他哪怕说上千万句安慰的话,也都显得虚假无比,挑不出一丝可信的内容。
毕竟,若果真如此,这是一个太过明显的困局。
而自己,又是根本说不上话的局外人。
“那……江大人难道非去不可吗,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听到此问,阮羲连仅剩的苦笑也维持不下去了,垂下眼看着面前的杯子,语带苦涩:“江延自己也要去。”
卞有离愣了愣,难以置信道:“为何?”
这一去的后果,除了自己极有可能遇到危险,还会给荆国带来麻烦,而且根本就没有互通往来的可能,可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
就连不大通晓这些弯弯绕绕的卞有离,经阮羲一句提点之后,也能立即看透本质。江延身为朝廷重臣,浸淫官场许久,本该见多了类似事情,总不至于想不到。
为何?
阮羲失神地端起水杯,目光空茫,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看着何物,只是直直的看着。
卞有离目中浮上些许担忧,但是又是在不知道怎么劝解,毕竟这件事情,与自己委实牵不上半点联系。
不在其位,难谋其政。此事若是能与他有一丝半点的牵连,多少也方便出点主意。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束手无策地只是看着。
“对了,”阮羲盯着杯子半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卞有离道,“浮青,当日江延他非要你留下,说了一些不合适的话,你不要怪他。”
话题乍然转变,卞有离却还在思索江延和洛国之事,一时没接上话,怔怔地望着阮羲。
卞有离沉默的时机卡得正巧,这一来,阮羲便理解错了他不说话的意思,以为他是不能原谅之前的事。
阮羲有些懊恼似的:“我……我不是叫你不怪他,那时他言辞涉及你师父,的确过分。”
卞有离这时候方才反应过来阮羲在说什么,回道:“无妨,我不曾怪他。”
阮羲反而疑道:“你不怪他?”
卞有离想了一下,道:“那时若我不肯,他可当真会去城外平山拦河,逆转风水?”
阮羲连忙申明:“我不会让他去的。”
“不必你阻拦,”卞有离微微一笑,“江大人自己也不会去。”
阮羲愕然问道:“你如何得知?”
江延不会去,这是肯定的。阮羲自幼同江延一起长大,知道他一向言辞冷厉,却极少落到实处,即便有时忍无可忍,也绝不会做出过分的举动。
但是卞有离这样笃定,倒让阮羲有些好奇。
可惜,虽然对方问得诚心,卞有离却并没有给人答疑的想法——他高深莫测地一笑,神情间竟然浮现几分俏皮:“你不用在意原因,反正我就是知道。”
自下了早朝,阮羲终于露出一点真心的笑意,即使笑得还很浅薄,总归不是让人看着难受的苦笑,也算有长进。他轻笑道:“确实,江延不会去,他只是吓唬你一下罢了。”
“我那会儿气昏了头,”卞有离笑道,“还真信了他的话。”
“是啊,”阮羲极快地褪下笑意,又重新陷入愁得不行的情绪:“他分明不是这样人,却总佯装得铁石心肠,叫人无法应对。”
卞有离饮了口茶,然后干脆利落地打断了阮羲此刻不合时宜的伤怀,问道:“别想这个,先想想如何护他周全。江大人可有武艺在身,足够自保否?”
这个事情显然比讨论江延性情要有价值得多,阮羲敛起愁绪,认真考虑了一下,道:“他是有几分武艺的,身佩武器时,若论单打独斗,对付十余人不成问题。”
一人对付十余人?这下轮到卞有离好奇了:“我看江大人模样文质彬彬的,竟然这么厉害?”
阮羲顿了顿,黯然道:“是……因为我。”
卞有离不解:“……此话怎讲?”
“母后去世得早,我幼时一直由太傅照管。太傅担心林妃对我不利,便请了好几位武学师傅教我武艺,以免我遭不测。”
卞有离点点头:“太傅待你很有心,不过,这同江大人有何关系?”
阮羲面有犹豫,像在斟酌是否继续,停了一下,还是接着道:“江延那时已经被太傅收为义子,和我一起在宫中读书。练武之时,他也与我一同学这些。我九岁左右开始学武,江延大我一些年岁,但也有武学底子,我们这样学了大约五年不到。”
“我十四岁那年,林妃到父王面前进言,说武学师傅待我苛刻无比,有损王室尊严,要求父王严惩他们,并不许这一干人等入王宫。”
卞有离问道:“你父王听了?”
阮羲无奈点头:“听了。父王当时就要命人捉拿他们,幸好太傅得到消息赶去觐见,这才得以拖延一段时间。我便叫人带他们出宫,藏在了太傅府。”
“所以,”卞有离道,“他们离宫之后,一直住在太傅府?”
“对,太傅见林妃阻挠,为免我太过扎她的眼,生出更多麻烦,只得放弃请武学师傅入宫。只在我去太傅府时,叫师傅们教我用匕首。”
卞有离立即抓住了话里一处重点,感兴趣地道:“你擅使匕首?”
阮羲道:“还好,不算十分精通。”
花了这么多年只潜心学一样武器,再怎么说,也该有些造诣了。何况张太傅请的师傅必定有顶尖的技艺。
卞有离解读出他话里的谦虚,笑道:“我喜欢弓箭,匕首很不好学。不过,既然你会用匕首,江大人应该擅长吧?”
阮羲摇头:“我学匕首,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太傅知道宫中遍布危险,尤其是林妃等人,威胁很大。我不能明目张胆学武,太傅就命江延学,因为他日日在我旁边,他学成了,于我也有利。所以江延学的东西,比我高明得多。”
卞有离感叹:“太傅视你堪比亲子了。”
阮羲应道:“是,太傅于我而言,就是父亲一般。”
至于真正有血缘关系的那个男人,阮羲微微一想,就立马摒弃了脑中与之有关的所有思绪。
那个人留下的,只有措手不及的灾难,长长久久的孤独,以及无穷无尽的不幸。
连想一下与其有关联的事物,都会产生止不住的厌恶。
卞有离不知道阮羲在想什么,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既然如此,江大人此次出使,也许没有你想的那般艰难。”
“我知道不是完全没有希望,”阮羲蓦然回神,道,“可是,哪怕只有一点出意外的可能,我也想尽量避免。”
“可是江大人不配合?”
阮羲点头:“何止是不配合,根本就是非要跟我对着来。不管我说好说歹,他甚至连亲兵都不肯多要。”
卞有离怔怔顿住,似乎是听闻江延这番举动后震惊住了。不过他的失神并没有维持多久,立刻就反应了回来,而后对阮羲道:“你这样自己苦思冥想,也不是办法,倒不如从太傅那边下手,请太傅劝他。”
“我想过找太傅,”阮羲疲惫地低下头,叹了口气,:“唉,真是愁死了。”
卞有离突然起身道:“泽安,我陪你在军营里转转可好?你常在宫中,想来也很是无聊。”
阮羲不明所以地看着卞有离,不大明白他为何忽然要出去转转。虽然不知道缘故,阮羲也并没有拒绝,顺从地跟着卞有离出了营帐。
“你不用跟着,”卞有离出门后见元禾试图跟上,便拦住她道,“我陪王上即可,只是去外面走走。”
然后叫过两个士兵,让他们从厨娘里挑两个人来陪元禾说话。
这期间,阮羲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只等卞有离处理完,才同他一起向外面走去。
路上不时有兵士经过,纷纷向卞有离问好。至于阮羲,他今日出来只穿了一身靛青常服,又极少在这些人面前露面,因此一路过去,众人基本上视他不见。
这样的感觉,对阮羲来说,倒是新奇得很。
走走停停,到了卞有离这几天已经十分熟悉的地方——操练场。
场中传来清晰的兵器撞击声、嘹亮的号子声、不绝的笑骂声等各类声音,还没进门,已经可以预见里头热闹的境况。
卞有离微笑着给阮羲打开门,邀道:“王上,请。”
然而二人才刚进来,卞有离还没来得及给阮羲介绍几句,阮羲也还没来得及看清场中情况,就被一个黑影遮住前路,也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只见一个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伏在卞有离身前。
“将军,我来负荆请罪!”
是闰六。
第十六章
卞有离叫这个意外的变故惊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然后迅速定在原地。他看着闰六莫名道:“闰大哥,平白无故的,你别是中邪了罢?我没记得你做了什么需要请罪的事儿,赶紧起来。”
说着就上前扶他,却被闰六坚定不已地推开了。
“将军请听我讲,”闰六神色肃穆,“此事我必须来请罪。”
他这一番动静搞的不算隐秘,甚至可以说非常之显眼了。于是周遭渐渐聚拢过来一众人群,看戏似的将几个人围在中间,眼里俱是带着寻到热闹的兴奋。
“你请什么罪啊,”卞有离看着他,哭笑不得,“先来见过王上。”
闰六很是听话,立马微微调了一下跪拜的方向,对阮羲行了个大礼。
阮羲此番出门衣着低调,因此周围的人大部分不知道卞有离身边之人就是当今王上,闻得此言,都忙不迭地纷纷跪下。
阮羲立即摆手道:“孤只是来看看卞将军,不必多礼,快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