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那边犹豫半晌, 卞有离最终还是决定回到令华殿。
他做起事来没有阮羲那种非有个合理原因不可的固执, 更懒得给自己找一个好的理由, 只不过是觉得应当如此,想要如此, 就自然而然这样做了。
刚回来时, 出门迎接的元禾关切地问他, 在宴间是否吃好了。而卞有离也不知是气还没散尽或者怎的,竟然出口就说道, 这种无聊的宴席, 怎么可能吃得好?
且不言话中内容是否合宜,光这说话的语气之直接和不满,就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卞有离自己也吓了一跳, 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赶紧跟元禾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然后就回到棋室, 看着半局残棋,呆呆地愣了很久的神。
但是阮羲一直不见回来。
那时候,卞有离脑中竟然有个想法一闪而过,觉得只要阮羲很快出现在自己眼前,之前生的那些气,也都还可以消下去。
只要他现在出现在面前,一刻也不能晚。
不想,就是这么巧,阮羲马上就到了。
可见在这件事上,阮羲的运气很不错。
见到阮羲,卞有离心里好像立即就松快了一些,但又好像更紧地绷了起来。这复杂的心情使他一下也挑不出很合适的话来说,只好硬邦邦地扔了一句:该你了。
可是毕竟心思难定,更不必说什么布局赢棋了,最后下成平手,也不算意外。
阮羲比卞有离回神早一些,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小心地开口道:“浮青……那我们,就这么平了?”
卞有离一下把视线转过来,不似平常那般温和的疏淡神色,惹得阮羲不由紧张起来,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但是卞有离没说话,只是盯着棋盘看,突然,他一抬手,满盘棋子都乱了套。
然后卞有离将面前的棋子一个一个拣起来,按次序放回棋盘,不多时,就大体复原了阮羲刚坐下时见到的那盘残棋。
这是对博弈结果不满意?阮羲暗暗揣测着卞有离这一举动的意思。
卞有离低着头,仔细地把棋局恢复原样,动作缓慢轻柔,像是有十天八天那样的空闲,悠然自在,不紧不慢。
这幅模样又让阮羲看得呆住,所以棋局恢复原样那一刻,阮羲竟然都没发觉。直到他发觉自己没再听到棋子落下的清响,才猛地反应过来,却倏然对上紧盯着自己的眼神。
“浮青?”阮羲下意识地带着疑问轻声唤道。
“嗯。”卞有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但对阮羲而言,已经是了不得的进展。
好歹他肯和自己对话,就比不冷不热地视若无睹强得多。
“再下一局吗?”
卞有离摇头:“心不在焉,下了也没什么意思。”
阮羲闻言一顿,却不知道,这个心不在焉,是在说自己,还是说他,还是两个人都包括在内。
卞有离从一旁执起一枚白子,在棋盘中间微微点了几下,突然对阮羲道:“你看这里,是两国界限,南北分明,除非攻击不能越界,但是越界就会遭敌人围困。”
阮羲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说起棋盘上布局,想了想,最后还是不明所以地点头:“是啊,古往今来,这都是下棋的规矩。”
“不错,”卞有离似乎很感慨,拿起棋子举到眼前细细打量,“可河汉两旁的这些棋子即便拼上一个死,也要杀到对方地界,守护己方安全。”
“家国大义,这是自然的。”阮羲仍然不知道卞有离想说什么,只能谨慎应和。
卞有离忽然望向他,神色郑重而不解:“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何要我来宫里,更不明白,你如今又为何要让我走。”
阮羲一怔:“浮青……”
“先听我说。”卞有离轻声止住他的话,而阮羲果然依他所说,不再言语。
“我在琼宁待了有大半年,这大半年里,除了进到宫中和你一起,其他都是在军营。你虽然封我为将军,但我吃住都同他们在一处,其实没有很大差别。只除了有时候,我会很羡慕他们。”卞有离说着,眼中真切地浮现出一丝羡慕。
阮羲愣了愣,迷茫道:“……羡慕什么?”
那些人有的,卞有离还有什么缺失的吗?
如果有,自己应该早就发现并且送给他了才是。
卞有离略微停顿了一下,像在斟酌,然后才缓缓道:“我看到他们上战场的时候,因为心里有为之效忠的对象,就能拼死搏战,觉得很好。”
见阮羲面露不解,卞有离微微一笑,道:“我毕竟无家无国,每次看见浴血奋战在沙场的人,那种劲头,我实在不能领会,却又觉得难得极了。”
一句无家无国,道尽飘零异乡的苦楚。
连将士们为国而战的心思都要羡慕,想必,已经伶仃到很深的地步。
阮羲登时明白了他话中之意,抬眼看着向前之人,目光里似乎夹杂了未能克制的心疼,却也有着忧虑和迟疑。
心疼他的机遇,但也忧虑他的选择,更加因自己的想法而迟疑。
卞有离静静地看着他:“泽安,你真觉得我不该待在荆国吗?”
阮羲被他沉静澄澈的眼睛盯着,不自觉地躲避了一下,半晌才道:“我是怕连累你。”
此言一出,二人便都心知,这是一道打破隔阂的缺口。
由此而始,或许将有一个崭新的局面。
第六十四章
事情走向到底会去往何方, 此时二人都还掌控不了,无法得知,只能且走且看。
可这毕竟是一个, 看起来不错的开端。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 卞有离从阮羲这里, 听了一个跨度挺久远的故事。
故事从阮羲父王在位的时候开始,大概有十几年了。主角是荆国当今重臣, 右相林忠实。
林忠实, 土匪出身。他在绿林混了也有一些年岁, 但并没混出多少江湖义气。当时朝廷一出悬赏抓他们, 林忠实就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一干好汉同伙, 大大方方地撇清自己拿了赏钱,随后用赏银捐来一个县令。又过不久, 他娶了当地青楼花魁, 生下一个女儿。
他真正的起步, 就从这个女儿开始。
林姑娘不愧是花魁之女,自幼就出落得花容月貌, 未过及笄, 已比其母更胜几分,美名传遍地方。
林忠实也没辜负自家闺女这一副容貌,特地花了大价钱请人教她官中女子的礼节做派, 她那个当过花魁的娘又教她如何收服男人,可谓是能端能媚,亦庄亦妖。
那一年王后病重, 先王与她伉俪情深,出宫为爱妻祈福。林忠实得知此事,就专门打听了先王行踪,叫林姑娘守在路上。
先王出行路上突发意外,差点被人劫持,林姑娘见义勇为,出面相救,然而受了重伤,顺理成章地跟着回了宫。
至于王后的病,众太医都束手无策,岂会是祈几回福便能祈好的?因此没过多久,便仙逝而去,只留下尚是稚子的阮羲。
而王后一去,林姑娘便施展手段,很快成了林妃,掌管后宫,更是助父亲得了高官厚禄,无上荣宠。
这故事细究起来,其实没有多少内容,可是阮羲讲述时,却仿佛又把那些东西经历了一遍,因此显得格外艰难曲折。
说到最后,阮羲嘲讽般地一笑:“都说父王曾跟母后伉俪情深,可母后那时才仙去不到一月,他却就能下令全宫同贺,歌舞连庆,册立另一个女人为妃。”
那段日子,宫中满目红绸纱花,灯火流光,笙歌连响半月不止,直直地传到了灵堂。
他的母亲明明新丧不久,尸骨未寒;他的父亲拥着另一个女子,新婚燕尔。
从那一刻,阮羲知道,他之前仅有的好日子,也过到了头。
以后的日子不消多说,阮羲自小就被母后严格管教,童年没多少自在时光,后来更不会有几分值得铭记的回忆了。
直到他登基,林妃去世,林忠实还是操纵朝局不肯放手,将这份阴霾延续到了现在。
阮羲所做所求,就是摆脱这份阴霾。
涉及王权社稷,宫中明争暗斗,这些事情如此错综复杂,平常的市井人家估计也是闻所未闻,遑论自幼生活在山野间的卞有离。
他熟悉草木习性,也从书中学得排兵布局,调兵遣将之法了然于胸。可卞有离纵然天赋异禀,通晓文韬武略,于人心一道,终是见识浅薄。
而这种事,除非亲身经历,不能体悟。
因此听阮羲说完这些,卞有离着实沉默了半晌,才迟疑着开口:“或许,那也不是你父王本意。”
这话倒不是他随口编来安慰阮羲,但听了事情的经过,卞有离的确感到有一丝怪异。
哪怕荆国先王对发妻毫无感情,就只是为了面上好看,也不该做出这等荒唐事——妻子新丧,就迎新欢。
何况他是真真切切地跟先王后情深意重过,无人不知。
可惜,尽管这句话是卞有离真心所想,但在阮羲听来,也只当它是一句苍白无力的安慰罢了,并没怎么往心里去。
“我不知道林忠实还想要什么,”阮羲摇了摇头,轻按眉间,神态疲惫,“父王已经给他无上权势了。”
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若还不满足,那就只能是贪图最上面的东西。
卞有离听完之后,又是很久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他才轻轻开口道:“原来你是在顾忌他。”
阮羲愕然回望,一时没明白过来卞有离这突如其来的感慨是什么意思。
卞有离微微一笑,语气轻快:“你哄我进宫,不就是当作糊弄他的幌子吗?”
阮羲一怔,顿时知道他是在说初见之事,无言地看着他,也没说话。
谁叫一开始的确就是这样呢,事实如此,没法否认。
就算以后发生诸多不同,那个别有意图的初遇,也是永远都不能掩盖的吧?
卞有离抬手在棋盘上无意识地敲了几下,像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他执起一子:“来,好好下完这一盘。”
其间元禾进来送饭,但被卞有离拒绝了。二人这局棋一直下了半个多时辰,最后以阮羲胜一子而告终。
赢棋没有给阮羲带来多少喜悦,他心里不知为何,反而忐忑非常。
再观卞有离,虽是负方,却面露笑意,似乎比赢了棋的还要得意。
见阮羲脸色惴惴,卞有离道:“做什么愁眉苦脸的,你应该高兴,毕竟你下得一手好棋。”
然而阮羲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皱眉听着这句话,觉得似乎别有深意,一时却又不能理解,便看向卞有离:“浮青,你这是何意?”
卞有离一顿,而后突然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你我相识一场,去留之事,等了结完林忠实这个麻烦,我们再商谈。”
“什么?”
他这个回答跟问题好像没什么关联,阮羲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换了思路,注意力也转移到了这上头,茫然道:“可是我没有十足把握。”
纵然手中有林忠实五分兵力,可是也只够抗衡,不足以完全胜利。
“这我倒管不着,”卞有离笑道,“你是我在外面第一个认识的人,若不确定你除掉心腹大患,我便是要走,又如何能安心?”
阮羲不知道此刻该作何反应,是为他暂时不走而高兴,还是为他终将要走而失落。
——好像都不对,自己的本意,难道不是让他尽快远离朝中的危险吗?那些诡谲风云,只自己一个人承受已经够多,不该再牵连谁了。
可是看着卞有离含笑的眉眼,听着他说的话,那些准备好的、催他离开的劝告,竟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别想理由了,没用的,”卞有离挑眉笑道,“我饿了,叫元禾进来,咱们吃点东西吧?”
见状,阮羲知道定然劝不成了,只能在暗暗叹了一口气,虽是无可奈何,心中却又涌出难以名状的一丝欢喜。
然后点头道:“好。”
至于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却已经是忘得彻彻底底。
他俩这边基本上是言归于好,而洛风那边,进展也十分顺利。
明察带了五千精兵随洛风去帮忙,也确实如他们所料,洛云被叛臣扣下,无法自由行动。
洛风联系了几个忠臣,问到一些消息,加上明察派人打探的讯息,最后猜测了几个地方,可能会是那些人藏匿洛云之处。
随后他们做了一番布局,用几队人假意试探,找到了洛云的下落,是在一个小官的府邸。他们可能觉得这种不起眼的地方能避人耳目,幸而洛风找的人里有透露消息的,否则可能真就找不到。
找到目的地,明察便带人强行攻了进去,趁着对方还没把人全部调齐,就把洛云硬生生抢出来给带走了。
回到荆国,明察到长泰殿跟阮羲报告来龙去脉时,卞有离也在一旁,听后委实惊讶不已:“这种做派,若说是闰大哥我还信,你居然也这么直接?”
在卞有离心里,明察素来的形象不说是隐忍吧,起码也是个讲究智取,像这种上门抢人的事,真不像他的风格。
按理说,出发前定下三五个计划,排除掉所有可能存在的威胁,商量好对策最好演练一回,才是他的正常反应。
明察也知道这次行动十分不合自己风格,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实在是……情况紧急。”
阮羲不了解明察,对他来说,反正结果是好的就行,忍不住笑道:“是什么局势,就该有什么应对,我倒觉得这可以看出明察善于应变,聪慧非常。”